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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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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器 ──
    
    放学回家,我的心中充满喜悦。今日,富江就满一周岁了,父亲定会像往常一样做好饭,穿著那件我最爱的睡衣,坐在桌边等我。一只小蛋糕,插著一只细细的蜡烛,摆在正中央,映红了富江幼嫩的脸。
    
    我推开门,看到空无一人的大厅,桌上的饭菜冒著热气,富江熟睡在深深的摇篮中,仿佛死了般,没有一丝动静。我脱了鞋,穿过客厅,缓缓上楼。父亲的房中,传来一丝细若的声响,我觉得有些寒冷,扯了扯衣领,护住胸口。
    
    我站在雪白的床前,没有动作,没有言语。我看见长发的男人将父亲压在身下,无度求索。他的发很长,很美,宛如子夜。倘若我再长大一些,便会有同他一样长的发了吧,我想。父亲结实修长的双腿,缠在男人细白的腰间,像是用了毕生的气力,去挽留一件无暇的珍宝。他被男人平滑後背遮挡住的脸若隐若现,盛满了毁灭般的陶醉与痴狂。我的身体,像僵尸一般冰凉,然而却觉不到愤怒,只有丝丝缕缕的哀伤,绵绵拔出。
    
    长发男人突然转过脸来,我看见他那双妖精般的瞳仁,以及与我神似的面容。他妩媚地笑了,下身却耸动得愈加厉害,父亲像狂浪中的一叶孤舟,紧紧攀著他的双肩,嘴中嗯嗯啊啊地叫,四肢抽搐著痉挛。长发男人裂开红红的唇,对我说:“嗨,儿子。”我的胃中一片翻腾,一瞬间竟仿若正在观看自己与父亲的交媾。我周身冻结,想说什麽,却说不出。
    
    父亲听见富江的话,睁开眼,看见站在床边的我,面上一阵慌乱,挣扎著说:“富江……不要看……富江……啊──”富江重重一顶,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叫,指甲陷入身上男人的肩背,抓出几道豔红的血痕。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分不清我是富江,还是富江是我,抑或眼前的不过是幻觉,我和富江都不过是父亲臆想的产物罢了。我听见富江低低地说:“我们的儿子,越来越像我了,不是麽?”父亲被顶得口不能言,晶亮的唾液从唇边滑落,於烛光照射下眩著绮丽的光。“啊──”我听见他悲怆的大喊一声,昏厥过去,交合部渗出浊白的液,汩汩流到床上。
    
    我坐在沙发上,怀中抱著富江,右手举著一个奶瓶哺喂他。我听见赤脚触地的声音,抬头,富江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他穿著一袭黑纱的睡衣,愈发显得肤白唇红,仿若吸人气血的狐精一般。他穿过我的视线,去厨房的冰箱中取了一听可乐,从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我望著这个提供了精子、自出生起便不曾见过一面的男人,心中没有恨,只有无限的悲凉。我融浆般的怒火,早已在岁月的蹉跎中被消磨,只是“爸爸”的称呼,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他直直望著我,眼中带笑,妖冶异常。“几年不在,你就长得这麽大,并且同他生了孩子了。”他说,语气十分温和,“那我该称呼你怀中的小东西什麽呢?儿子?孙子?”他放下可乐,抬手审视自己染过色的指甲,“还是叫富江比较好啊。你说对吗?富江。”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身体猛然一颤,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施施然走上楼,进入父亲的卧室。那扇门缓缓合拢,终於关上。
    
    “爸爸,我去上学了。”我站在门口,对沙发上的男人说,他恹恹地侧卧著,星子般的眼睛晦暗无光。我从他布满斑斑吻痕的胸口向下看去,一直到隐藏在睡袍下的、勉强合拢的大腿──这个男人已经被榨干了,他用身体做赌注,换来一个不爱他的男人的施舍。我叹了口气,打开门,却被他唤住。我回头,他目光闪烁著看我,努力了几次,终於开口轻轻说道:“对不起。”我惨然笑了笑。哪里需要什麽对不起,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直至最後的乱伦,所有过错,都在我。
    
    富江从回来那天起,就神龙不见首尾,只在晚上留宿於父亲的卧室。仿佛这里是旅馆,便宜而低贱。我有时会想,也许他谜样的身世,放荡不羁的性格,令父亲深深沈沦,而这些,是我永远无法具备的。
    


    下午回家,父亲照例又不在客厅,我上楼,躲在卧室门外偷听,一片寂静,半点声响也无。我放下心来,推门走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惊骇,化石一般定在原处。
    
