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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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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有钱人的日子,钱花光了,一生也完了,不用动脑筋。穷人更不用动脑筋,没有钱想什么?

  现在就不一样,现在人太讲究上进。不是开玩笑,在家,羡慕我的人还真不少呢。去年妈妈寄一信来,上面写着:“儿啊,让我套大卫王的一句话:‘如今我的指望在乎谁?我的指望在乎你。’”我看了倒没有心如刀割,只是发了一阵子呆。

  呀,我愿意照顾她,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怎样能够改变他们的观感呢?

  留学好比一个黑社会,没有尝过滋味的人是不会知道内幕的,到过外国的人又有一种默契,心照不宣,也不多语,是以年年有人继续上当。想想真是可怖可笑。现在我因还没脱离苦海,是以只有可怖的感觉。

  我仿佛是睡着了。梦中又见到了以前的女朋友。那年她只有十八岁,雪亮的眼睛,贝壳一般的牙齿。我约了她在大会堂等,她是一个守时的女孩子,常常比我早几分钟,她穿一件米色扣布的短裙子,高跟鞋,转过头来一个微笑,我迎上去招呼她。

  天星码头的碧海蓝天,如真的一般,我迎上去叫她的名字,然后我便醒了。

  我躺在床上,天色已经黑了。应该是五点钟左右,不早了,也该到饭堂去吃饭。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决定回家后约她出来跳舞。她一直喜欢跳舞。我可以很礼貌的请她出来,跟她说明原委。可以不理她有多少个孩子。

  饭堂的饭仍然一样味道,我默默的吃着。隔壁班的玲达见了我,跑来坐在我对面。英国女子什么都好,就是样子贱不好。连茱莉姬斯蒂都有高级应召女的味道。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她说:“你到哪里去了?好几天不见你,躲起来了?跟女朋友躲在房间里。你连学校都没有去,为什么?一向你是最用功的。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告诉你,别担心,什么大事,找个女孩子喝杯酒聊聊天就没事了。我陪你好不好?晤?说好……”

  我没有回答,吃完了饭,我说:“我病了几天……”然后就走开了。

  我知道她怎么想。我不能管她怎么想。老天,我做人不是做给她们看的,我寂寞,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风流,我也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不能展览我自己,我的心,我的肺,我在床上做什么,我在厕所做什么,我与他们无关。

  我开了无线电。我只有一只小小的无线电,还是最近买的,贵得很。后面刻着:台湾制造。以前有一只录音机,可以唱时代曲录音带——“心上人,你为何好像水中月天边星?”可是住在外边,被毛贼偷走了。还是女朋友多年前送的,因此气得不得了,可是气管气,人还是不肯回家。气的事多呢。

  像财政部长丹尼斯希里,这混球因左翼分子攻击他削减多项幅利,居然对记者说:“他们想昏了那小小的中国头。”什么意思?我最怕人家中国长中国短的,可怕之至了。可是还受着气。

  音乐是不错的。

  有时候伏在案上做四五个小时,台灯照得脸色发红,背脊多么酸疼,但是功课不能停止,推到明天。

  明天又何尝没有明天的功课,逼死命似的天天赶,对于人家房间里日日夜夜大被共眠,进行国际友好行动,春光四溢,我还是妒忌得心痛。我的日子是痛苦与妒忌的组合,找死。

  明天又该早起床了。

  去上学。

  穿着熟悉的牛仔裤、大衣、帽子、手套去上学,对着那些熟烂了同学的面孔,他们恨我正如我恨他们。衣服穿了六个月的冬季,同学对了五年整,终有一日大家会呕吐起来。

  我不大等待明天。

  有一个女孩子写了段专栏,其中两句名句我是永远记得的——“日出并没有带来希望。日落并没有带来失望。”唉,写得真是好。

  有空的时候,我便写日记。

  写日记与写信都是最最寂寞的举止。

  看电视也是。

  做功课的时候常常长叹一声,即使是莱歌惠珠站在门口,我也没有工夫招呼她。但是我多么愿意牺牲功课来陪一个好看的女孩子。

  同学们说:“啊,你终于病了,做得太多了。”

