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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刀是值些银子的,我才不白送人呢。”说着,老四海站起来又要
走。
老板一把将老四海拦腰抱住,另一手抄起他刚刚看过的地图册
道:“我把这本地图册送给你。”老四海一跺脚,一个响屁差点把
裤裆炸开。老板大叫道:“再加二十块钱。”说着,老板伸手就要
掏钱。
老四海按住他的手,将学生证在老板面前一晃:“我是大学生
,我下午要去北京,找我同学玩儿去,你别耽误我的工夫好不好?
”
老板急得双目喷血,口歪鼻斜,两个膝盖一个劲哆嗦。他大喘
着气道:“五十,五十成不成?我这是为我爸爸买的,是为文化事
业买的。我爸爸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其实我要它也没用,一点儿用
都没有。”
老四海走出书店时,怀里又多了五十块钱还外加一本崭新的中
国地图册。老四海按捺不住地高兴,当时一个三级工一个月的工资
才是四十六块五,自己只磨了二十分钟的嘴皮子,五十块钱就到手
了。
临出门时,他特想揪着老板问他一声:“北伐军用铅笔吗?”
他使劲捏着自己的嘴唇,这话才没说出来。
老四海不敢在南款耽搁得太久,当下就在储蓄所里将硬币换成
了纸币,然后买了张去省城的车票,上车了。
长途车一发动,老四海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去了,他真害怕老
板会带着人追上来,上了车就算是脱离险境了。老四海本来没想骗
人,从来就没有这个念头,只盼着赶紧脱身。但老板自己把脖子洗
得干干净净的,伸到你面前,求着你给他一刀。碰上这种傻子,要
是不骗他一下,那就是对不起他。想到这儿,老四海安然了,赶紧
去省城吧,以后不干这种事也就是了。
长途车在南款街上缓缓地行着,老四海忽然悲伤起来。
四年前,他是从这个地方出发的,目的地是县高中,摆在自己
面前的是一桌丰盛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宴席。
两年前老爹亲自将他送到南款,那时自己成了八十年代的大学
生,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前方是金色的北京,是钻石般的前程。
第三章 钱神论(5)
而今天他老四海又要从这个地方出发了,前方是雪山,是草地
,是蒌山关,是腊子口……
是啊,到了省城又能怎么样呢?混好了是个打工仔,万一混不
好就是盲流。想到这儿老四海悲从中来,眼眶有些湿润了。
南款的主路是一条南北大街,做买卖的小摊儿几乎把大街都堵
塞了。长途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左右摇摆着前进,老四海的脑袋也
如拨浪鼓般前后左右地摇晃,脖子被抻得生疼。
汽车好不容易才开出大街,前方是镇医院,再往前就是茫茫群
山了。
车是从医院门口开过去的,老四海忽然愣住了。他看见从医院
大门里走出一个瘦高的家伙,他右手上打着石膏,满脸晦气。老四
海心道:这不是师兄吗?两天没见,这家伙的手是怎么了?但老四
海马上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师兄的手保证是老鼠夹子夹的。活该!
