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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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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便对他百依百顺,可以说同伯爵夫人为安抚他所表现的柔顺不相上下。若是换个时期,我会不可避免地冒犯他;然而当时,我像小孩子一样胆怯,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懂,换句话说,以为成年人什么都懂,因此,听到这位耐心的庄园主在葫芦钟堡实现的奇迹,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钦佩地听他的计划。我这不自觉的逢迎态度,终于赢得了这位老贵族的好感。我艳羡这块风景如画的土地,艳羡他的地位,也艳羡这个人间天堂,认为它远远胜过弗拉佩斯勒。
“弗拉佩斯勒是一件大银器,”我对他说,“可是,葫芦钟堡却是一颗宝石!”
后来,他经常引用这句话,并指出是谁讲的。
“哼!我们搬来之前,这里根本不像样子。”他说道。
当他谈起如何播种,如何育苗的时候,我听得特别认真。我不懂农事,向他提了许多问题,问他农产品的价格、经营的方式等等,他能告诉我很多具体情况,显得很高兴。
“别人都教您什么啦?”他惊奇地问我。
伯爵只跟我待了一天,回去就对他妻子说:“费利克斯这个小伙子真可爱!”
当天晚上,我给母亲写信,说我要在弗拉佩斯勒住些日子,请她把我用的衣物寄来。我并不知道已臻于完成的大变革,也不清楚这对我的前途会产生什么影响,还打算返回巴黎,修完哲学课程;而学校11月上旬才开学,我还有两个半月的空闲。
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关系,这段时间实在不堪回首。我发现他无缘无故就发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想当年,这位贵族在孔代军中十分骁勇,具有神奇般的意志。这种有时还会在他身上闪现出来的意志,在严峻的关头,会有炮弹一样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线上炸开一个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个蛰居在乡间的绅士成为德·埃尔贝、邦尚、夏雷特①。在一些假定情况面前,德·莫尔索伯爵鼻子翕动,眉头舒展,眼睛射出一闪即逝的光芒。我真害怕他摔然发觉我的眼神,会不假思索地杀掉我。在那个时期,我的性情格外温和。意志,能把人改变得面目皆非的意志,当时在我身上还刚刚萌生。我的强烈欲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动,就像恐惧所弓愧的颤抖那样。若是搏斗,我绝不会发抖燃而,在尝到相爱的幸福之前,我绝不愿意毁掉生活。我的欲望和我遇到的困难在同步增长。怎样描绘我的情怀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脱。我窥察着,期待着时机;我同两个孩子混熟了,得到他们的喜爱,还千方百计地脐身于他们家庭的事物中。伯爵在我面前,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克制。我这才领教了他那变化无常的性情、毫无来由的极度惆怅、出人意料的勃然兴致、辛酸而聒耳的牢骚、充满仇恨的冷淡态度、克制住的疯狂冲动、孩子一般的哀怨、绝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来的震怒。人的性情和形体的不同就在于毫无定准:外界影响的大小,要取决于性格的强弱,或者取决于就某件事所搜集的看法。我在葫芦钟堡能不能立住脚,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听命于翻脸不认人的伯爵的意志。每次登门,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会怎样接待我呢?”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欢欣鼓舞,也容易紧张挛缩,实在难以向您描述。看到他那饱经风霜的额头上骤然阴云密布,我的心多么惶恐,仿佛要撕裂!每时每刻都必须警惕和提防。我落入了这个专横之人的手掌里。我亲自尝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尔索夫人的痛苦。我们俩开始交换会意的眼色,有时她忍住了眼泪,我的却流了下来。伯爵夫人和我,我们就是这样通过痛苦相互考验。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发现啊!那段时间充满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乐,以及时而沉没、时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发现她对着落日凝思。被霞光染红了的峰顶异常绚丽,山谷看上去像一张床,这是大自然邀人相爱的永恒的《雅歌》②,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她在重温少女逝去的幻想吗?她在咀嚼少妇暗中对比的感伤吗?看她那忘情的姿态,我觉得机会难得,要向她吐露心迹,便说道:“有些日子真难熬啊!”
①德·埃尔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国大革命期间均系旺代保王军的军官。
②《雅歌》,《旧约》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
“您洞烛了我的心灵,”她说道,“请问,是怎么看透的呢?”
