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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果不好直接到我家来,就告诉他,晚上,我在塘边等他。今晚明晚,我
等他。我不敢到他家去。”
“我保证说到就是。”赖子匆匆跑掉,好像陈耀武的鬼魂在追他,浑身直打寒
颤。
赖子在农会见到阿稻,悄悄地转达了兰香的话。阿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你一定要去呀!”赖于说完,赎了罪似的,身子才暖和起来。
赖子对分田没兴趣,田分给他,要种,麻烦。他有兴趣的是分浮财,尤其是分
到几块银元一件两件衣服,一坛酒什么的。当然,要是分个女人给他,也挺好。他
最穷,应该分得最多。他想,要是把兰香分给他——又一想,轮不到他。田稻早就
跟她好了。把陈耀武的老婆分给他——不行,分给他好做娘了。
田稻回家后,就曾提出要去看兰香。豆女说:“人家救过你的,应该去看看。
她爹刚死。”田土根是村长,这几天正议着划成分,斗地主,分田,立场不能含糊,
所以坚决不许儿子去陈家,怕引起下塘杨家人的怀疑。自己跟林家已经被杨家抓话
柄了。田麦跟林家走了,说也说不清,要不是薛政委、韦乡长护着,村长也怕当不
成,儿子若再去跟陈家勾搭,怕是分地也受影响了。工作队的那位女队长是北方人,
已经警告他三次了,要他划清界线。他这个村长是当地地下党扶植起来的,是最早
的党员。要不是这点根茎,北方来的工作队根本不会要他当干部。工作队培养的是
杨茂生。儿子要去陈家,他吼道:“你少惹事了。她救过你,你也救过她,一报还
一报了,不欠情。”儿子说:“我还想娶她哩,她对我好。”老子说:“你敢娶她,
我打断你的腿。”陈耀武跟他是仇人。陈耀武的儿子还起过歹念杀死他的儿子。天
变了,陈家眼看要倒了,他会让儿子娶陈家的女儿吗?
看看村里剑拔导张打地主的局势,田稻正踌躇着。
赖子把兰香的话传过来,阿稻犯难了。如果不理睬兰香,实在于心不忍,何况
兰香身处厄难,没个帮没个援的。她家无疑是地主,是敌对阶级,可兰香跟他是朋
友,无冤无仇,而且有恩。但如果公开接触去帮她,就是丧失立场。这几天正讲阶
级立场。陈家已被孤立起来,农会决定去城里把陈昌金抓回来,而且是派他带人去
抓。这事怎么跟兰香说?兰香家没有人来开会,开会的内容也大都是针对她们家的。
当然,也有关干林家的。这些话又不能跟兰香说,说了,她会怎么样呢?去不去会
兰香,他想了整整半天。工作队知道他是抗日小英雄,杀过一个日本兵,缴过一把
枪,所以他一回村,就被任命为民兵排长和青年团团长。至于救了地主的女儿,那
就免提了。
天黑的时候,他还在犹豫。回来了好几天,还没跟兰香见面,他也很想见她。
他就这么犹豫着,走出了村子,下意识地往外塘堤上走去,一直走到了兰香约他的
地方。
他抬起头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赴约了。他站定,四下一瞅,没见兰香,打算
迅速回去。
“阿稻哥!”一声很低很凄婉的呼唤从水边芦苇林传来。
田稻发现兰香坐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
他走过去,站到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兰香”。
兰香回过身,一把抱住他的双腿,把头埋在他有力的双腿间,嘤嘤哭泣:“阿
稻哥……”
阿稻的心软软的酸酸的不是滋味,浑身也软绵绵没有力气了。兰香的呼唤抽泣
把他变得像一根灯芯草,轻飘飘地泡进油灯里,软沓沓,但芯头燃起一束火,烧着,
闪出光亮。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弱女人,他必须庇护她,不让那束希望的光被
强风吹灭。他摸了摸她的头,像对妹妹菜儿那样,他的手传达出几分柔情。兰香像
溺水者捞到了一根树枝,双手抓住他的粗壮手腕,感到了那股弄潮儿勇敢不怕死的
力量。他捧着她的头,她昂起泪脸,淡淡的月光映着江水,涟漪道道,如她的泪眼。
他稍一用力,兰香便站立起来,贴在他的胸口。
“阿稻哥,我怕,我怕,他们要把我们怎么样?我怕——”
“兰香,不要怕。地主是你爹,他死了。坏分子是你哥。你没干坏事,不怕。”
“我是个女孩子呀,我怕。他们会斗我,把我也分给别人吗?我家的田和女人
都要被分掉吗?”
“田是要分的。”
“如果女人也要分……我才十七岁呀!你少要几亩地,要我吧,把我分给你,
我愿意。”
“不,兰香,新社会婚姻自由,人不是田,不分。地主家的女人,也是婚姻自
由的。”
“把我家田分光,房子也分掉,把我哥抓去枪毙了,我娘和我怎么活?”她哭
得心碎,却不敢放声。
“你和娘自己劳动。”
“我从来没下田干过活,全不会。”
“你娘会,她教你。还有我,我帮你。”
兰香紧紧地抱住阿稻:“阿稻哥,要是你不管我,让别人分了我去,我只有跳
江一条路了。”
阿稻的男子汉气概又腾腾上升。过去,他在这位地主小姐面前,多少有些自卑,
现在变了,倒过来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怜兮兮,她毕竟是一个娇美的姑娘。
阿稻说:“谁敢欺辱你,有我。”
“阿稻,我怕,我怕。村里的光棍汉很多,他们会不会撕碎我?这几天,一个
个见了我,色迷迷的眼光像刀子割我。”
“谁敢!”