对付这种骗子就应该用损招。
师兄站在医院门口,茫然地看了长途车一眼,然后又开始四下
打量行人,目光中全是美好憧憬。
老四海明白,这小子在寻找新的目标,寻找下手对象。人啊人
!往往是记吃不记打的,就是把师兄的手整个砍下来,这小子照样
会四处骗人。
长途车很快就开出了南款,老爹、兄弟、乡长、师兄以及刚刚
用五十块钱买了一把铅笔刀的老板都故去了。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
车窗上,呵气汇成的细流随着长途车的抖动,一点点渗透进头发里
,头发湿了,贴在额头,凉凉的,很舒服。
不一会儿,老四海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师兄消失了,南款的破旧街道也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碎片。
群山如妖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悄无声息,他们暗藏
杀机,他们残酷无情。长途车不知深浅地一头撞进大山的阴影里,
似乎要和大山拼个你死我活。然而那层层山峦,阴影飘渺,如幻如
梦,长途车在它面前简直就是个玩偶。
老四海觉得那山峰的阴影就是斗牛士手中的斗篷,长途车就是
头发疯的公牛,斗篷施展着无边的诡计,任你咆哮,任你呼啸,任
你怒火冲天。然而斗篷后面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老四海真想
给他一箭,射中他的眉心,看看这小子是不是会流血。
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人也逐渐冰凉了。
从南款到省城大约是四个小时的车程,老四海忽而清醒忽而迷
糊,窗外的风景像幻灯片,一片一片的,根本连贯不起来。
老四海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年的人生就是几张幻灯片。刚上学那
两年,老师带着同学们天天批林批孔,老四海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孔老二和林彪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是表亲吗?后来好不容易才混
上初中,学校又开始流行跳级了。老四海成绩好,在老师的鼓动下
,一口气从初一跳到了初三。结果初三的同学们把老四海当成了人
民公敌,见面就打。老四海禁不住大家的集体折磨,又灰溜溜地跑
回初一去了。再后来,农村开始流行包产到户,为了多分一亩地,
驴人乡的亲戚们几乎展开了武斗。自己家里虽然有五个儿子,但没
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全都没成年。未成年人虽然也要吃饭却没有
分地的指标,所以他家只落了三亩地。上高中这两年,总体上老四
海还算顺利。他成了保证学校升学率的关键,上到校长,下到班主
任都惟恐老四海被人下了毒药,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填写志愿的时
候,学校几乎成立了老四海专案小组,惟恐他考不上一类大学,给
学校丢了脸。幸亏老四海还算争气,否则县高中早就宣布他是不受
欢迎的人了。
此时老四海又想起老爹了。在他的印象中,老爹一直就是个老
头子。然后他在派出所给老爹注销户口时,神奇地发现老爹其实只
有四十五岁,当时老四海的震惊简直是无以言状。去年学校评选优
秀青年教师时,他们班主任当选了。公告栏里写得清清楚楚,班主
任已经四十岁了。老四海这才知道,在中国四十以下的全算青年。
可老爹才四十五啊,顶多是个青壮年,怎么就死了呢?
老四海叹息着,盘算着,痛苦着,他琢磨着自己已经二十二岁
了。按照老爹的公式,自己也算近半百啦,想到这儿老四海几乎要
哭出来了。
他觉得生命正在离自己远去,青春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晏殊曾写过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是:大家携酒哭青春!人生唯
一值得哭泣的就是青春!是啊,生命太沉重了!老四海这条命肩负
着母亲的晚年,肩负着弟弟们的学业,肩负着一家人的希望,而现
在他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
忽然老四海觉得脑袋在微微震动,他抬眼一看,外面居然下雨
了,而且是冻雨。雨珠像湿润的细沙团一样,砸在玻璃上,发出“
嚓嚓”的声音。不一会儿,车窗就成了现代画,光怪陆离,七零八
落。
此时有个农民模样的老哥欣喜地叫道:“下雨啦,下雨啦!没
到春节就下雨,今年的收成错不了。”
车中立刻有人附和道:“那是,十二大都开了,能不下雨吗?
”
又有人大声道:“头年财政收支平衡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
多少年咱们就能赶上美国了。”
老四海身边坐着一位中年人,这家伙像是城里人,整张脸上都
是满不在乎。此刻他捏着鼻子“哼”了一声:“妈的,收成好不好
管什么用?收成好不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打五八年开始就说年年
大丰收,可为什么不多给我们家发点粮票啊?多大的丰收也没张罗
着给大家多发一斤呀!奶奶的。”
有人接口道:“这就是城乡差别。人家农民没有粮食定量,人
家能撒开了吃,咱们就不行啊。”
城里人哼哼道:“奶奶的,报纸上的话我从来都不信。大人三
十斤的定量,半大孩子二十六斤。我们家俩儿子,一个上初中,一
个上高中。奶奶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呀!我那俩儿子一顿饭加起
来吃过十一个馒头,哪儿有那么多粮票啊?逼得我到处求爷爷奶奶
,换点粮票跟做贼一样。妈的,年年说丰收,丰收了,粮食呢?粮
食都让狗吃啦?”