“我们有多少共同点啊!”我答道,“从悲欢的情感来看,我们不是属于极少数聪颖的人吗?这种人心弦都极为灵敏,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他们的灵秀之气,始终与天地万物之性相和谐!他们若是处在不协调的环境里,就会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见和他们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们也会欣喜若狂。不过,对我们来说还有第三种境况,而那苦状只有同病相怜的心灵才能领略,他们之间能产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有时候,我们既无欢乐,也无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宽广的管风琴,信手弹奏,无由感发,而音不成旋律,一声声消逝在寂寥的空间!这种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颗茫然无托的灵魂在搏击。在这种搏击中,我们的精力没有补养,就会消耗殆尽,如同鲜血从暗伤口流淌一样。感情大量涌出,人就会极度衰弱,产生无处倾诉的无名惆怅。我没有表达出我们共同的痛苦吗?”
她猛然一抖,但依然望着夕阳,答道:“您这样年轻,怎么懂得这些事情?难道您做过女人吗?”
“唉!”我声音激动地说,“我的童年就像一场久病。”
“我听见玛德莱娜咳嗽了。”说着,她起身匆匆离去。
我去得那样频繁,伯爵夫人没有介意,有两种原因。首先,她像孩子一样纯洁,毫无非分之想。其次,我能让伯爵开心,充当这头无爪无鬃的狮子的食物。此外,我还想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借口。我不会下西洋双六棋。德·莫尔索先生表示愿意教我,我接受了。在这件事说定的时候,伯爵夫人不禁瞥了我一眼,那同情的目光分明在说:“您这不是自投虎口吗?”的确,起初我一点也没有领会那目光的含义;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才明白自己投入了什么样的魔掌里。我的耐性极大,是在童年养成的,再经过这个时期的磨练,就更加过硬了。下棋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运用伯爵教我的原理和规则,他就得意扬扬,百般嘲笑我;如果我沉吟片刻,他就抱怨下得太慢,玩得没意思;如果我下快了,他又嗔怪我不容斟酌;如果我算错分数,他更有了话柄,说我操之过急。这简直像乡村学校的教师手执戒尺对孩子大施淫威。我必须打个比方,才能使您了解他是如何专横跋扈:我在他手里,就像伊壁克泰都斯①落到一个顽童的掌中。当我们赔钱时,他总是当赢家,乐得合不拢嘴,样子俗不可耐。伯爵夫人从旁提醒一句,他才马上想到礼节体统,我的心也就释然了。真想不到,不久我就掉进火坑,忍受着折磨。棋阵一摆,我的钱便流了出去。有时我很晚才告辞,尽管伯爵始终坐陪,插在我和伯爵夫人中间,我还是盼望有机会能钻进她的心里;然而,要以猎人忍痛的耐心等到那一时刻,不就得继续这种戏弄人的赌博吗?不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不断被撕裂,自己的钱全被夺走吗?多少回我们默然坐着,观赏眼前的万千景象:或是斜阳残照,在草场上弄影,或是天空阴霾,乌云翻腾,或是雾霭氤氲,笼罩着山峦,或是月华洒在河面上,散成一片颤动晶莹的宝石。每当这种时刻,我们只能说:“夜色多美!”
①伊壁克泰都斯(50—125或130),斯多葛主义哲学家。他沦为奴隶,被带到罗马,曾受过主人的酷刑。
“夜是蝉娟啊,夫人。”
“多么静谧!”
