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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3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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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不同的人,比如索波的眼中,还有一些天真的孩子的眼中,也看到了这种歌唱般的神情。只不过大灾当前,他们只是拼命压抑着这心中的歌唱罢了。想到这里,格桑旺堆提高了声音:“你们为什么盼望把什么东西都弄得一模一样!这样的想法让你连一个死人的脑袋都不肯放过!你们高兴吧,大火来了,把什么都烧光,树林再生长出来,是不是都要像经文里说的,躯干像珊瑚,枝叶像祥云,除此之外,连树也不会再有别的模样!” 
  在这瞬息之间,格桑旺堆感到紧闭的脑子上一道门打开了,透进了天光。他这么一思想,至少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他都在做人家要求他做的先进人物,就像是要他长成一棵躯干像珊瑚、枝叶像祥云的树一样。而早在此之前,他在机村的水土中,已经长成自己的模样了。他最终被逐出了先进人物的行列。沐浴着新时代风雨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才能真正成为时代需要的人物。他还以为,前进不了的人,被时代淘汰下来的人,就只好回去,回到以前,把身躯重新匍匐在菩萨面前。刚才,江村贡布喇嘛用宣喻的口吻说话的时候,他就差点匍匐在地上了。但现在他明白,他也不会再变回一个虔敬的佛教徒了。 
  这一天,这一个时刻,格桑旺堆差一点就成为了机村历史上机村级别的思想家。 
  但这个时代,怎么会在一个蒙昧的偏僻乡村里造就这样一个人物呢? 
  所以,当江村贡布说:“格桑老弟你不要生这么大的气,我把多吉剃度了,同时,我也发了誓,活着一天,就要替他蓄起长发!” 
  这一来,泪水一下冲上格桑旺堆的眼眶,滚烫地转动,他头顶上透进一点天光的那扇门就悄然关闭,世界又是千头万绪的一片混沌了。 
  格桑旺堆又看了看柴堆上高高盘坐的人一眼,说:“什么时候举火?” 
  “这时举火,你想当纵火犯吗?你想成为另一个多吉?” 
  格桑旺堆摇摇头,江村贡布说:“那大火必然要烧过来,那样,整个森林都算是为他火葬了。你见过这么壮观的死法吗?” 
  格桑旺堆忽然心生羡慕,想到这个人的躯体端直庄严地坐着,整个森林都在他四周欢笑一般呼呼燃烧。他肯定在天上的某一处,看着留在世间的皮囊矮下去,矮下去,而烛天的火焰欢呼一般升起来,升起来。然后,月起灰冷,风一阵阵吹过,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从此无踪无迹。 
  两个人又绕着柴堆转了几圈,然后双手合十举到胸前,与他作别。 
  回村的路上,好些年来都步履蹒跚的江村贡布走得十分轻松,他说:“你马上去找老魏,报告找到他们的逃犯了。” 
  格桑旺堆也觉得步履轻快:“但是他已经死了。” 
  江村贡布停下脚步,严肃了表情,说:“这样,你或许可以官复原职。” 
  格桑旺堆笑了:“你们不是都讨厌我吗?” 
  “有些时候,你的确十分讨厌,但我相信,大家都会说,这个坏人领导我们,比索波那个坏人领导我们要稍稍好上那么一点点!” 
  一路上,他们都看到,溪流浑浊了,所有浑浊的溪流都在上涨。还是春天,溪流已经是夏天的模样了。大火正在迅速融化山顶的积雪。这时,两个人都感到从背后推着他们往前走的热风消失了,倒是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风又转了一个方向,从雪山上扑下来,再次迟滞了步步进逼的火头。 
   