    我看见一片红色的烛海中,父亲赤裸的身体被闪著黑光的皮鞭纵横缚住,高高倒挂在墙上。他的双腿被扯开分在身侧,阴茎直立固定,尿孔中插著一截点燃的细烛。他身後的肛门里,是粗若成人手臂的红烛,燃著秀丽的明火,烛泪颗颗晶莹,长长短短凝固在腹部。父亲已经昏厥,被口具塞满的唇角淌下血,滴在地上,仿若处子的落红。
    
    我的周身,结起寒冷的冰,下腹却涌上洪流般的火热,冰火交加,如在地狱中历练。父亲像是於火海中葬身、又於火海中重生的凤凰,携著最後一刻绝望的挣扎,绽放出美丽的死亡之光。我呆呆站著,看见富江立在屋的中央,缓缓向我转过头来。
    
    “器皿。”他咧开猩红的唇角,声音像是飘荡的轻纱,“以肉身做器皿,这是世间最美的烛台。”他抬起手,怜惜地抚著自己的指甲:“我丧失多年的艺术灵感,终於在这一刻找回。”他拾起一根削尖的细木棍,走到父亲身旁:“装置,陈设。没有毁灭和灾难,就没有昙花一现的美。”木棍直直插进父亲的乳首,鲜红的液体流出,他用一截蜡烛,点燃了那根木棍。
    
    我的眼前,炸开血色的花,慢慢染红了整个角膜。
    
    ── 毒 ──
    
    父亲在我怀中醒来,嘴角还挂著一丝血,我低头,将那抹鲜红温柔地舔去。他的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然而立刻又蓄满了恐惧,喉中发出嘶哑的喊叫。“莫怕。莫怕。”我安慰他,伸脚踢开近前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我杀了他,你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了。”父亲持续地哀鸣,双手揪著头发,额上爆出条条青筋。我死死压住他,嘴里泛起苦涩的酸水。许久之後,他像瘪了的气球一般软软瘫下去,眼睛直直盯著地板上富江的断肢,黑色的瞳仁像一口枯深的井,没有一丝活气。
    
    我紧紧抱著父亲,恨不能与他融为一体。富江死不瞑目的双眼望著我,内中流露出笑意,像一种蔓延的、黑色的毒。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沈浸在对死去的富江的缅怀中,我却被日渐增加的恐惧扼住喉咙,不能呼吸──富江被遗弃在卧室地板上的碎尸,正缓慢生长出骨骼,筋肉,皮下组织,脂肪,皮肤,毛发,指甲……每天,他们像丑陋的蠕虫一般在地上爬行,所过之处,拖出一条条令人作呕的尸水。每一个尸块,都成长为一个新的富江,携著尚未完成的、残损的肢体在卧室中四处游荡。
    
    第十天,卧室上锁的门被人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提著父亲的双脚,将他拖向门外。“走啊!”我声嘶力竭地喊,“走啊!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出来了!”父亲的十指死死抓住门框,指甲扣得发白。“不!”他沙哑地吼叫,“让我见他!……”他的眼中流出澄清的泪,滴滴嗒嗒掉落。我失了力气,颓然倒在地上,心如死灰。遥远而又极近的地方传来碎裂声,那扇门,终於报废。
    
    我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片洁白的胴体,像是山间的浮云,又像是地狱的忘情水。那片洁白,缓缓飘近,我终於看清,是十几个裸身的富江,涂了鲜红的指甲,黑如子夜的长发散在玉般的肌肤上,流光飞舞。他们嫋嫋婷婷走来,仿佛出泥的白莲,而不是滋生於尸块的肮脏肉身。父亲呆呆坐在地板上,眼中流露出困惑,惊恐,以及我无法忽略的痴迷。
    
    “富江……”我的嗓子已经哑了,周身似一堆散肉,聚不起半分力量。我看著父亲被拉过去,拉过去,渐渐湮没在那片洁白的肉身中,仿佛被毒花吞没的昆虫,一去不返。“富江……”我的眼泪,终於流出眼眶。我伸长了脖子,想要寻找父亲,视线却被一只只细白的胳膊遮挡住,觅不到落点,辨不清方向。我听见父亲发出凄厉的叫,一只古铜色的强健臂膀从人堆中伸出,徒劳地在空中乱抓一气,终於软软垂落在地面,像一截萎顿的枯枝。
    
    我的脸上,眼泪淌成了河,如决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我慢慢向前爬,终於在人墙的缝隙中,看见父亲灰败的脸。他死了吗?他是不是死了?如果他死了,那该有多好。我捂著嘴,看著三条狰狞的男根捅进他的股间,仿佛匕首搅动伤口,飞出血的喷泉。他被阴茎塞得满满的口角,渗出混浊的白沫,那双星子般的眼睛,变作两个深黑的洞,再也没有活气。
    
