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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相-天凉好个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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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熏殿里依然保留旧时的陈设,还有那清淡而又绵绵的墨荷香,仿若谢相还在生时的样子,只是里面住着的人不在了。
  更深露重,初冬的天气,渐渐冷了。这样的夜里陛下总是不眠,一个人望着满天的星子,无声的叹息。
  太子对于陛下火焚谢相一事不能谅解,除了例行请安,他与陛下无话可说。
  唯一能和陛下说上话的人,是谢相的义子谢寻,但他也不在陛下身边。听说,他与谢庭一样,在云阳谢氏陵园结庐而居,为谢相守丧。
  也许一个人很寂寞,陛下时常一个人吹着笛子。
  一个人,静静的吹着笛子,吹了一夜--
  常常听到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我没想到,笛子吹出的曲子,也能这样的哀凄。只是悠扬的乐声里,所谓相知之曲的《高山流水》,我们听得到的,只有满心的凄惶。
  陛下常常忘记,谢相走了。
  他还是保留着旧时谢相还在的习惯,仿佛谢相依然在世。有时吃着看着的东西,正巧是谢相所爱,陛下总是如旧,习惯性的开口,习惯性的伸手,想把东西递出去,可面对的却是满室淡淡的虚无,陛下的笑容那时淡淡的隐去。
  谢相已经不在了,于是陛下,时常,只是对着空气说话。
  陛下依然是个称职的皇帝,可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
  只有提到谢相的时候,他才会微笑,淡淡的,很幸福的微笑。
  可谢相已经走了,不管陛下提起他时的笑容多么幸福,他也已经走了。
  这样的陛下,实在让我担心,陛下身为至尊,怎能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但我的劝告,陛下很少听。
  一次我忍不住,我小声劝谏陛下,陛下如此行事,怎能让九泉之下的谢相放心。
  陛下怔怔看着我,半晌。
  他什么也没说,微微的朝我笑。
  此后,依然如旧,处理国务却更加拼命。
  见陛下一日比一日憔悴,我突然有种感觉,陛下也将不久于人世。
  以前谢相和我说过一句话。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重来,于是失去什么,也不会介意。但年纪大了,却会珍惜所有,因为这样的年纪,一旦没有了,就不会再有。
  陛下也已经老了。
  谢相的葬礼结束后又过了半年,陛下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临终之前陛下的眼睛只是看着我,手指着自谢相去后,便置于他枕边的青瓷坛。见我拼命的点头,陛下才含笑逝去。
  重煦三十四年的春天,重煦帝独孤炫崩于钦明宫南熏殿,享年五十一岁。
  太子独孤冥于大行皇帝灵前即位,改名为“慎”,朝议,重煦皇帝庙号“世宗”,谥号“显皇帝”,入葬昭陵。
  ****
  来年开春,新帝改元永徽,号永徽帝。
  新纪年开始实行,属于谢相与陛下的时代,过去了。
  世宗皇帝崩后,我随即调至新帝身边伺候,梁公公自请入昭陵为先帝守陵。他说没有先皇和谢相的地方,他不愿意再住。而我,也许我还年轻,想看看世面,于是我依然留在宫里。
  而新帝,十分怀念他的老师,因此南熏殿依然保持原样。
  永徽三年,卫国公居玉病逝。他的墓,是他生前选好的,就在一所无名墓旁。那所无名墓里,埋着的,是一群死去已经很久的人,那些人有着一个同样已经湮没很久的名字,叫做“清河崔氏”。
  永徽三年,皇后元羲和薨,谥号“文德顺圣皇后”。临终之前,将太子独孤睿托付于结束守丧回来的中书舍人谢寻。
  永徽八年,先代影王独孤净薨,葬地是他选的,谁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此后,永徽帝正式废“影王”制度,我有生之年,本朝再无“影王”。
  先前宫里见到英王,他说自己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下葬,不想和陛下与谢相再纠缠不清。
  我默然不语,他笑笑,自己离去。
  英王过去的属下带来他过世的消息,我只能在心里遥祝他走好。
  永徽十三年,左仆射蓝成式薨。
  永徽二十年,左骁卫大将军谢奇薨。
  永徽二十六年,永徽帝独孤冥崩,庙号明宗。太子独孤睿即位,是为嘉平帝。
  嘉平八年,中书令谢寻薨。
  我依然在新帝身边伺候,眼见着,新一代谢家人在朝中的活跃。也许谢相实在太出色了,因此再无人,能有那样璀璨的光芒。
  时间流逝,谢家的第二代也走了许多人。唯一还健在的,是谢相的独子,御史大夫谢庭。而他,并无谢相那样的蓝眼睛。
  渐渐地我老了,年岁大了,如今发现正如谢相所言的那样,很多事情都发觉自己不再介怀。很多事我记得,很多事我也忘了。很多事,当真不是很重要。但每到黄昏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夕阳下盛开的荷花,还有那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
  而现在的宫中,再没有那么多的荷花。很多池子都填了土,取而代之的,是嘉平帝的宠妃,刘华妃所爱的蔷薇。
  到底还有多少人,还记得,谢相的身影呢?