  16 
   
  色嫫措以上的冷杉林长得相对稀疏,木质也不如下半部山林里的云杉、铁杉以及阔叶的桦树、栎树和鹅掌楸、山麻柳那么粗壮,间杂其中的高山杜鹃木质更加松脆,粗不过碗口,砍伐起来,十分容易。 
  虽然那风只回头了多半天,湖泊以上的防火道在大火到来之前,如期完成了。指挥部并不担心下面。色嫫措到山坡边那七八步宽的堤岸底下,斜着打进去了一个洞子,整箱整箱的炸药直接填了进去,电线从里面牵出来,真接连到了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面。只等大火一到,机器上的机关一动,湖里的水就会决堤而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转了向的风,吹开了天上的乌云与烟雾,暖洋洋的阳光重新降临到大地上。 
  前线指挥部一派轻松的气氛。大家都心情愉快,坐在阳光下,吃干粮,喝茶聊天。还不时有人起身眺望远处的大火。大家都长吐一口气,巴不得那大火早点烧过来,然后,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蓝工装更加轻松自如,他居然只穿着一条裤衩,拿着块香皂下到了湖里。虽然冰冷的湖水不断让他从湖水里跳起身来,但他只在太阳下稍稍暖和一下,就又下到湖水里去了。 
  与这轻松气氛不相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索波。他早已习惯了时时处处使自己显得重要,但是,大火的危险一消除,他就没有用处了,他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显得不重要了。领导再来拍他的肩膀的时候,下达的是这样一个任务,说:“有些事情,你还要是管一管,不要对你的村民放任自流。” 
  村民们吃饱了东西,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偷窃。什么时候起,机村的百姓就变得如此贪婪了呢?他们已经偷偷地搬回家了很多吃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们还在继续把可以入口的东西揣进宽大的藏袍里。一般人很难想像,这些藏民,能在袍子里藏进那么多的东西。除了吃的东西,他们揣进怀里的还有短把的斧头、手锯、锉刀、手电筒、马灯、半导体收音机。好多人把宽大的袍子里都塞满东西后,差不多一动也不能动了,就坐在原地,看着每一个人呵呵地傻笑。 
  有一个家伙,居然趁人不备,钻进帐篷把电话机也揣在了怀里。他刚刚钻出帐篷,电话机便响了。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这个人把电话机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地上,细细端详,直到有人过来,把他推开拿起了电话,他才遗憾地摇摇头,十分不舍地走开了。 
  更富喜剧色彩的是,蓝工装下到湖里洗澡,把一个白白的身子搓得通红,嘴里惬意地哼哼着从水里出来时,发现脱在岸上的衣服不见了。 
  人们再次大笑。 
  但索波却气得浑身哆嗦,他说:“丢脸,丢脸,太丢脸了。”他说,贫下中农在工人阶级面前把脸都丢尽了。 
  胖姑娘央金一直都跟在基本原谅了她的索波屁股后面,心里不无委屈地应声说:“真是丢脸,真是太丢脸了。” 
  但看见蓝工装身体通红站在湖边找不到衣裳,她的脸一下就白了。那些人只是大笑,没有一个人送件衣服给他。这时,蓝工装的身体就由红转紫了。虽然蓝工装出了那么大的一个主意,但央金看得出来,包括老魏在内的那些人,并不真正喜欢他。人们很高兴他从一个足智多谋的英雄变成一个笑料。而且,蓝工装因为怕冷而在湖边蹦跳的时候,脚又被一块锋利的砾石扎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蓝工装从脚上摸到了血,举着沾血的手,大叫起来。 
  这个转眼之间就骄傲起来,冷若冰霜的男人,现在,只是一个受到惊叫的胆小的大男孩了。 
  央金饱满的胸膛下,一阵暖意冲撞,泪水立即哗哗流出了眼眶。她从一个人身上抢下一件军大衣就跑过去,张开大衣,紧紧地把这个受了冻、更受了惊吓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她自己紧闭着双眼,沉醉了一般,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感觉是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婴儿一样,在她的怀抱里了。 
  耳边传来一阵更厉害的哄笑。 
  她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再次错了。无端冲动的爱意让她做出了令自己更加难堪的事情。 
  睁开眼睛,她就明白,这个世界,除了无可救药的自己,没有一个人需要拯救。她的身体也远没有她心中的爱意那么高大宽广。她张开大衣冲过去,只是到蓝工装腰部以上一点点,大衣也只围住了颀长的双腿,倒是她矮胖的身子难看地吊在那人身上。 
  蓝工装清醒过来,一把就把央金推开了。他穿好大衣,走到帐篷门前,又恢复了自信的神情,大叫一声:“卫生员!” 
  卫生员拿出药水与雪白的绷带为他包扎伤口。他端坐在那里,微微皱起眉头,目光越过所有的头顶,游移在远处的什么地方。羞愧难当的央金,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从湖岸边站起身子,走到人们视线底下来了。 
  索波哆嗦着嘴唇,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张洛桑怀里揣着沉重的赃物,慢慢挪过身来,对他说:“队长,叫女人们回去吧,洁净的神湖边上,女人不能久呆。” 
  索波伸出手指:“你,你还在,还在胡说什么神湖!” 
  “他们眼中,这个湖不是神湖,所以,他们可以炸它。但在我们眼中,它还是神湖,不能让不洁的女人玷污了,还是让她们走开吧。” 
  索波咬着牙说:“好吧,叫她们走,免得在这儿帮不上忙还添乱!” 
  队伍里女人不多,只等他这句话,便扑到湖边,拉起央金,小跑着离开了湖边。转眼之间,身影就遁入林中看不见了。这时,大家都听到了央金摇曳而起的哭声。 
  这母兽咆哮一样的哭声里,蓝工装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立即就白了。 
  索波也像被锥子扎破了的气囊,咝咝漏完了气,慢慢蹲下泄了气的身子。 
  所有的人都被这伤心绝望的哭声震住了。而在哭声止住的时候,远去的女人的美丽而悲情的歌声在林中响起: 
   