  说的很是,做得太多了?没有,没有太多,做得太少了,上学放学,走一条弯曲曲的路,到了课室,拿出笔记,一二三开始抄。手像是自动的,跟着流丽的字移动。常常做梦,在考试上把所有的卷子答成中文。

  这样子又过了一个星期。

  一日放学,到了宿舍,便有人在外找,我下楼一看,是一个女子,我十分惊异,看仔细了,却叫不出名字来,我并没有忘记她的姓名,但是不好意思叫出来。

  她笑着迎上来,“我姓云,记得吗?”

  “云小姐,”我不好意思,“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你痊愈了吗?”她轻快的说。

  我签了名把她请上楼去。她买了水果来看我。

  她的热诚是出乎真心的,因此非常大方,她穿了衬衫与呢裙子,头发还是短短,眼睛闪闪生光,她使我有种踏实的感觉,与她在一起,很平安。

  她坐了二十分钟,她说:“我们每周有一个聚会、都是年轻人,多数是海外学生,在我家举行,你如果有空,请来看看。”

  我心想,如果我去了,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就不稀奇了,她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你是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吗?”我问。

  “不不,我是无业游民,整天与小朋友们说说笑笑,就完了一天。我们每周来见一次面:做功课唱歌看电影,很自由的,如果喜欢群居生活,再好也没有了,如果比较爱静,也可以躲在一角看书,没有人会骚扰你。”

  我笑,“那么你是沙龙女主人了。”

  她摇头,“怎么敢?学生在外国……很静。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验,大家能够在一起,当然比较有照应。”

  我唯唯诺诺,然后她告辞了。

  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年纪不小了,长得很好看,又不是人家的太太,手头很阔,心地很善,人又热心,没有工作。她是干什么的?身分特殊。

  我拿起她的卡片看了看,地址是一个高贵的住宅区。

  也许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我不要周末去,我或者会在星期三的下午去探望她。

  
  







一段云二





  这些年来,我所遇见的女子,除了学生,还是学生。也有嫁了人的太太,做一份简单的秘书工作。也有唐人餐馆里的女侍。可是像她这样,还真少有。如果我没有生那场病,到医院去躺了几天.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可恨的是,她并没有留下了什么名贵丝巾之类,使我有造访的借口。

  虽然手中什么也没有,在一个星期三,我还是去了。她可能不在家。我早准备了一张字条,可以放在她信箱里的,说我来过,这样更好,礼貌上头,我已经来过,又不必多话,以免尴尬。

  但是她没有出去。

  她在屋子前修剪玫瑰。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手上戴着很厚的手套。这时候天气刚刚有点暖和,她只穿一件毛衣背心,不过是长裤、衬衫,可是这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常常令人看上去很舒服。

  我迟疑了一会儿,刚想上去招呼她,却发觉她并没有动手剪花。她只是坐在那里不动,仿佛已经坐了很久了。我很吃惊,注视着她的背影。平时她的起劲与朝气不见了,现在连背影都是寂寞的。

  怎么了?我很是诧异,但是又觉得自己要求过高。她一个人在家,难道还咧着嘴笑不成?

