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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教师便不高兴,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揭发我一条罪状,说我“有意和无产阶级争夺青年”。
自从我吃批判以后,虽没正式戴上帽子,可是名声在外,美术界的人便另眼相看。第一个反应是1964年夏天,我给人民大会堂北京厅画了一幅大画,画名《高原之春》,画的是藏族青年男女在桃花林中跳舞,1965年退了回来;第二个反应是1965年我为北京市美展准备画的《中国妇女解放史》,组稿人来看了几次草稿,忽然不来了;第三个反应是王府井和琉璃厂的画店接到某单位通知,不收购和出售我的作品了。
1965年秋季开学,全校师生开赴河北邢台参加农村四清整社运动。上学期的社教运动,国画系揪出一个教师是地主成分,一个教师是坏分子,他们都算是阶级敌人,不准参加;我以为像我这样的资产阶级画家大概也无权参加,想不到四清队伍榜上有我的名,看来我还没有排在敌我矛盾之列,所以得以保留此种权利,心里当然高兴。可是,临出发前,新到任的支部书记板起脸和我谈了一次话:“只管下去,好好改造自己,不要错过机会!”
从侧面打听,我是被带下去监督改造的。
1950年我参加过北京京郊土改,1963年参加过京郊整社运动的尾巴,懂得农村整社和四清的目的是清理阶级队伍和整顿干部。还知道上次整社,整出了什么走资派,什么桃园经验,这回要回炉,重新整一整。
十年荒唐梦反右·社教·四清(2)
在邢台,国画系师生派在南石门大队,我所在的一个小队,发现一个土改中的漏网地主,小组长派我对这个地主作调查,但是不放心,另派一个本地四清工作组成员陪我一起作调查。我们到这个地主家串了几次门,又对有关的知情人作了调查,由我起草把材料送到大队部工作组。想不到这份材料起了催化作用,工作组把这个地主定为重点批斗对象,开群众大会斗了一通。
全国解放初期,十分强调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任务。1950年我曾参加京郊土改运动,不理解这是促进思想改造的手段,简单地把这看成是帮助农民斗争地主平分土地的工作,而且认为这是获取创作素材的好机会。在斗争地主的群众大会上我大画速写,因而在生活会上受到批评。工作组长说,我们的任务是帮助农民解除封建剥削,同时也为了改造我们自己;搞自己的业务,就是对土改三心二意。这番话使我懂得,知识分子除了真心实意在为农民服务中改造自己,别无他途可走。1962年中央北戴河会议之后,把阶级斗争提到空前高的地位,知识分子改造问题尤其显得严重。毛泽东的两个批示,指出我们这些从事文艺工作的知识分子,具有相当的危险性,所以搞了一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试点。我的身份是指明被带来改造的,而又是一个将近花甲之年的老知识分子,种种条件的限制,只能做到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鞠躬尽瘁而已。我对那个漏网地主的处境是同情的,因为他已经很穷,工作组逼得又紧,要死要活,简直叫我揪心。那次斗争他的大会,我在会场里画了许多速写,感情上好像无动于衷,因为我已经完成了调查研究的任务,如何斗他,是工作组长的事,我成了一个旁观者,乐得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份自由活动。那是60年代,工作组已经不采取土改时期不准搞业务的严格纪律,因而我能保留下一份四清运动的形象资料。
说实在,农村干部还是欢迎我们能利用自己的职业特长,为他们的历史性运动留下一点形象记录。大约年底以前,石门乡工作组决定派几个人到外村去画一套村史。我是这个小组的成员之一,事先要到县里去领取有关的资料,顺便在街上的饭馆吃了顿饭,按理这是犯“三同”纪律的,好在谁都想在肚子里加点油水,吃了之后,彼此心照不宣。这笔违纪账,当时谁也不愿揭发,到了“文化大革命”,有人便乘机向我开炮,此人贴出一张大字报,揭发那顿犯纪律的饭是我发起并由我会钞的,指出我的资产阶级劣根性,不但自己贪嘴,还拖人下水。大凡政治运动,有的人手上掌握了某人的关键性材料,可以打出重磅政治炸弹,致人于死地,有的人手上只有一点点生活小节,加油加酱,无限上纲,贴出大字报,告人一状,无非向众人表态,我和某人划清界限了。这是后话。