先前还在欢迎下雨的农民哈哈笑道:“以前的事咱管不着,可
现在不一样啦,包产到户啦,家家都是地主,家家都得留余粮。我
们是能把粮食留在手里就不卖,万一再赶上一回三年自然灾害,我
们怎么办呢?等着饿死?三年自然灾害里饿死的都是我们农民,你
们城里人才死了几个呀?我们得留一手。”
又有人笑道:“他奶奶的,要是再闹饥荒,我们城里人就下乡
抢粮食去,我跟你们农民拼了。”
车厢中发出一阵笑声。大家纷纷谈起那三年中挨饿的旧事,谈
着谈着馋虫就出来了。很多人便拿出馒头、大饼和面包,大口大口
地吃了起来。
老四海没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洗礼,但吃饭问题同样激发了他
的灵感。老四海脑子中灵光一闪,心道:坏了!自己身上虽然有一
百多块钱,可连一斤粮票都没有啊?有钱没粮票,照样得饿死!
第三章 钱神论(6)
中国的粮票制度从朝鲜战争时期就实行了,一直到1991年才废
除掉。好几代人生活在粮票的阴影里,大家是谈票色变。那时每人
的定量是相同的,碰上大肚汉就活该你倒霉了。粮票种类繁多,北
京的粮票出了北京就是废纸,上海的粮票进了江苏就一文不值,如
果想去外地的话,那你必须得有搞到全国通用粮票的本事,否则就
得做了饿殍。其实中国的票证制度比想像中还要复杂,不仅有粮票
,还有布票,也称工业券、油票、副食票、肉票、自行车票等等,
连瓜子、花生都得凭票供应。后来有了电视机,社会上又与时俱进
地发行了电视票。老四海是农民出身,粮票意识比较淡薄。进城上
大学之后他才领略到粮票的伟大和无所不能,在城里买个烧饼都得
用粮票啊,进饭馆就更缺不了这玩意儿了。此时老四海犯难了,没
粮票,到了省城可怎么办呢?
老四海拉住身边的城里人,问道:“哪里能换粮票?”
城里人上下看了他几眼,面孔上骤然画满了紧张。忽然他揪住
老四海的袖子,惶恐地小声说:“兄弟,啊朋友,啊不是,同志,
你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我是胡说的。”
老四海晕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苦笑着说:“我就是问问粮票
的事。”
城里人双手抱在胸前,样子像是在作揖。“同志,同志,我这
人就是嘴不好,可我心好啊!我心特好,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
老四海歪着嘴,身子离城里人远了些,他觉得这家伙是脑子出
问题了。
城里人看到他的模样,更紧张了。“同志,我不该说粮食都让
狗吃了,你们当官吃饭也挺不容易的,没有你们,咱们国家能在四
化大路上奋勇前进吗?我偷偷换粮票是不对,但那绝不是挖社会主
义墙角,这不是为了养育共产主义接班人吗?您就把我当个屁,放
了吧。”
老四海明白了,这城里人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也难怪,这车
上只有自己生得白白净净的,像个体面人。他不想捉弄老实人,赶
紧解释道:“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学生。”
城里人疑惑地说:“你什么岁数了还当学生?”
老四海怕他不相信,将已经作废的学生证又拿了出来。“我真
是学生,是大学生。”
“大学生啊?”城里人的脸上已经换成钦佩了,“我儿子要是
能上大学就好了,等他一毕业,我就成干部的爸爸了。”
老四海笑了一声:“现在你就能当。”
城里人道:“他们还小呢。”
“改名字呀。你姓什么?”城里人说他姓张,老四海道:“大
儿子叫张局,小儿子叫张处,这样你是局头的爹,也是处头的爹。
”
城里人一拍大腿:“真他妈高,实在是高!我回去就改,奶奶
的,我儿子全是大猫,想配什么牌就配什么牌。对了,你一个大学
生打听粮票的事干什么?国家不是给你们发粮票吗?”
老四海解释说:自己去省城找同学玩儿,忘带粮票了。最后道
:“我想问您,什么地方能换粮票?”
