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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辩证法磕磕碰碰第五课(1)
在我一生的四次婚姻中,王人美是和我共同生活时间最长的,但是由于我们在世界观、人生观和生活习惯等方面差异很大,30多年来始终磕磕碰碰,貌合神离,两人都不幸福。王人美出版过一本回忆录,书名《我的成名与不幸》。最后一章写的是“我的丈夫——倔老头叶浅予”。且看她是怎么看我的:
“我和叶浅予在1955年结婚,是老夫老妻了。过分熟悉,反倒觉得不知从哪儿谈起了。
这样吧,就先说说眼前这座房子。这是座老房子,大门关不严,水管漏水,地板腐朽,房管所修了几次也没全修好。我催他再去找找房管所,他不但不找,反倒帮着房管所说话,说什么房管所也有难处,这些房子百孔千疮,房租收来都不够修缮费用,还说不要为生活琐事烦恼,要知足常乐。你看,这老头子多倔!想起我们搬家的时候,正急需钱用,他却不声不吭,把补发的30000元工资全部捐给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作为毕业班优秀学生的创作奖金。这30000元是他十年的补发工资,钱捐出去了,搬家要花钱怎么办?只好向荣宝斋借了1000元。叶浅予借钱,有人不信,他们认为有点名气的画家,都是腰缠万贯。其实,叶浅予经常两手空空。记得我们1955年结婚时,他47岁,我41岁,我们想老头儿老太太结婚不要声张,可不知怎么,风声还是漏出去了。朋友们纷纷送来贺礼,怎么答谢呢?叶浅予说请老朋友们聚聚餐吧。几十个人拥进四川饭店,有郭沫若、于立群、阳翰笙、吴祖光、丁聪、黄苗子、郁风等等。叶浅予花了将近200元钱,回来的路上,他告诉我,他已经破产了,因为他全部财产也只有200元。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自己掏钱去买必需的日用品。叶浅予这个人从来不爱攒钱。
“现在叶浅予的画荣宝斋一张标价两千。许多人以为,画价这么高,他分成一定不少。我说,那是你们不了解情况。叶浅予从来不赞成画价过高,相反,他主张压低画价,而且从80年代起,他拒绝向任何画店售画了。
“他对青年画家是爱之深,责之严。有一位女画家周思聪,是他的学生,很勤奋,也有才气。有些地方约她去当场挥毫,一些港商也以优厚的待遇邀她去香港卖画并表演。老头子知道后,心急火燎,专门把周思聪请到家里,足足谈了两个多小时。他告诉她,成功标志着新的起点。要成为一个有成就的画家,必须再下苦功,如果到处去表演,那会毁了自己。他不但苦口婆心开导周思聪,还告诉约请周思聪去香港的画商,不要毁了我们的年轻人。
“叶浅予受到墨西哥画家珂佛罗皮斯的影响,从1933年开始手不离速写本。有趣的是我们1952年认识以后,有时也到公园茶室里坐坐,他掏出速写本,勾画周围的茶客和过路的行人,一画半天,连句话也不跟我说,几乎忘了我的存在。
“叶浅予是个好画家,却不是个好丈夫。除了懂画,别的什么都不懂,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全要我操心。如今我半身偏瘫,管不了那么多。你看这个家,搞得多脏多乱。嗨,还有好多好多让我恼火的事,也别说了。我告诉你一句话,叶浅予是个过于沉浸在事业里的人,当这种人的妻子真不容易!”