  我总想起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我年纪大了,便向陛下请辞。陛下多方挽留,而我已经无心再留宫中,物是人已非,终于理解当年梁公公放弃了一切,前去昭陵守墓的心情。但我老了,我也不是后来人称“义烈人”的梁首谦,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舍不下荣华富贵。
  我舍不下,而让我吃惊的是,临走,陛下竟将南熏殿内的所有物件陈设,全赐给了我。
  这是父皇临终前交代朕的。南熏殿内的陈设布置,不可更动,如封悦致仕,便将殿内所有物件皆赐于他。
  陛下脸上有淡淡的哀伤,我明白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永徽帝。
  南熏殿依然是旧日的样子,不随朝野流行的风潮而改换布置。这里的东西,都是谢相用过的,经历了这么些年,很多的东西都旧了。虽然这些年,我已经很少来这里,可是一踏进门,我总是恍惚的感觉又回到了旧时。
  墨荷香虽已淡,却依然存在着。
  当初谢相和我说,墨荷之香乃秘制,经年累月使用,可留香不懈。先前听时,我还年少,那时不相信世上会有永恒。
  而今再入南熏殿,又闻到墨荷香,眼睛竟然也微微有些湿润。
  看着这里的一切,我就想起了谢相,想起了他的笑,还有那双幽蓝色的眼睛。
  原来,也有很多的东西,是忘却不了的。
  ****
  又是些年过去,嘉平帝也去了,如今在位的是昭宁帝独孤曙。我深居简出,日子倒也滋润,只是觉得有些寂寞。
  一日,府中来了两个小小的娃娃。
  我没接待过这样年纪的客人,其中一个孩子是位小皇子,然而引起我注意的,却是小皇子旁边沉静的孩子。刚看去,便瞧见了一双散着微光般的蓝眼瞳。那双蓝色的眼睛见我看他,也只是静静看着我。
  太象,实在太象,他象极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尤其是那双眼。
  “阿采,你不是说要找人问事嘛?现在到了人家府上,怎么又忸怩起来。”恍惚间,似乎听到小皇子的声音。
  “要你管!”气呼呼瞪同伴一眼,小娃娃的神态与我记忆中谢相的神情,似乎重叠。被身边的人一逼,那孩子向我恭敬地打了招呼,便问。
  “我想问我高祖父的事,我读本朝国史,有些问题不明白?”
  郁闷地翘起嘴,小娃娃的眼里满是控诉。而我,已想到这孩子的身份。
  “你想问什么?如果我知道,我会告诉你。”
  “大人会说真话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高祖父是好人,可是国史里将他列入《佞幸传》。为什么人们的传说,会和书上所说的不一样呢?”
  “有很多事情,你这样年纪是不会明白的?”