城里人终于平静了,晃着脑袋说:“你们这帮大学生将来只能
挤衙门,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人。出门不带粮票?出门不带嘴可以,
但不能不带粮票。”说着,城里人龇牙咧嘴地从腰里摸出个皮夹子
来,小心翼翼地打开。老四海看见,皮夹子里全是花花绿绿的各种
票据。城里人从一堆一两、二两的粮票中找出一张一斤面额的全国
通用粮票,递给老四海。“拿着,这是给我们单位出差时剩下的,
先拿着用。”老四海有点不好意思,咧着嘴刚要说什么。城里人一
挥手道:“一斤是不够,你是小伙子,这一斤粮票够干什么的?可
我就这么多了。你要是用完了,就到黑市换去,三毛钱一斤,全国
通用的是四毛钱,贵一点儿的五毛也能拿下来。你看着点警察啊,
可别让人家把你抓起来。”
老四海小声说:“拿钱换粮票还犯法?”
“投机倒把!”中年人又紧张地四下看了几眼。
老四海感激地点了点头,此后很多年他都记着城里人的面容。
这个满嘴脏话、为粮票发愁的家伙;这个胆小怕事又一心想当干部
父亲的小人物。
1991年的时候,当老四海在电视里听到取消粮票制度的时候,
他是由衷地高兴,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城里人。
后来城里人告诉他,黑市就在省城新修的立交桥下面。老四海
不明白咱们国家何以会有黑市呢?城里人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
物件有白色的就有黑色的,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最后他郑重
地说:“记住啊,换粮票就老老实实地去换粮票,千万别招惹人贩
子。”
这一来老四海更惊了,堂堂的省城居然有人贩子?
城里人看出他的心思,呵呵笑道:“你呀,还真是个学生,什
么都不懂。人贩子有什么新鲜的?人家娶不上媳妇,买一个又怎么
啦?人家生不出儿子来,买一个又怎么啦?”
老四海苦着脸说:“这不是犯法吗?”
城里人想了想道:“买孩子是犯法,是缺德了。可卖女人就难
说了。你没去过秦岭、大巴山那一片儿的山区,那叫穷啊,穷得掉
渣。甭说姑娘了,驴都想往外面跑。人贩子把她们从山里带出来,
就是把她们给救啦,都欢天喜地的。卖到山西给煤黑子当老婆,总
能吃上口饱饭吧。”
老四海大瞪着眼睛不说话,有些事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城里人接着说:“你这模样像个体面人,人贩子也不会找上你
。我告诉你啊,人贩子口袋里都插几根稻草,这是他们的标志。”
这回老四海是有点印象了,古人说插标卖首,估计就是这个意
思。
旅程就是这样,有人陪着说上两句,路程也便缩短了。后来,
老四海和城里人谈起了《钱神论》。城里人哼哼着说:“我要是那
个叫董褒的,我就写一篇《票神论》,保证能卖钱。”
冻雨一直下个不停,省城却到了。
下车后,老四海想再和城里人打个招呼,却再找不到那家伙了
。他望着茫茫人流,老四海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像一只失群的鸟
。
在泥泞的路上走了好久,老四海终于找到表叔所在的工地了。
远远望去,工地建筑就如一座巨大的水泥柱子,灰黑色的,下
半身还罩着苫布呢。走近了,老四海觉得,这地方不像是有人的样
子。走进工地,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了。工地空落落的,果然是一
个人都没有。
老四海扯着嗓子,在工地里喊了三十多声:表叔。终于喊出一
个工地守望者来,他大叫道:“谁呀?你找谁呀?”老四海说出表
叔的名字。守望者想了想道:“是不是就是那个工头啊?跑啦,潜
逃啦。”
老四海大惊,表叔干得好好的,怎么会跑了呢?守望者解释了
半天,老四海终于弄明白了。这座楼是烂尾了!开发商发现省城是
个投资陷阱,楼盖到中途就跑了。工程是干不下去了,工人们便找
工头要工资。老四海的表叔同样没钱,他担心民工把自己的腿打折
了,半个月前就跑了。有人说他去海南了,有人说他跑到外蒙古去
了,还有人说:表叔去了新疆。反正是跑了。
守望者揪着老四海道:“你是他侄子吧?赶紧走吧,万一让人
家抓住,你的腿就保不住啦。”
老四海又晕了,表叔和自己是家族的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