按理,作画并不轻松,可在四清特殊环境中,弄到这样一份差使,确是轻松愉快的事。为什么要调我这个“监督改造”分子去画村史,岂非认为我改造得还不错?给了我这份美差,可以比之为皇恩大赦。其实,工作组的真正想法是挑选几个业务尖子,为邢台地区留下美好的纪念。不管怎么样,我从此走入了另一个环境,用自己的专业为农民服务,减轻了思想包袱。
画完村史,调回南石门画民兵组建史,最后调到邢台市画阶级斗争史。在南石门时,遇到邢台大地震,地震中心在铁路东,我们在铁路西,震动不大。这时我们正在画民兵史,为了安全,民兵指挥部为我们挖了一个防震大地窖,工作和休息全在地窖里。我画民兵史特别来劲。我被分担画一幅民兵演习大场面,试用壁画构图法,打破时空限制。事先做了不少准备工作,踏勘地形,参观练兵,指挥部还派了一个青年战士做我的助手,他名叫施胜辰,学过京戏,专工武净,也喜欢画,在指挥部当电影放映员,和我旨趣相投,创作这幅画时,一直跟着我。民兵画史全部完成时,四清领导班子来审查,我们系的党支部书记看到我那幅《民兵演习图》时,以一种怀疑的眼光问我:“这是你画的吗?”我回答“是”。他又再三审视,仍然有点怀疑,我在旁只能默不作声,揣摸他的心思,可能这么想:
“真没想到老头儿有这么一手,资产阶级看起来也不简单,可是只能怀疑,不能肯定,肯定了会翘尾巴,对改造不利。”
这时我心里尽管别扭,却也相当得意,原来资产阶级画家也能为农民服务。
邢台地区“阶级斗争”史画任务完成,小组作总结,我作了自我批评,说我正面人物画
得不理想,思想感情和农民有距离。同组的一位女教师说:“这不是思想感情问题,是立场问题!”这一记闷棍来得厉害,如果要分辩,那么棍子打得就更厉害:“这是阶级立场问题!懂吗!”
十年荒唐梦“文化大革命”号角吹响了(1)
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在上海《文汇报》抛出,“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了,北京已经闹腾得相当紧张。在邢台,“阶级斗争”画展刚开幕,参加制作的师生洗刷完画笔,收拾好画具,行色匆匆,准备回北京。我发现有些人互相交头接耳,斜眼看我,心里不由得嘀咕:会发生什么事情吗?小组已经指出我这段工作有立场问题,比如,最近总是分配我画地主资本家之类反面人物,我还以为是发挥我的漫画才能呢。想到这儿,却又安慰自己,这是分配给我的任务,又不是自己讨来画的,怎能算是我的立场问题呢?觉
得很委屈,但愿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事情可真来得其快无比,白天小组总结,当晚就开系的师生大会,系支书主持会议,矛头指向系主任叶浅予,七嘴八舌,连珠炮开得十分猛烈,说我叶某专了他们的政,从现在起要和我算账。遭到如此猛烈的袭击,我只觉得头昏眼花,晕晕糊糊地坐到终场。心里盘算,按照过去的规律,一次运动最多三四个月也就完了,咬紧牙关熬过去就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从此当了靶子。我精神毫无准备,好像走路不小心,撞了车,抬进医院去动手术,不管住院多久,这把老骨头由大夫去折腾得了。
不两天,全院师生在邢台上火车,送回北京。车站上有新上任的党委书记陈播迎接,他和老师们一个个握手问好,见到我却扭转头,装做没看见,我也乐得知趣,快快走开。革命干部怎么能和阶级敌人握手呢。
美术学院的四清队伍在北京市委门前下车,接受新市委的检阅,高呼口号:“坚决拥护文化大革命!”也许这就是参加运动的宣誓仪式,和过去的政治运动有些异样,记不清我有没有喊口号。我从那次夜审以来,老把自己当做阶级敌人看待,在这场合,按理只能默不作声,但是觉得不应该放弃这个权利,不拥护“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我不是天生的反革命,我有拥护“文化大革命”的权利,要奋不顾身,投入“文化大革命”,心甘情愿当个反面教员,烈火炼金刚,有什么不好。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不会不带着抵触情绪,我干嘛要凑这个热闹,对自己过不去!我是“文化革命”的对象呀,能像生活中的丑角那样当着别人的面劈里啪啦打自己耳光吗!
