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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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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仓库的门半开着,狄公高擎灯笼走了进去。仓库里与适才他来时并没有什么变动。隅角那幢大柜橱的两扇门敞开着,他走近柜橱,用灯笼照着柜橱后壁上那两条金龙的图案。一两条金龙之间的阴阳太极图符果然是黑白横向界分的!
  狄公发现这图符的两半圈中亦各有一小圆圈,即孙天师说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狄公见那两个小圆圈原来是穿过后壁的两个小孔。他用手指敲了敲那图符,原来是一个铁制圆盘。——圆盘与周围的木板之间有一道细细的缝隙。
  狄公恍若有悟,忙从发髻上拔出两枚银针,分别插入那两个小圆孔,将圆盘向左转拨,圆盘纹丝不动。他又向右转拨,圆盘竟被转动了。他一连转了九圈,柜橱的后壁向左边移开了一条缝。他轻轻将后壁向左用力一推,露出一个两尺多宽的狭窄通道。果然是一扇秘密的门,门里无疑是一间密室。
  狄公轻轻蜇入,右折没几步便见一扇小门。小门开着,里面挂着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宽胸阔肩的汉子正在用一块温布擦拭着靠墙的一张竹榻。地上满是鲜血,血泊里扔着一把大厨刀。
    
    
    
    
    