《我的成名与不幸》由王人美口述,作家解波执笔写成。这篇被我删节了的“倔老头叶浅予”,也是以口述的方式由解波记下来的。“叶浅予是个好画家,却不是个好丈夫。除了懂画,别的什么也不懂。”这是王人美对我的真实看法。我应该根据这个观点,回忆我和王人美的共同生活。
王人美,原籍湖南浏阳。父亲王正权,是长沙第一师范学校的数学教师,桃李满天下,毛泽东也是他的学生。人美从小在长沙长大,原名庶熙。兄弟姐妹七人,她最小。七岁时,母亲因脑溢血突然逝世,那时她已进小学。1926年考入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对数学特别有兴趣,满以为将来会像她父亲那样当个数学教师,没想到这年夏天,父亲被黄蜂螫了一下,化脓成疾,竟至危及生命。
父亲去世后,人美随哥姐到武汉,哥姐都在汪精卫的政府机关工作。不久汪精卫和蒋介石合流,实行反共,许多左派人物被杀或逃亡,王氏诸人星散。人美和三哥王人艺随二哥王人路到了上海,进入黎锦晖的美美女校学歌舞。
1928年5月,黎锦晖组织的中华歌舞团乘船离开上海,用了十个月时间,在新加坡、吉隆坡、槟榔屿、曼谷、马六甲、雅加达、苏门答腊等城市表演。次年中华歌舞团解散,王人美回到上海,进南洋招商附属英文专科学校读了一年英语。不久,黎锦晖重振旗鼓,组织明月歌舞团到北平、天津演出,接着又远征东北。王人美、黎莉莉、薛玲仙和胡笳被称为明月团的“四大天王”。电影导演孙瑜慧眼识英雄,把王人美由明月歌舞团的“四大天王”之一一变而为联华影片公司新片《野玫瑰》女主角。影片获得很大成功,王人美演得自然而真实。为什么会这样?导演说,因为她自己演自己。待到《渔光曲》出现,小猫那个人物,实际是王人美自己演自己又深化了一步。《渔光曲》是导演蔡楚生的成功作,是王人美电影演技一个高峰,也是中国电影艺术走上新路的一个里程碑。它获得了莫斯科国际电影节的荣誉奖。《渔光曲》的主题歌曾经风靡一时,人们提到《渔光曲》便会想到王人美;见到王人美,便会想到《渔光曲》。那以后,王人美又主演了一些影片。解放后,她成为上海长江电影制片厂的演员。1957年反右运动之后,她忽然神经错乱,我把她送进北医的精神病院。在治疗过程中,逐渐知道1950年她从香港回上海之际,正赶上文艺整风,有人向她身上泼脏水,诬蔑她和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有来往,她受到极大刺激,曾经被送进疯人院。幸亏她二姐王明霞把她接到北京,住在她大哥王人璇家,她神经获得松弛,病才好起来。从此以后,人美进了北京电影制片厂。
我和人美的婚姻是1955年由朋友们有意撮合的。那时人美和金焰已经分离十年,据她的回忆说:
抗战爆发后,金焰和我缺少共同生活,他认为丈夫应该养活妻子,不赞成我独自参加大鹏剧社,更反对我报考美军打字员。他不了解我经历流亡生活后的思想变化,我怎么能安心当一只家猫。他不理解我,认为我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们的离异既没有吵闹,也没有眼泪
……我觉得夫妻之间即使爱情已经消失,友情仍然可以存在。爱情有时是自私的占有,友情却是无私的依存。
我呢,1951年通过官方手续,和戴爱莲离婚。说实话,我是流过眼泪的。到1955年,我已独居五年。
婚姻辩证法磕磕碰碰第五课(2)
王人美当年在上海当歌舞演员时,我曾在丁悚家里见过她,这次经朋友介绍,目的明确,希望我们合组家庭,解除寂寞。应该说,我们彼此对性情脾气都不甚了解,但两人都是社会知名人士,有一定透明度,所以经过几个月交往,我便直率地提出要求结婚。人美倒有点犹豫,当时她正在长春拍片,在一封信里她这么写道:
“……想到北京的春天,我们的郊游,的确使人怀念呢。虽然当我们单独相处时,我总是沉默寡言,然而想你能感觉到我的紧张不安和激动,否则你也不至于那么快的直接就提出问题。我的答复可能令你不满意,但是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诚和坦率的。的确,我不否认我有优点,但缺点更多,尤其是我的幼稚无知,它将带给你苦痛呢!你想到么?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让你提出任何保证,将来不能嫌厌我,而是更深了解,事先考虑、准备,如何克服困难,以期达到更好的合作。
“过去的环境、生活,养成了我某方面的依赖性,1952年病后更造成了过分自卑心理。我也曾想到如果有个知心的人,能够在事业上帮助我,生活上关怀我够多好呢。因此形成了目前的恐慌,这是我的心情,也许你要批评我吧,我愿意接受。”
信中反映的谨慎态度,也许是一个女性的常态。这里面可能隐藏着第一次结婚的幸与不幸;也许是对我的警告,语言软中带硬。
事实证明她的考虑是有预见的。我们按照世俗传统习惯,在北京西单一家饭馆定了两桌席,请朋友吃了一顿,就算结婚了。人美从北影宿舍搬到大佛寺西街47号叶宅来住。我开始发现她的性格急躁,又好强,硬要摆出当主妇的身份,因此在家务上开始发生矛盾。结婚才一个月左右,某一天,不记得为了什么事,我们两人顶撞起来。她一本正经提出要和我离婚。结婚才一个月便要离婚,简直荒唐!