  我把深情歌声献上的时候, 
  你的耳朵却听见诅咒: 
  我把美酒献上的时候, 
  你的嘴巴尝不出琼浆; 
  我的心房为你开出鲜花的时候, 
  你却用荆棘将我刺伤。 
   
  下午的阳光落在湖上,转了向的风吹动了湖水,所有人都满眼金光。 
  听着这歌声,老魏深深叹息。索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蓝工装面前,手就紧压在腰间的刀上。蓝工装嗫嚅着说:“我怎么会想到她这么认真呢?要是早知道她这么认真,我就不会去招惹她了。” 
  老魏把索波拦腰紧紧抱住,嘴巴却在他耳边轻轻说:“这么关键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要前途了吗?”这样的话真是管用,索波的身子立即软了下来。 
  老魏又对领导说:“这种做法,严重影响藏汉关系、工农关系。” 
  领导厉声说:“随意冒犯少数民族兄弟的风俗习惯,你要深刻检讨!” 
  事情提到这个层面,蓝工装心里的愧疚便消失了,只觉得一身轻松,有些油腔滑调地说:“是,我检讨,深刻检讨。” 
  下午的山风吹在身上很有些凉意了,领导等得不耐烦,说:“既然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大火最好在天黑前过来。” 
  这时,离天黑最多还有三个小时,看看远处的大火,反倒不像往常那样咄咄逼人了,这时正从容地爬上对面的山冈。看那样子,一定是要磨蹭到半夜才肯到达。 
  老魏说:“你怕的时候,它急,你真做好了准备,它倒慢下来了。” 
  蓝工装又检查了一遍装上炸药的洞,和从炸药上引出来的线,说:“其实,它就是晚上过来,也没有什么。只是半夜里就看不见大水决堤、飞泻而下的奇观了。” 
  这段时间,本来比较沉默寡言的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这么高的山上,本来就有些缺氧,他再这么不停顿地说啊说啊,自己都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他知道自己不想停下来。他要从内心深处把对那个胖姑娘的愧疚之心赶走,忘掉。他听不懂那歌词唱的是什么,但他听得懂那曼妙歌声中的悲伤与绝望。他听不懂那歌词: 
   