这个仁义之师的返航程序,排得相当紧凑。向市委宣誓之后,立刻开回学院,揭开早已安排好的斗争序幕。为什么说早已安排好的呢?整个队伍一齐从邢台出发,同到北京,同上卡车,同到学院,怎么能立刻揭开斗争序幕呢?谁不知道中央美术学院历次搞政治运动,哪次不是幕后有指挥,幕前有准备。大队返航之前,早已派出先遣队伍,回北京准备今天的揭幕大典,这和演戏一样,是经过一番精心排练的。大队一到,各单位在大礼堂稍事休息,先遣部队带领本单位的群众,到本单位开辟第一回合前哨战:国画系走廊贴齐了大字报,电光闪闪,把第一号阶级敌人叶浅予推上板凳,站立端正,一阵口号,一阵唾骂,轰得我六神无主,两腿发软,身子摇晃,几乎从板凳上摔下来。继而一定神,意识到自己正在台上演主角,怎么可以怯场!这台戏必须好好演下去!这么一想,反而心定了。这时急于想看看大字报写的是什么内容,然而口号声、叫骂声此起彼落,干扰太大,聚光灯也太强,我双眼直冒金星,只得暂时打消看大字报的念头,争取时间养养神。我这个人平常性子急,但到紧急关头,反倒特别镇定,盘算今晚会不会闹到深夜?可这时谁的肚子都是空的,主角可以任凭摆布,群众可得填肚子呀,我看这场戏演不太长。我要求革命群众给点时间让我看看大字报,好认清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场前哨战的司令员不是国画系的新支书,是一个学生,他叫什么名字,记不起了。他说别忙,以后有机会尽你看,现在你仔细听着,我来揭发你的罪行:
“同志们,同学们:
“根据大字报揭发的很少一部分事实,我们可以看看这个中国画界的祖师爷,这个中国画界的南霸天罪恶累累!
“他画漫画攻击污蔑丑化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能放过他吗!
“他谩骂攻击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我们能允许他吗!
“他写《冰糕诗》猖狂攻击我们的三面红旗,我们能答应他吗!
“他与文化特务张大千勾结,企图把这样家伙弄回来再对我们进行统治,我们能答应吗!
“他对我们工农子弟恨之入骨,千方百计打击排挤,我们能答应他吗!
“他与陈沛和校内外牛鬼蛇神一起篡夺我们党的领导权,进行无(注:应该是资)产阶级专政,我们能答应他吗!
“是的,我们不能饶了他!我们要清算!我们要斗争!同志们,这个罪恶累累的反革命分子,解放前曾经当过上海反动漫画刊物《时代画报》的主编,他画过大量诬蔑我们中国人民的漫画。
“他投靠了中美合作所头子戴笠,戴笠亲自接见过他,在中美合作所做反动宣传。这个反动透顶的反革命分子居然得到当时美军总司令史迪威的赏识,邀请跟随美军去印度画画,画了开画展,还给美军200多张画。这还不算这个反革命分子一步登天!
“他应美帝国务院的邀请,竟然登上《美国之音》作广播演说。他画了大量歌颂美帝国主义的画,取名为《天堂记》。这个一贯反党反人民罪恶累累的反革命分子,解放后竟然当上了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主任,窃据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的职务。这个老奸巨猾的反革命分子在江丰、陈沛包庇下,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都滑过去了,他自称‘不倒翁’。同志们,过去不倒是因为有周扬、陈沛保护,今天我们一定要把他这个‘不倒翁’彻底砸碎,把他永远打倒,让他永世不能翻身!同志们说,应不应该彻底砸碎?应不应该彻底打倒?