    我的喉中,终於迸发出几声尖厉的嘶喊:“富江!富江!……”我扑过去,抓住离我最近的富江,拼命向外拉拽。他回过头,冲我笑了笑,轻轻挥手,我便重重摔在地上。我再次冲过去,又再次被踢开。第三次,第四次……我的眼前,已经什麽也看不清,耳中也响起擂鼓般的轰鸣,我定然是疯了,只想著要杀了他们,杀了这无数个低贱的生物,杀了这无数个恶魔般的富江。
    
    影影绰绰的,我看见一张美丽的脸出现在面前,唇红得像血,面白得似霜。“为什麽……”我已经哭不出来,也许下一秒,我就会昏过去吧。他妩媚地笑了,说:“因为我们是富江啊。你忘了麽?”他抚上我的脸:“你也是富江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之间,本没有差别啊。”他凑得更近了些:“富江是毒,无限地裂变,无限地繁衍。你和我,还有他们,我们永远不会死,就算地球灭亡了,我们也会一直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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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瘟疫更可怕的,生长的毒。我的眼前一黑,世界的影像闪了闪,终於黯淡无光。
    
    ── 葬 ──
    
    我缩在墙角,轻轻推著摇篮,像一具僵硬的行尸走肉。时锺敲响六下,我起身,取出冰箱中的饭菜热了热,托在盘中向楼上走去。途中路过坐在沙发上的富江,三张相同的脸冲我笑了笑,我打了个寒颤,别开眼,低头继续走路。
    
    推开门的时候,两条凶器正一前一後从父亲体内拔出,我装作看不见,将饭菜放在地上,退到一边。父亲的身体轻微抽动了一下,几不可见。直到富江离开,诺大的房中只剩我和父亲,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低低对他说:“爸爸,吃饭了。”他空洞的眼睛瞟了我一瞬,内里闪过一点火星,幽暗晦涩。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沙哑地说:“给我药……求你……”我知道他指的是避孕药。我的身体抖了抖,想起父亲分娩时的情形,心中涌起酸意。我温柔地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说:“有一种方法,令你永远也不会怀孕。”他的眼睛亮起来,像星子一样,我望著他瞬间充满希望的快乐面容,喉咙哽咽住,再也说不出话。
    
    富江进门时,我正剜下父亲的另一只眼,抖抖瑟瑟向嘴里送。我的泪水流了满脸,与泪水混合在一起的,是父亲新鲜的血肉。我早已尝不出味道,味觉似乎变成一只巨大的毒瘤,侵占了我的整个身体,最後开成一簇怒放的花,层层叠叠向天边蔓延过去。我捧起父亲小腹中流出的肠子,胡乱塞进口中,湿热的血迹抹在脸上,仿若绵绵的细雨,在百年的旱季之後,滋润我干涸的心。
    
    富江直直立著,面上没有表情,过了许久,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我听不清他在叫什麽,但似乎是父亲的名字。我冷冷笑了──你不爱他,又叫他做甚。我看见他七窍流出乌黑的血,顺著眼角、口鼻和耳慢慢淌下,滴溅在地上。他是五脏六肺破裂了,因为极悲。可是我不明白他的悲从何而来,他连爱都没有,又怎会悲恸。
    
    其它的富江听到响动,从房中的四面八方聚拢来,围成一圈。他们的脸上,露出无法置信的容色,仿佛目睹了世界的毁灭,时间的倒流。我听见一片鬼哭狼嚎的叫声,他们揪住头发,慢慢向後退去,退去,终於一个接一个消失在门外,消失在我和父亲的生活中。他们的背影显得苍凉,像是行乞的流浪者,迎著日落的方向,寻一处挡风遮雨的庇所,因著失去了生活的目标而漫无目的。
    
    自那以後,我再也没有见过富江。他们也许是死了,也许是像离魂一样游荡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生著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眼睛和毛发,走著同样的夜路,头顶是同样无星的夜空……嘴里喃喃念叨的,是同样的名字。
    
    他们怎样,再也与我无关。我怀中抱著父亲的白骨,身旁摇篮里熟睡著一个叫做富江的婴儿。他会长大,会成为一个记忆的载体,成为一面镜子,透过镜子,我看见自己冰凉的脸,父亲站在身後,持一把木梳,平举在我头顶上方,缓缓落下,从发根,到发尖,从此世,到彼生。
    
    我低下头,舔著父亲发黄的牙齿,舔过硬冷的颧骨,最後到达漆黑的眼窝。这里曾经盛放著两颗最亮的星,荧光流转,恰如缅怀的碎浪。後来它们进入我贪婪的胃,变成身体的片断,再不分离。
    
    身边熟睡的婴儿动了动,睁开眼。我看清他有一双妖精的瞳仁,直愣愣瞪视著躺在我怀中的爱人。“爸……爸……”他张口说道,缓缓地笑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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