“对,生活在这里,不可能完全陷入不幸。”
听到这句回答,伯爵夫人又低头做起绒绣。感情要求应有的位置,必然引起内心骚动;我到底听到了她的心声。然而,囊空如洗,晚间聚会也就告吹了。我写信请母亲寄钱来,她回信训斥了我一通,寄给我的钱不够一周的生活费用。向谁求告呢?这可是我性命攸关的大事啊!平生第一次尝到巨大的幸福,偏偏又碰上曾经到处困扰我的苦恼。从前,无论在巴黎,在中学,还是在寄宿学堂,我的不幸还算消极,只要多多沉思,节衣缩食就应付了;然而,在弗拉佩斯勒,这不幸却活跃起来,我曾动过偷窃的念头、幻想过犯罪。这种挺而走险的恶念刚一萌生,就要压下去,否则,人就会丧失廉耻。我母亲十分克扣,害得我生计窘迫,终日苦思焦虑,惶惶无主;我一想起那时的情景,对青年的宽恕之心便油然而生;那些虽还没有失足,却已到过深渊的边缘,仿佛要探测它的深度的人就会有这种圣洁的恕道。就在生活开始展现,露出它那底部光秃的砂砾时,我那几度令人担心的廉洁得到磨练加强,尽管如此,每逢人类可怕的司法把屠刀架在一个人的脖颈上,我心里总不免想:“看来制定刑法的人,都没有尝过不幸的滋味。”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在德·谢塞尔先生的书房里,偶然发现一本双六棋谱,便拿来研读;而且,我的房东也乐于指点,我在他手下学棋,少受点气,进步挺快,记住并掌握了规则和计分法。不多日子,我已能跟我的师傅,德·莫尔索伯爵势均力敌了。可是,他一输棋,情绪就坏得可怕,两眼像猛虎一样射出凶光,脸绷得铁紧,眉头绞在一起,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样失态的表情。他像娇惯坏了的孩子一样连声抱怨,有时还摔棋子,大动肝火,又是跺脚,又是咬棋子袋,嘴里甚至不于不净。不过,这样的发作终于告一段落,因为我的棋艺已经超过他,能够控制局面了;每次我都巧妙地安排,开头几盘让给他,后几盘再扳回来,结果双方互有胜负。他见徒弟这样快就胜过师傅,比看到世界的末日还要惊异!然而,他从来不承认这种事实。每次下棋结果总是先胜后负,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毫无疑问,”他常说,“我这可怜的脑袋累了,精神跟不上,要不然,最后几盘怎么总是您赢呢。”
伯爵夫人懂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战术,也猜出了我满怀的深情。只有非常高明的棋手,才能看出我的一招一势的变化。这件小事有多深的含义啊!的确,爱情犹如博叙埃①的上帝,把穷人给的一杯水,|Qī|shu|ωang|把战死的无名士卒所表现的勇气,看得重于最辉煌的胜利。伯爵夫人默默看了我一眼,那感激的目光却撕裂一颗年轻的心:她是拿看子女的目光看我的呀!从那天幸运的晚上起,她同我说话便总是看着我。我每次告辞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我的灵魂吸收了形体,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我不是在走路,简直是在飞。我感到她那目光留在我身上,使我的心充满了光明,也感到她那一声再见,先生在我的灵魂中回响,就像复活节的赞词I'o filii,o filiae②那样美妙。我得到了新生。显然,我在她的心目中有了分量!我在朱红的襁褓中睡着了。火光在我合着的眼前经过,继续在黑暗中流动,犹如火红色好看的小蚯蚓,在焚烧的纸灰上鱼贯飞驰。在我的梦境里,她的声音似乎变成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变成笼罩我的光明与芳香的氛围,变成愉悦我的精神的优美旋律。次日,她对我的欢迎已带有很多感情了,我也初步领会她声音的秘密。这无疑是我终生最难忘的一天。晚饭后,我们一同到山岗上散步,走在一片荒野中;到处是石头,没有土壤,异常干燥,什么也不能生长;不过,倒有几棵橡树、几丛挂满果子的山楂树;地面没有长草,铺着一层皱波状浅黄褐色苔藓,让夕阳的余辉照得红红的一片,走在上面很滑。我拉着玛德莱娜的手,好扶住她。德·莫尔索夫人则让雅克拉住胳膊。伯爵走在前边,忽然转过身,用手杖杵着地,声调凄惨地对我说:“我的生活,就像这个地方!哦!我指的是认识您之前。”他带着歉意看了他妻子一眼,急忙改口说。改口也晚了,伯爵夫人脸已经白了。遭受这样的打击,哪个女子支撑得住呢?