十年荒唐梦“文化大革命”号角吹响了(2)
“这个反革命分子解放前骑在人民头上,那么多罪恶,解放后又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疯狂攻击我们党和毛主席。
“同志们,我们能容忍吗?
“不能!我们绝对不能容忍。我现在代表中国画系的革命师生提出四点要求:
“第一,他和国内外反动分子有着广泛的联系,限他两天内交出他的反动信件和日记。同志们说好不好?
“第二,多年来他画了大量黑画,限他两天全部交出来。同志们说好不好?
“第三,大字报和今天会上揭发出来的罪恶事实,一件件写成材料彻底交待。同志们说好不好?
“第四,建议院革命委员会从明天起令其打扫厕所,在校内群众监督下劳动改造,令其写思想检查。同志们说好不好?
“打倒反革命分子叶浅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反革命叶浅予滚蛋!”
这篇斗词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一字不落呢?原来1980年中央专案组发还给我一大捆交待材料中,夹着几片小纸片,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用铅笔记的斗争发言稿,正是那位造反派头头那晚气势汹汹的原话。感谢中央专案组居然能为我保留如此珍贵的历史文献,并且落到了我这个阶级敌人手里,使我的回忆录增添最最真实的材料。
这次首场正式斗争会,造反派头头那句“反革命叶浅予滚蛋”话音刚落,我如释重负,匆匆离开会场,滚回家去看老伴,填肚子。老伴也刚从山西四清前线归来,说是明天就要赶去社会主义教育学院参加文化部学习班。我说造反派规定我从明天起打扫厕所,在群众监督下劳动改造。到了明天,美院革委会决定,凡是牛鬼蛇神,一律送到文化部学习班去参加学习。这么一来,社会主义教育学院便成为文化部系统的大牛棚。
十年荒唐梦在文化部大牛棚里
社会主义教育学院集中了文化部的部长、局长、院长、校长、大作家、大演员、大画家、大音乐家、大导演、大教授、老延安、老重庆、30年代左联、四条汉子等等人物。集中在这里,名为学习,实质是互相揭发,俗话叫做“狗咬狗”。这里出现质量较高的大字报,例如,其中一张揭发文艺界某大领导:
某人在某日某处说,国民党统治下犯了法,有地方逃,共产党统治下出了事没地方逃。
这话出自一位负责的共产党领导同志之口,怎么叫人相信?一定是断章取义,陷人于罪。以我为例,美院有张大字报诬陷我骂美国共产党比妓女还贱,原来是截取我旅美日记中的一段话,混淆是非黑白,我日记的原话是这样的:
“彼得是一位进步的漫画家,在《新群众》当美术编辑,从他口中得知美国社会对共产党相当恐惧。他讲一位女党员因罢工被警察抓去关监狱,同监女犯人多数是妓女,她一进去,管监的当然认为她也是妓女,一面向她取笑,一面安慰她说:‘不要紧,住几天就可以出去。’这位共产党员回答说:‘不!我是“红”!’把那个管监的吓得辟易三步,连叫:‘不!不!’从此讨厌了她。看起来妓女要比共产党更高尚些”。
造反派截取“看来妓女要比共产党更高尚些”这句话,说我骂共产党。于是我的罪状之中被栽上一条“他谩骂攻击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
“文化大革命”中“叛徒”“特务”帽子乱飞,我的一顶帽子叫做“美蒋双料特务”。原因是抗日战争期间我给中美合作所画过一批抗日宣传画,在敌占区散发,大字报恶意诬蔑说这是陷害敌后老百姓。这么一说,我的罪行岂不更严重了吗?
我的罪状之中还有一条什么“他与文化特务张大千勾结,企图把这样家伙弄回来再对我们进行统治”。争取画家张大千回国是统战工作的需要,有上面的指示,却说成是我和张勾结,企图阴谋统治国画界。
把我说成是国画界的“祖师爷”、“南霸天”、“不倒翁”,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反正用种种恶名往你头上栽,搞到你臭名远扬,永世不得翻身,其实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