第十九章

    
  那大汉转过身来,见狄公站在门口,奸笑着说道:“你是独自一个来的这里?你先坐下,与我说说你是如何发现这密室的。这竹榻我刚擦过,不过当心地上的血。”
  狄公见房间隅角果然有一尊与生人模样相仿佛的女子雕像,雕像的油漆都剥落了,左肩下是一段被虫蛀坏了的参差不齐的烂木头。这密室里除了那张竹榻外并无一件家俱。前面墙上有一圆形窗孔,算作通风的气窗。
  “我早疑心这墙角里有一间密室,原来它是朝着东面高墙砌造的,故不为人注意。”
  狄公叹了口气说道。“苍天有眼,让我识破你的机关,昨天夜里我刚到观中,道经对面东楼的走廊时,风雨大作,一扇窗槅被狂风吹开了。我在关窗的那一瞬间看见你正在这里搬挪那女子雕像。我当时以为是一个兵士在凌辱一个女子,原来我错将你一头整齐的白发认作是银白的头盔了。”
  “哈哈。”孙天师大声笑道,“有趣,有趣,我的白发竟同一顶银白的头盔。如此说来,你来这里是与我商量我的事?”
  狄公淡淡说:“正由于误认了头盔,我整整一宵在搜寻摩摩。因为他昨夜演戏时戴的正是一顶银白的头盔。孙天师,我怎不见这密室的南墙有一扇窗?”
  “有,有一扇特制的窗。只因窗板被涂成同外墙一样的灰色,并刻画了砖纹,故关闭时不易分辨。昨夜风雨交加,我曾大意打开过那扇窗,当我听见对面东楼有一窗槅被大风吹开时,我赶紧又将这扇窗关合了。仁杰老弟莫非正在那一瞬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孙天师说着,站起用手在墙角的一块砖缝上一拨弄,果然南墙上豁开了一扇窗,微微晨曦透进了这密室。
  孙天师苍白的脸上异常平静。
  “孙天师,你在与我解释那阴阳太极图符时更大意了。你坚持说阴阳两半总是竖向界分的,而我却记得某处见着过这图符的阴阳两半是横向界分的,原来正是在这仓库里大柜橱的后壁上!倘使你当时说明阴阳两半竖向、横向都可以界分,我绝不会疑心大柜橱后壁上的阴阳太极图符会是这密室的圆盘秘锁。”
  “仁杰,你的本领果然不小,胆大心细,眼光敏锐,你能从玉镜的最后一幅猫图中推出真智杀人害命的阴谋,当时我们都忽视了这一点。早知如此,就明说是玉镜早上画的猫也不会露破绽,这不能不说也是一次大意。真智是个地道的小人,一个猥獕的俗夫。他眼中只见银子,专一拜那赵公元帅,一个出家的人还如此贪财。一次他利令智昏竟敢将九转丹炉内的黄白之物窃走了,要不是我出面替他遮盖,玉镜一旦勘出不仅会将他革出教门,还要解县坐牢。从此真智便乖乖听我吩咐办事。玉镜死后我向洞玄国师举荐了他任这里的住持真人。
  (猥獕:读作‘伟崔’,丑陋而俗气。注)
  “真智这两天确是慌乱了手脚,宗黎那个乳臭未干的秀才又含沙射影地做诗暗示玉镜之死可疑。他已觉察到一个古怪的道士的飘忽无定的影子老是困扰着他。真智说他那张丑陋的脸面似曾相识,只是记不确实了。如今看来,那道士不正就是你孜孜搜寻的摩摩么?昨夜你进观之前,我曾将他叫到紫微阁里好言安慰了一番,然而他竟荒谬地想要将你谋害,结果当然事情更糟,空折了一条老命。”
  狄公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道:“真智害怕摩摩是有原因的。摩摩是他的艺名,他本姓刘,便是去年不明不白死在这观里的那刘小姐的兄弟。他闻知他妹子屈死于朝云观,曾装扮作云游道人来此察访过,后又加入关赖子戏班混来观里寻觅真凶。他武艺高强,一旦探查出真相,便会以血偿血,为他妹子雪冤复仇。故真智见了他心中发慌,坐卧不宁。”
  孙天师笑道:“如今真智已死,我们何不就此将所有罪孽往他头上一推了事。便是那摩摩也可以心满意足了。真智不自量力,大难临头,竟还别出心裁意图在你面前告发我。他以为如此一来,他便可逃脱了干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狄公正色道:“真智并非自杀,也并非失足坠落,而是被你推下平台的!”
  孙天师呵呵笑道:“仁杰老弟判断得不差,连我当时几乎也相信了他是自杀的。事实上他完全应该自杀。”
  孙天师兴致极高,侃侃而谈,仿佛在与欢公闲聊家常,论辩道法。
  狄公严峻着脸又问:“除了真智和包太太,你还有什么帮手?”
  “没有了。按常情推来,帮手愈多反会坏事。”孙天师的脸上挂起了一丝奸笑。
  “我若没有猪错,你在这里刚刚杀死包太太。”
  “是的。我发现阎罗十殿里白玫瑰被人劫走,便知此事必然败露。”包太太不得不要垫我的刀头,因为她是能披露我的唯一的人!可恨她长得太胖,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的尸身从那气窗里推出去!下面是百丈深渊,谁都不会找到她的尸身。仁杰老弟,你真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官员,我在京师时便略有听闻,今日乃真正折服。”
  “孙天师当年深受先皇恩宠,曾封为上清国师,日日培侍在御前,金钟玉磐声中步虚礼斗,演化八卦,如何忽的躲到这朝云观里治研经典,修身养性来了!”狄公不无讽刺地说。
  孙天师笑道:“仁杰老弟真不愧是博闻强记。实与你说,只因当年大内一个宫娥听我传法入迷,动了仙心,竟以身殉了道。有个太监在先皇面前搬弄是非,先皇睿智,不为所惑,反恩渥屡加。我惭惶有余,且俱人言可畏,乞请归山。先皇苦劝不住,只得赐我来这朝云观暂驻。”
  (渥:读‘沃’注)
  狄公冷笑道:“如此说来,去年那三个年轻女子也是听天师传法入了迷,动了仙心,以身殉道了?”
  “这个自然。”孙天师斜眼觑看狄公“嘿嘿”怪笑了一声。
  “天师如果到县衙正堂也如此爽利招供,则此案具结也并非难事了。”狄公冷冰冰地说道。
  “县行正堂?仁杰老弟在说什么啊!”
  狄公正色道:“你手里犯下了五条人命,如此血债累累,你以为能逃脱刑法的制裁?”
  孙天师仰天哈哈大笑:“仁杰老弟莫开玩笑了。当今圣上还以隆礼待我,几番邀我上京师讲法哩。你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又如何能轻易扳倒我?况且又拿不出真凭实据,人人都会说你狄仁杰疯了,你的锦绣前程真愿断送在我的手里么?我委实很喜欢你,仁杰老弟,我不愿看到你为了我的缘故而摘去乌纱帽,被夺官职。甚至屈死在牢狱之中。”
  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笑道:“孙天师,下官只是证实一下自己的推断,断不敢拿此事奈何夭师。”
  孙天师得意活活地说道:“仁杰老弟果然是识事务的俊杰。天已亮了,你自回你的汉源,当你的县令去吧!保不定哪一日便扶摇直上,金殿领班。我呢?还是隐居在这观中潜研经典、修身养性。好吧,我们出去大殿看看吧,早课的钟鼓就要响动了。”
  狄公站起身来,跟随孙天师出了密室。两人合上那大柜橱的后壁暗门,出仓库沿着有一排明亮窗户的走廊向大殿走去。
  “仁杰,你看天已放晴了,东方发白,山色如洗。你今日一路回去汉源必是心悦神怡,精神舒爽。这里的山雨说来也怪,来时呼啸咆哮,如天崩地裂,如山摧江翻;去时风雨骤歇,残云舒卷;忽而初阳熙熙,山花烂漫;忽而白云高淡,碧空万里。”
  狄公道:“天师阁下,昨夜我在东楼最高层向塔楼那边看时,还发现有一个小圆窗,想来那一边莫非还有一间密室。”
  孙天师惊异道:“仁杰,你说什么?我为何一直未听说过那里还有一间密室?你快引我去看看!那小圆窗在哪一头墙上?”
  狄公引着孙天师绕上东楼的最高一层,指着东西的一排木栅栏说道:“站在那木栅栏前便可看到塔楼那边的一个小小圆窗。”
  孙天师将身子靠近木栅栏正待向伸首向塔楼那边瞻望,狄公突然拔去木栅栏的插销,用力将孙天师向下一推。
  一阵恐怖的惨叫在半空消逝后,狄公深深吁了一口气,脸上闪露出了喜悦的红晕。
    