  “可我就是想不通啊!为什么高祖父会被列入《国史o佞幸传》,不是说高祖父对朝廷有大功,爵封国公?为什么说起来高祖父长得俊美绝伦,可我在凌烟阁看到他的画像,却和一般的老爷爷,没什么不同?听说谢相在我高祖父身边服侍过,大人能告诉我吗?”
  幽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就象是另外一个人在看着我。沉吟半晌,我进屋拿出一个匣。
  打开匣,取出一卷卷的画,当我完全铺平这些画的时候。如我所想,两个小娃娃发出惊呼。
  “阿采,他好漂亮啊!同样都是蓝色的眼睛,怎么你就没他好看?”
  “我怎么知道啊!为什么这人的脸,和我有点象?”
  “是他象你,人家分明要比你大得多,怎么可能是他象你啊?笨阿采。他到底是谁啊?”
  都是问题,于是两张小小的脸都又瞧向我。
  “画中人便是燕国公,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外边挂的,都不是他的真容。小皇子也听过,谢相当年乃世宗皇帝幸臣,过幸便有扰君之嫌,于是即便功劳再大,谢相也入了《佞幸传》。”
  “原来我的高祖父,长得是这副样子啊!我每次问曾爷爷高祖父的事,曾爷爷总是一副很伤心的样子,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说什么高祖父的记忆都是他宝贵的回忆,我没份听,大人知道什么地方还有高祖父留下的遗迹吗?我想去看看。”
  蓝色的眼睛烦恼着,我不忍见那双蓝色的眼里再露出失望的情绪,于是我淡淡地道。
  “去昭陵世宗皇帝的陵前祭祀便行了。”
  瞧见那两个小小的娃娃似懂非懂的离去。我苦笑,其实我说的都是敷衍之辞。
  谢相所有画像,已经随着世宗陪葬了。而我手上那几幅,是永徽帝为纪念他的老师,偷偷留下来的。
  而谢相为何入佞幸传?
  如今我才明白,谢相和陛下间的爱情,有违人伦。而陛下是皇帝,皇帝永远不会做错事,于是,所有的罪便要谢相一个人背负。
  即使那只是真挚的爱情,其实无罪,也是如此。
  这样的男人,于皇家而言,始终是个污点。于是,那个风流倜傥的“谢郎”谢默的画像,也与一般的世人没有不同。而历史的真实,渐渐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可我对此只觉得可笑。
  谢相已经不在了,这些浮名对他又有何意义。而世人皆以为谢相墓在云阳,可只有我与逝去的永徽帝知道,当年谢相的遗体火化后,骨灰分成了三份,一份归去云阳,一份撒在卫国公陵园里的那座无名墓上,还有一份,与陛下同葬。
  当年世宗独孤炫下葬,怀中所抱青瓷坛里装着的,便是谢相的骨灰。
  既然相爱,为什么要别离。这句话,谢相曾说过。
  而今,他们不会再分开了。
  也许再过些年,谢相的名字只会镌刻在书上,不会有人再知道,真实的他是什么样的人。
  可我知道,他还在。
  见了方才那个小小的娃娃,我已明白,谢相还在。
  那个孩子,便是谢相血脉的延续。
  此时夕阳正好,云霞灿烂,秋日好风景,明天又会是一个晴天吧!蔚蓝色的天空总是令我想起了谢相,那双有如春水一样的眼瞳。
  低首,就瞧见了那样为我所熟悉的,流转着淡淡光华的笑颜。
  画中人是十六岁时的谢相,年轻的谢相,我未曾见过的谢相。那时他正值年少,正是轻狂的年纪,笑容那样明朗。幽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忧愁。
  而今谢相的重孙,也象他一样,有着那样美丽的蓝眼睛。
  明天,递张拜贴去谢府走走吧!
  我想见见那个孩子,如果可以,我想把谢相的故事告诉他。所谓的真实,还是需要人去说的,我虽然不能做什么,但我至少,可以让一些人,知道什么是真实。
  如果谢相也看到这孩子的话,会不会又露出那样温暖的笑容呢?
  我想,一定会的。
  天凉好个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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