  我的心房为你开出鲜花的时候, 
  你却用荆棘将我刺伤。 
   
  他听不懂那歌词,那歌声照样荆棘一样将他刺伤了。他一个劲说啊说啊,终于弄得所有的人都逃离了,只有一个大好人老魏还留在他身旁。他说:“不是说这些人他们都是随随便便睡觉的吗?我只是跟她开开玩笑,摸了她几下。” 
  老魏是这些人中间的山里通:“问题是她不是只想跟你睡觉,她对你动感情了。这些人我也弄不懂。他们真的可以嘻嘻哈哈乱玩笑乱睡觉,但一动情,那真不得了,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明明是她在勾引我嘛。” 
  “可是汪工你自己也没有经得起考验嘛。你这样的人是要干大事情的,可是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不容易经得起考验。” 
  这时,专案组那三条灰色的影子现形了。 
  在机村人多年后的传说中,这三个人是突然之间就获得了隐身术的。但在当时,他们只是十分坚定地投入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之中,所以,身上的光亮与色彩都一点点消退。人之所以引人注目,靠的就是那种生命亮光与色彩。他们好像找到了身体内部的某个神秘阀门,轻轻一拧,生命的热力便低下去低下去,然后,就把自己变成了三个时浓时淡的阴影。执行跟踪与窃听任务时,那灰影几乎淡到看不见。到了某个时段,那种灰色就凝聚起来,变成人形,准时出现在领导身边,开始汇报工作进展。 
  现在,这三个人又现形了。 
  和往常一样,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是从地上,还是从天上来的。总之,就像他们平时出现时一样,就那样一下就在人们眼前了。心里有鬼的人,一看到他们总会感到身上发冷,手脚发麻。但这一回,他们现形现得很鲜明实在。好像从此以后,就不再需要隐身潜行了。 
  这回,他们不是贴到领导身边悄声耳语,而是双脚并拢,举手敬礼,声音洪亮地说:“报告!我们追踪到那个逃犯了!” 
  领导就喊:“把这个反革命纵火犯带上来!” 
  他们脸上身上鲜明的色彩又开始往灰色过渡:“报告,他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人也要带来!” 
  “可是,可是,那个地方已经烧起来了。” 
  确实,大火早已点燃了那片林子,着火的林子又把江村贡布喇嘛布下的火葬柴堆点燃了。机村历史上,还没有人有整片林子都来为一个人火葬。这时,大火已经把那片林子烧成了一片焦炭。巫师多吉和那个烧得很透的柴堆变成的灰烬正在慢慢变冷。风打着旋,一撮撮地把灰吹散开来,又扬到天上。火从多吉盘坐着的身体下部往上烧,所以,他下面的部分被烧得干干净净,但头盖骨却完完整整地陷落在灰烬中,风把那些灰烬轻轻拂开,那曾被烧得滚烫的头盖骨就慢慢浮现出来。骨头遇风冷却,铮铮响着,开出一条条裂纹。像多吉那样的巫师,可以从这头骨的裂纹上,占卜未来的休咎,但他自己就是最后一个巫师了。不但那裂纹再无人来猜解,就是这裂纹起处,那金属般的铮铮鸣响,也只有空山听见。甚至空山也不能听见。因为满山火焰走过后,那么多的岩石都在遇风冷裂,都发出铮铮比小溪奔流还要好听的声响。 
  领导说:“这个人就这样逃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了吗?” 
  三个灰影贴上了领导的耳朵,四周的人只听见他们最后一句:“他们居然还给他送葬!” 
  “这两个坏人就交给你们了!” 
  “是。” 
  三个人又变成影子,隐入黄昏,消失不见了。 
   
  17 
   
  然后,大火就燃过来了。 
  大火将到的时候,一直阴着的天幕上,竟然一颗一颗跳上来些疏落的星星。星星是种奇怪的东西,它们一出现在天空里,就引得那么多人都抬头去张望。在人们张望的时候,更多的星星好像受到鼓励,又一齐跳上了天幕。星星一出来,四野好像就安静下来了。 
  所以,一点点推进过来的大火终于抵达防火道的时候,就像巨浪撞到坚硬的石壁一样,轰然的声音,直捣人们的耳鼓与心脏。整条防火道上,人们都发出了欢呼。 
  就在那轰然一声中,大火翻过了最后一道低矮的山梁。有一阵子,高高的火焰只是狂舞着冲天而起,发出巨浪一般轰轰的声响。大火爬坡爬累了,这会儿要好好地舒展一下腰身。所以,才在山梁上狂舞了一阵,然后,一弯身子,向顺着溪谷的防火道扑了下来。 
  山顶的距离相对窄小,所以,大火先是扑向色嫫措以上的冷杉林。烧到防火道边上,火焰的浪头一次次想冲过防火道去,却都够不到对面的树木。一棵大树燃烧一阵就轰然倒下,溅起更明亮的火焰。偶尔,有风把火星吹到防火道对面,引燃一点枯枝与苔藓,也被在防火道这边严阵以待的人们就地扑灭。大火烧到湖边的时候,一棵棵燃烧的大树就从山崖上倒下来,落进湖里。不一会儿,湖里就像是开锅一样沸腾起来。许多无鳞鱼翻着肚子浮上了水面。在呛人的烟火味中,一股浓重的腥气弥漫开来。大火也把林子里最后一些野兽驱赶出来,满山乱跑,平常那些对人警觉万分的动物差点就跑到人群里来了。野兽奔跑出来,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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