  我轻轻叫她一声,“云小姐。”

  她抬起了头,转过身子来,见到是我,马上站起来,“唉呀,家明,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我……是顺路的。”我说。

  “我才做了一下子工,就累坏了,正憩着呢,没看见你来,对不起。”她说,“来,请进。”她的态度永远很和蔼,却处处不失年龄身分。

  我随她进屋子。房子装饰得漂亮极了,跟她的人一样,有一种大方。我坐下来,她做了咖啡,拿出了点心,一边问我功课忙不忙。

  她仿佛真把这里当作她的家了,可能吗?在外国生活的这些人们。我礼貌的坐着,一种无关痛痒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捧着杯子,不要使茶溅出来。自然我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爱上一个人,往往是不知不觉的。

  一种不可能,绝望的爱,是不自觉的,等到明白以后,已经太迟太迟了。也有人爱得不一样,那只不过是一种强烈性占有的欲望,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无影无踪。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她仰望她的兄弟,她的兄弟离她而走的那一日,她说:“你相不相信?真象小说中形容的一样,我的心,碎作一片片。”说话的时候,她泪如雨下。真的泪如雨下,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哭。他们相处得并不好,她与她的兄弟互相痛恨对方,但是等发觉的时候,已太迟了。

  每次经过她兄弟住的宿舍,她心如刀割,整个人发呆。但是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每次写信,只是流泪,可是写完了信,又不寄出。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我细细的看着她的足踝,她的手,她的脸。

  她说:“别这么静静的坐着,我让你听一首歌。”

  她拿出一只小小的录音机,打开了,放在耳边,忽然之间,那神情是孩子气的,她叫我听。因为她喜欢这歌,那歌是很普通的一首时代曲,听没有听过都无所谓,反正每首时代曲都一样,“一场梦,空欢喜,梦醒的时候不见你,天真的我,天真的我,只以为已经得到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去找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我为你伤心到底……”

  我麻木的听着,我看着她。怎么会听这种歌呢?全世界最最低级的是这种歌,不过是最无聊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跑去歌厅对着一个女人色迷迷的发呆,假装听这种歌,那女人唱不唱歌都还不一样。

  她怎么也听呢?而且这么津津有味。

  她说:“你在想什么,我完全知道。你在想,我为什么如此低级,是不是?”

  我但笑不语。

  “其实这是一首很好的歌——你的中文行不行?”她笑问。

  “我的中文?我的中文像英文,我的英文像中文,我是二不像。”我笑,“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你有没有听过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倒是有的,我母亲爱词,我自小听她念来念去的,焉有没听过之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好,可是这歌,你想‘我为你伤心到底’,这又如何呢?”她问我。

  “伤心到底。”我笑,“你真相信?真没想到你还是那么浪漫,谁为谁伤心到底?‘到底’是多久?三裁五载?还是一辈子?”

  她看着窗口,缓缓的说:“‘到底’是很久,久得人人以为你忘了,你还很心平气和的记着,一直记着。”

  “那只不过因为你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我断然的说,“一找到更好的,你什么都忘了,还到底不到底呢?”

  她很悯然,那种成熟的姿态消失了,然而忽然又镇静下来,她说:“到底你是个孩子,还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微笑,“我失言了。我道歉。”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把录音机关掉了。

  我不明白?还真有海枯石烂这种事呀。我对于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走了,我寻更好的,寻不到,一个人发闷,只为寻不到发闷。即使想她,也是一种很合理、很客观的想,不是刻骨铭心。

  但是我怎么能够说这种话呢?唉,我并不懂得恋爱,我还根本没有爱过人呢。

  我们把话题支开了,渐渐我发觉她活泼的一面,她学国画,她会打毛衣,缝衣服,她做很多福利工作,换句话说,她很寂寞。

  我在晚饭的时候告辞。

  宿舍有饭可吃,我不想打扰她了、她也没有十分留我。

  我回家的时候一直想:她几岁?男朋友呢?家人呢?