    
    
    
    

第二十章

    
  狄公回到走廊正打算去找陶甘,恰巧见陶甘从右首楼梯拐上来,瘦长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陶甘,你适才到哪里去了?叫我等得心焦,险些儿误了大事。”
  “老爷,大事误不了,我正到处找你呢!摩摩已被我生擒了。”
  狄公一惊:“他在哪里?”
  陶甘引狄公回身下了一节楼梯,只见幽暗的拐角上躺着一个身穿黄罗道袍的大汉——丰躯伟干倒有三分象孙天师——大汉的手脚已被捆缚。狄公俯身一看,果然是昨夜在仓库里见到的那个脸容丑陋、眼色古怪的年轻道士。
  狄公回身问陶甘;“你是如何擒拿住他的?”
  “老爷,你去紫微阁找孙天师时,我在大殿楼上等候。忽见一个黑影闪动,似是向东楼而去。我赶紧尾随着他。见他上楼去了。我急忙绕后楼梯早一步赶到这拐角上暗中布下绊子。摩摩哪里知道,他匆匆转下楼梯时猛被绊了一跤,跌得鼻青眼肿。他还未弄清是怎么一口事,我已将活索勒住了他的脖子,抽得死紧,一面又将他手足捆缚了。半晌才松了脖子上的索套。”
  狄公道:“你将摩摩松缚放了!真正凶犯不是他。他是去年被害的那位刘小姐的兄弟,专来此明查暗访,为他妹子报仇雪冤的。”
  陶甘惊得目瞪口呆:“老爷,如此说来,谁又是真凶?”
  “真凶、元凶乃是孙一鸣!他已全部供认了自己所犯罪行。五条人命,血债累累,终于伏法毙命。”
  狄公于是将他如何发现阴阳太极图符的秘密,如何闯入那间密室,又如何与孙天师周旋,终于将他骗到东楼的木栅栏,推下百丈深渊的详情与陶甘细说了一遍。
  最后他又说:“我起初万万没想到真凶会是声名如此显赫的孙天师,只是到真智的罪行暴露后,我才开始怀疑到他。”
  陶甘不解:“真智暴露,无非关涉到玉镜及去年那三个女子之死,老爷如何会疑心到孙夫师犯案作孽呢?”
  “真智死后,孙天师与我说,他对观中事情很少过问,而真智却亲口对我说,孙天师对观中一座大小之事都十分关注,很有兴趣,更说明问题的是真智暴露后竟想引我去孙天师面前招供,其目的无非是想借孙天师之势来压服我。倘若孙天师不知内情,不直接参与邪恶行径,真智他这瞒犹恐不及,如何敢去孙天师面前供认罪行?偏偏孙天师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一把将他从平台上推下楼底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说真智粉身碎骨是咎由自取,祸由自得,那么孙天师的粉身碎骨正可说是‘自作孽,不可活’。道教的教义虽是一派胡言,但王镜那地宫壁上镌刻着的两句箴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倒是颇有些道理的。”
  狄公、陶甘将摩摩松了缚,并将孙天师一人害死五条人命之事与他细说了一遍。
  摩摩急问:“那贼囚如今在哪里?待我一剑结果了他,为俺妹子报仇!”
  狄公道:“恶贯满盈,他已堕下了阿鼻地狱,再也不能在人间为非作歹了。”
  摩摩犹怏怏然,只恨未能亲良手刃这万恶贼囚。
  狄公对陶甘说:“你此刻就去将道清叫来,告诉他孙天师已不慎堕楼而死,赶快召集众道人安排祭炼,铺陈法事,追荐、超度真智和孙天师的亡灵。我回汉源便起草奏章文本,分付刑部。礼部和京兆尹正衙大堂、将这朝云观里发生之事详申上司,并随后派衙卒来此地,撤毁阎罗十殿,严令从今而后不许观中蓄收或居留黄冠道姑,以杜绝邪淫,鼎新宫规。”
  陶首领命又去找道清真人。宣示狄公意旨。
  狄公蹒跚着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这时他才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眼睛酸痛得几乎张不开了。
  金色的晨曦从窗户中透来,照在狄公苍白憔悴的脸上。——一夜之间,仿佛过了十年。
  狄公回到房间,三位夫人早已起身,正在涂脂抹粉,梳妆打扮。
  狄夫人道:“老爷游荡了整一夜、总算想到回来了。你看,太阳都老高了。”
  狄公笑道:“你们都准备好了?马夫也许已等在山外了。”
  狄夫人道:“真象是做了一场梦,昨夜风狂雨急,雷电交加,此刻竟已是这般风和日丽,千山明媚。想来,今天的旅程必是十分愉快。”
  狄公不由轻轻自语:“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全文完)
    