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古典主义散文家,著有《诔词》、《世界史讲话》等。在作品中极力宣扬上帝掌管人间一切的思想。
②拉丁文:儿子啊,女儿啊。
“这里多清香啊!夕照多美啊!”我高声叹道,“我真想把这片荒野据为己有,探一探地下,也许会发现宝藏呢。不过,最有把握的财富,还是和您毗邻。况且,这地方景色优美,河流曲曲弯弯,两岸护着(木岑)木(木岂)木林,令人赏心悦目,谁还不肯花大钱得到呢?这就是意趣不同,您明白吗?在您看来,这是一片不毛之地;可是在我眼中,这是人间乐园。”
伯爵夫人看了我一眼,表示感谢。
“田园诗!”伯爵酸溜溜地说,“您这样的世家子弟,不该在这里生活。”他顿了顿,又说:“您听见阿泽的钟声了吗?我听得很清楚。”
德·莫尔索夫人神色惊慌地看着我,玛德莱娜也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回去下盘棋好吗?”我对他说,“棋子一响,您就听不见钟声了。”
我们一路断断续续地说话,回到葫芦钟堡。伯爵不住地哼哼,又不说明什么地方疼痛。到了客厅,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伯爵坐进一把扶手椅里,陷入沉思。夫人不敢惊动他,知道他这是要犯病的征兆。我也默然不语。她没有请我离开,大概是以为伯爵下下棋,心情就可能好起来,一触即发的火气就可能消掉,否则一发作,岂不要她的命。伯爵是个棋迷,可是要让他下盘棋,真比登天还难。他像个娇气的情妇,非得让人求他,强迫他不可,好显得他并不情愿,也许他本性就如此吧。我聊天若是聊得高兴,一时忘了应酬他,他便悻悻然,脸拉长了,口气也变得尖酸刺耳,专门跟人唱反调。见他情绪不对头,我心下便明白,连忙提议下盘棋。他倒端起架子来,说道:“一来时间太晚,二来我也没这个兴致。”极尽扭,泥作态之能事,那架势就像女人,最后弄得你不知道她们究竟想干什么。我只好低声下气,央求他陪我练练,说是这种棋一不下就生疏了。这一次,我得装作瘾头极大,才能说服他同我下棋。他哼哼唧唧地说他昏昏沉沉,计算不了分数,脑袋就像被钳子夹住似的,耳朵嗡嗡直响,胸口憋闷,说着连声长叹。最后,他终于坐到棋桌前。德·莫尔索夫人离开我们,去安顿孩子睡觉,并让府上仆役作晚祷。这工夫一切顺利,我有意让德·莫尔索先生赢棋;他心里一高兴,立刻眉开眼笑。刚才忧心忡忡,冒出此生休矣的悲观念头,现在又像醉汉一样兴奋狂笑,几乎笑得没有来由,他这种情绪的急遽变化,真叫我不寒而栗,十分担心。我还从未见过他喜怒如此不加掩饰。显然,我们交往密切有了效果,他同我在一起再也不拘束了。每天,他都力图把我幽禁在他的专制之中,抓住一个新的出气对象。的确,精神病症犹如人,也有胃口,有本能,也要扩张地盘,就像一个地产主要扩大土地一样。伯爵夫人下楼来,坐到棋桌旁,借亮做绒绣;不过看得出来,她手上做活,心里却惴惴不安。我来不及阻止,伯爵一步棋走错,脸色登时大变,由快活变阴沉,由红变黄,目光也闪烁不定。接着,他又一着失误,是我始料未及,也无法替他挽回的。德·莫尔索先生掷了个坏点,造成输局。他霍地站起来,把棋桌往我身上一掀,把灯也掀到地上。他用拳头捶着支架,随即又在客厅里跳来跳去,那样子我不能说是“走”。一连串的谩骂、斥责、诅咒,从他嘴里冒出来,语无伦次,真像中世纪一个中魔者!想想我的脸面怎么搁得住。
“您先到花园去。”伯爵夫人说着,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离开客厅,而伯爵并没觉察。我缓步走到平台上,还听见从餐室隔壁他的房间传出的喊叫和呻吟声。透过他那狂风暴雨般的吼叫,我间或听到天使的声音,宛似暴雨快停歇时黄莺的鸣啭。时值8月末,夜色极美,我在洋槐下漫步,等待伯爵夫人。她一定会来,她那动作就是对我的许诺。几天来,我们都有满腹话,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像心泉喷射一样倾吐出来。碍于何种羞耻心,我们才一拖再拖,没有完全沟通心灵呢?人在自己的生活快要溢出而又矜持的时候,在要披露心曲而又迟疑的时候,就会像出阁的闺秀将要在心爱的夫君前露面那样,出于羞赧的心理,产生一种类似恐惧使感觉麻木的颤栗;也许伯爵夫人同我一样,也喜欢这种颤栗吧。相互交心势在必行,我们由于思想郁结,就越发把初次倾谈看得很重。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坐在砖砌的护墙上,她的脚步伴随着衣裙飘动的窸窣声,忽然打破静谧的夜晚。这类感觉,仅仅靠心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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