  得不到答案。

  她有一种稚气,喜欢看柳永的词,听时代曲。周末有一大班大学生往她家玩。她过的生活。倒是很不错,就差没养个戏子,在家清唱。懂得享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不可忽略。

  以后她每个星期,差不多总给我一个电话。不外是“好吗?”“好。”“天气冷。”“可不是。”

  听电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紧张,心跳得很。莫名其妙的,放下电话,倒是没事了。她来电话的日子不准,有时候星期三,有时候星期五。我在这两天下午便不大上街。潜意识想听到她的声音。我渴望她的电话。

  在宿舍里我是最静的一个,在这里我没有朋友,惟一认识的就是她。所以每次电话来,我总可以很快的叫出“云小姐”,她大约是觉得奇怪的吧。

  自那一次以后,她没有提那一首歌,那一首“……我为你伤心到底”,可是我始终怀疑她曾经为一个人伤心过。

  她爱上一首这样恶俗的歌,可是这首歌一经过她喜欢,也就不难听了,有时候我在同学的房间里听到,还认为是一首很奇怪的歌。

  我想探访她,可是觉得常常去不方便,我只去过一次,可是多去就不好了,常常坐在那里,什么意思呢?可是每个周末,我总是想象她家中高朋满座的情形。

  司学们开始起疑,他们知道我以前是没有电话的,有人问我:“宋,找到女朋友了?”可是他们又不见她出现。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倾慕的一个女人,我连她的年龄与名字也不知道。

  母亲节近的时候,我出去买礼物,什么都贵,黄金、白银、大衣、鞋子,什么都买不起,我呆呆的站在公司柜台前面,考虑买不买粉盒,我知道妈妈是不用粉的,不过这是我最后买得起的东西。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

  “四姊,四姊,你过来看看这个。”

  因说的是玲珑的国语,我转过头去,说话那个女孩子脸蛋扁扁白白,虽然很清秀,倒还罢了,那位“四姊”却是我能知道的云小姐,我高兴得更呆了。她戴着一顶草帽,上面有一根斜斜的羽毛,一套非常春季的衣裙,那衣服的裁剪是不可多得的,颜色并不出众,但的确是好式。

  我忙叫她:“云小姐。”

  她抬起头,见是我,马上笑说:“家明,怎么看见你在这里?男孩子也逛公司了?”

  我解释我的原委。

  她说:“买个香盒吧。”

  我笑说:“我妈妈年纪大了,不用这个。”

  “胡说,你妈妈自己不买,你不会送她?”

  一言提醒了我,我果然买了,又便宜。真是,妈妈从来没用过这样的东西,不一定代表她不喜欢,只是从来没有人送过她,她自己又不舍得买。我很注重云的主意。

  她手中大包小包的抱着不少东西。她说:“家明,我们去吃杯茶吧。”我答应了。我们选了一间吃面点心的店。这个地方显然坐下来的人非富则贵,衣着豪华。

  我看看坐在我对面的两位小姐,云小姐介绍那年轻的女孩子为“小燕”。她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我问:“为什么你叫她四姊?”

  小燕笑说:“她的名字叫四姊。”

  “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我笑。

  小燕说:“我骗你做甚?四姊的名字不像名字,她的姓不像姓,她的姓像名字。”

  我笑了。

  云小姐说:“再乱讲,我就要生气了。”她没有生气的样子。

  “其实这是很好的名字。”我说,“‘四姊’。以前我外婆有个堂妹叫‘小姐’,外婆叫她‘小姊妹’,你说多好听!现在男男女女的名字都没有想象力。我叫家明,难道宋家真因我发扬光大了?”

  小燕说:“我呢?小燕?我都二十一岁了,还小!我又过重,飞也飞不起来,还燕子呢。”

  大家笑。

  这么幼稚的对白,我奇怪云怎么会有耐心听着,笑着。我忽然想起那日她独自坐在花园里,她寂寞吗?那时候的云,怎么可能是现在的云?

  吃完了茶,云付了帐,小燕大方的向我要了电话、地址,她说如果功课不明白,可以问我。

  云说假如我常去她家,就可以得到很多这样的朋友。我看了小燕一眼,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俏俏的脸,可是我并不需要她那样的女朋友。象她那样的女孩子,在学生会的舞会里,还可以找得到,可是像云这样的女子,是难得见到的。

  天暗下来了。

  她说:“今天我看到了一株梨花,白了一树。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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