    
    
    
    

第一章

    
  话说狄公调任濮阳任刺史的第一天,匆匆安顿了行囊眷属,便赶来内衙查收刑狱案卷;披阅功、仓、户、兵、法、士六曹的文牍簿册。前任冯刺史遗留下一堆未完的公务,等待狄公善后便宜。狄公秉性慎肃,律己谨严,事无巨细,皆必躬亲。又不敢草率处置,故吩咐参军洪亮陪侍着,遇有疑难,一同计议。
  夜已深沉,谯楼早起了更,书案上铜烛台的烛火照映在狄公苍白憔悴的面颊上。洪参军忧虑地望了狄公一眼,担心狄公积劳成疾,把个身子毁坏了。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人,服侍狄公长大成人。狄公科场高中,外放为官,便一直跟随狄公左右,为狄公出谋画策。如今的正式官衔为州衙的录事参军事,衙里上下都唤作洪参军。洪亮对狄公尽忠竭智,悉心服侍,寒暖饮食事事挂心。狄公待之也如父执一般,十分的敬重。
  狄公命侍候在书斋门外的老书吏将一应文牍、案卷、簿册全数搬去馆库妥善存放,并委派专人监管。回头笑着对洪参军说:“我见这濮阳山阜峻秀,川泽广远。城市里人烟辏集,车马骈驰,店肆林立,买卖兴隆。可见物产丰饶,百姓富足。那簿册上记载这里一向旱涝不作,岁岁五谷丰登,鱼米果鲜,应时而出。且有运河漕运之利,南商北贾,奔走阗咽,端的是个富饶之州。算来也应是我托天洪福,只不知富庶如斯,其民风如何?孔子说,庶之然后教之,这乃是敦敷王教,专擅一方的州官治牧之道啊。”
  洪参军面露喜色说道:“老爷,我粗粗翻阅了这里的刑狱案卷,见这濮阳盗贼敛迹,奸宄潜踪,犯科作奸者寥寥,可见民风淳厚。多亏了前任冯老爷兢兢业业,把若大一个州府治理得井井有秩。”
  狄公问道:“冯相公他已具结了所有的刑狱案件?”
  洪参军答:“迄今只有一件奸污杀人案尚未最后裁决。不过,正犯已经拿获。冯老爷初审已毕,人证俱在,哪可抵赖?明日老爷再细细一看那案卷便可明白。”
  狄公皱眉道:“洪亮,你不妨就将那案子本末讲来与我听听,正可解闷破寂。”
  洪参军耸了耸肩:“老爷,那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案子。肉铺肖掌柜的女儿在闺房中被人奸污后杀害。她原有一个情人,姓王,是个行为不轨的秀才。冯老爷拿获了那个姓王的秀才,听取并核合了证人的证词,断定王秀才是杀人凶犯。王秀才百般抵赖,冯老爷哪里肯听?命动大刑,迫其招供。谁知那王秀才身子孱弱,才受刑便昏死了过去,几日不醒。正值冯老爷交割州务,赶赴新任所,故一时未最后判决。只等老爷你亲自裁断,具结此案。”
  狄公默默地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子,面露忧色:“洪亮,我想再听听案情的细节。”
  洪参军不禁犹豫起来:“老爷,此刻已过半夜,你劳顿折腾了整整一日;不如先回府邸好好睡一觉,明日我们再来细细复审这桩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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