我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说:“你有大男子主义,我受不了。”
乍一听,这顶帽子新鲜,但也可以理解,可能冒犯了她什么。
我说:“咱们都40多岁了,能像小孩子过家家那样,一赌气便散伙吗?”
她说:“就是因为40多岁了,这日子过下去将难于收拾,所以还是走开好。”
我说:“你认为我有大男子主义,这帽子我可以戴。不过,若是你头脑里没有大女子主义,怎能感到我有大男子主义呢?”
给我这么一反驳,她好像有所憬悟,口气变了说:“那么,再试试吧,看我们能不能平平安安生活下去。”
从此以后,我们之间除了作为生物的人,特别注意如何做一个社会的人。我逐渐摸到王人美的脾性,凡属于内掌柜职权范围内的事,外掌柜不得插手。对我来说,这本来是丈夫的幸福。但是,这内外之间,界限很难分清。例如,她对甘雨胡同的住房总不满意,老是要找房管所修这修那,房管所总给她“拖”,拖得不耐烦,便要外掌柜出面打交道。外掌柜懒得管,有时采取“顶”的办法,也就是“倔老头”那篇文章所说,反过来站到房管所的立场,替房管所说话。内掌柜火了,拿出她的杀手锏,说要搬到北影去住。她是北影的演员,有权向北影要住房,但北影的领导却认为王人美和叶浅予结了婚,住了叶浅予那七间房的小院子,怎能再占北影的宿舍楼呢?王人美屡次碰钉子,便屡次和我闹别扭。闹的中心内容是不该和我结婚,以致丧失了她在本单位应得的权利。
在我们第一次闹离婚之后,为了保证内掌柜的职权,人美借故辞退了跟我好几年的北京老阿姨,换了她的老乡湖南阿姨。干了没多久,不知犯了什么错误,得罪了她,她又把湖南阿姨辞了。对这件事,外掌柜不以为然,内掌柜却板起面孔说:“别噜嗦,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保证不亏待你就是!”
这样吵吵闹闹,人美也感到有点过火,在一次信里她写道:
关于求同存异是不是运用于夫妇之间,我没有很好研究过,不敢作肯定的回答,感觉上不认为能行。因为如果像目前情况,我们分居两地,所要求者是赶快见面,别的一切都可以不顾及到对方,当然会过得很好。可是两人每天在一起,还有说舌头碰不到牙的吗?只顾着求同,现实生活还过不过呢?总之,让我们经过实践再改进吧。
在一次通信里,我写到希望在生活中有点幽默感,不要老是那么紧张和严肃。她回答道:
“生活中带点幽默当然能使人轻松愉快,问题在于幽默和讽刺的界限很难划分。如果过了那个‘度’,是会使人难堪的。我虽然一般地说对事物比较认真,但不至于到完全不懂幽默。可能是在我的印象中,你不是富于幽默感类型的,因此常引起误会。
“我本来就是不好说话的人,拼命在培养自己多说,然而经常都感到话似乎都是多余的。就拿你举的例子来说吧,你的结论还是‘废话’。其实我倒同意你后来的一句话:‘谁都没有知道谁肚子里在想什么。’这出戏按我的舞台指示是这样的:
人物:我(对事情比较认真,想得很周到,这在某些方面来说是好的,然而常得反效果)
你(有意识地在改造自己的大男子主义,然而仍不免经常流露)
时间地点:文登路早餐进行中
我:(吃完要去冲茶,想着糖盒应该带回去,你尚未吃完,可以让你带)你吃完把糖带回去吧!
你:(责问地)为什么你不拿呢?
我:(心想我也不吃糖,不爱喝茶,凭什么这点事你都不肯做,有点生气,直率地)你就不能拿一下吗?
……
“根据你我两人对同一件事的态度,完全说明我们之间是不够了解。我确实希望通过我们这次的通信,比较冷静地把该说的都说个明白(哪怕过头一点),摸清楚毛病在哪里,以便纠正,如何?”
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人美如何在抓我的“小辫子”,用以证实大男子主义的症结所在。而我呢,仍然我行我素,大大咧咧,不以为然,认为小事情无关大局。这可把她惹急了。在另一封信里,她非常严肃地提出: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开头来写这封信,但是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谈点儿什么。我们结婚虽然近五年,然而我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感情,我可以承认我和你结婚只是为着摆脱某种不正常的关系;你呢,当然也是由于需要一个家庭主妇。因此,在双方认为适合的条件下,我们结了婚,而实际上你爱的是戴爱莲,我爱的是金焰,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犯神经病(关于这病,你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毕竟是我们已同处了五年,双方的感情也在逐渐增长,然而通过一系列的生活片断都可以看到,如果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时,那就该沉默寡言。记得我们也曾同去过北海公园等处,那不就是这种情况吗?所以以后咱们也不用试图同出同入,而应采取各自为政的办法。总之,在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愿意沾你叶浅予的光的,所以在有一次我托吕恩买票,她使用了你的名义,你听了不高兴地说‘不要乱使用我的名义’时,我是非常生气的。从那次以后,我就更是离你远了。很多问题,我精神上得不到解脱,工作也不顺心,而客观上和主观愿望又要求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因此在这次特定的写申请入党的材料时就又犯了病。对于病,我是有信心使它痊愈的,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彻底解决,我认为我是还会犯的。
婚姻辩证法磕磕碰碰第五课(3)
“昨晚我又梦见了金焰,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比我好,身体糟透啦!那还是次要问题,我相信他精神上的痛苦更厉害(这当然是我主观猜测)。不过,这些我觉得我是不应负很多责任的,也许是他罪有应得。我只有一句话评他:本质是好的,以后受环境影响太厉害。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从现在起,我决定将与他千丝万缕的情绪割断,好好做你的爱人、主妇、同志,并使我们共同的事业更迈进一步。”
1962年我外出旅行,收到人美同样内容的一封信,但口气比较缓和:
关于这一次临走前的别扭,其主要原因是我们婚后从来都没有好好谈过话,因此相互不够了解,各人都抱着对对方成见的看法,一个矛盾没有解决,又加上一个,越发展距离越大。末了,我们之间的对白,完全是各人思想的结论,话说出来就像枪子儿一样,使听话的人实在受不了。不知你能否同意我这种看法?今天没有时间,过一天我希望着能将思路整理一下,好好交交心。望你也能在闲暇时冷静地想想,谈出你的看法,或者形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让我们沟通一下思想,以便改造这种家庭没有温暖的现状。我相信我们双方还是有这样愿望的吧?
收到这样的信,心里很受冲击,难免要在回信上说几句,必要时还得解释几句。可我的待人之道,有时总要替对方多想想。我了解人美思想偏狭,最怕别人小看她,而我对事的态度总认为自己宽宏大量,不计较对方的粗言碎语。在家里我忙着自己的事,不关心身边还有个人,只知道王人美是个管家务的能手,不注意她是个女人,需要男人去抚慰,去关心。回想起来,也许这就叫大男子主义,所以嘴上尽管说要改,实际上不认识大男子主义表现在什么地方,何况我对她的大女子主义也有成见。因而,我们之间的距离愈扩愈大。幸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政治运动中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关系,不论矛盾如何尖锐,也不至于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有时语言过火,难免伤了对方心灵,等到冲击停止,心情平静下来,谁都会想到我们之间是一家人,总有个与人为善的好心,不管怎么样,和平的日子多于战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