“天下是他们的了。谁会保护我?我怕。阿稻,我求你了。”
“求我有什么事,你直说,我尽力去办。你救过我,我也要救你。”
“没别的。眼看我家一切都光了,怕是连我黄花闺女的身子也保不住的。革命,
连命也革,女人就不革吗?”
“别听那些光棍造谣。”
“让你先革了我吧,我死也甘心。反正你也是革命派。”
“我怎么革你?”阿稻不解。
“你是男人,就跟我干男人们要干的事,宁可让你破了我的身子……”
“兰香,别瞎说。这不是革命。”
“你不要我。我是地主女儿,不干净。我可是没男人碰过的。”
“兰香,我会保护你的,不怕。”
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兰香。兰香这才放开他,哭兮兮地回家去。
陈家母女简直不敢出门了。村里热火朝天的气候几乎把她们烧焦。
田土根控诉了陈耀武夺走他的最后五分地,掘了他父母的坟的罪行,以及父母
的骨骸被狗啃的惨况,大家都为之感愤,要他报仇,掘了陈耀武的坟,一报还一报。
他也真想去掘了陈耀武的坟,但韦乡长说,要讲人道主义,共产党领导农民翻身是
要过好日子,不是一报还一报,复仇。
田稻带了七八个民兵,到城里把陈昌金抓了回来。
陈昌金头上戴着一顶用纸糊的帽子,足有三尺高,帽子上写着“汉奸狗腿子陈
昌金”。其实,日本人在中国时,他还小,汉奸狗腿子该是他爹才对。谁叫他爹死
了呢?而他又刚刚成人,比他爹狗腿更长。他爹一生处心积虑,搜敛财富,这口地
主的黑锅该他背定了。他若是在城里读书时,跟了一些同学到解放区去,这会儿打
回来,挨斗的就不是他了,至少会对他家客气得多。如果把那三百亩盐田不算在他
家名下,他家也只算得上是个富农,房子是保得住的,他却回来当了乡文书,要坐
班房了。他爹在,他享了二十来年福,做少爷,他爹死了,福也没了,该他受罪。
两个民兵用一根绳子牵着他,像牵着一条狗。他蜡黄着脸,弯着腰,恐惧极了,
不知他们会怎么处置他。他怕田稻报复,枪毙他。田稻小时候就用枪打死过日本兵。
他想跟田稻说句话,他知道田稻跟兰香好。但田稻不理他,凶凶的样子。
他低头走了一阵,听其他的人说些什么,企图从人们的口中卜知他的凶吉。其
他的人也都一脸严峻,缄口不开,一个个押着他,衔枚疾走,回答他的只有踢踢哒
哒的脚步声。他怀疑他们要押他去刑场了。这么早死太冤了,太亏了,做了一场人,
刚刚尝味。要说作恶,他也没作几天呀!告发了两个新四军,抓去也没杀头,被营
救去了。他没有打过人,没有强夺过人的东西,也没有奸淫过良家妇女。他吃得好,
穿得好,耍得好,这能怪他吗?他爹有钱,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不劳动,坐享其成,
这也不能算他的过。难道要他去当长工不成?他怎么想,也只干过一两桩害人的事。
害阿稻,没害着,被自己的妹妹放跑了,倒留下了祸患。阿稻肯定是愿意一枪毙了
他的。惟一的一点点希望是妹妹给他说情。说过没有,他不知道。押着他的民兵全
是村里的,他后悔平日没跟他们相好过。为什么不交一两个穷人家的朋友呢?兰香
不是交了阿稻还有菜儿?他原以为富是天生的,哪晓得这世道说变就变。近些时,
常常听说共产党镇压恶霸地主,审也不审,牢也不坐,斗一番,游一番,拖到荒滩
上,崩了。他腿发抖,眼发黑,心发慌:该不是把自己押回铜钱沙,斗一通就崩掉,
像打死一条狗一样,让穷人开心?他抬眼望了望周围的七八张脸,这些胜多么熟悉,
什么时候他们的嘴边居然长起黑茸茸的毛来了,装模作样学大人绷得紧紧的?他记
起他第一次到铜钱沙来的情景。那年,他们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五六岁。父亲
要他跟这群孩子去玩。他们笑他头上蓄个鸭尾巴,阿稻和阿麦把他送到树桠上,
“轰”地一下全跑开了,吓得他喊爹叫娘,以为会从树上摔下来跌死。就是他们这
几个捉弄他。这一次还是捉弄他玩玩吗?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到铜钱沙吗?要是死了,是个少年鬼呀!爹才死了几天,难
道怕没人陪他,要他跟了去?爹呀!我还年轻呀!
他伤心地哭了,身子一晃,倒下去。
阿稻一把拎起他,吼道:“哭,哭什么?装赖,你不是蛮硬的么?又不是去枪
毙你,吓得这副样。走!”
他一听到“不是枪毙”四个字,顿时一振,站起来,止住了哭往前走。只要不
死,走到哪里都可以。死了,就走不成了。斗,他倒不怕。人世间本是今日你斗我,
明日我斗你,互相欺侮的,没什么了不起。日子长着哩,他不死,还活五十年六十
年,天晓得谁胜谁负。老天也有阴晴雨雪,久旱必雨,久雨必旱,三十年河东,四
十年河西。
陈昌金倒是又乖又老实,不管是他爹还是他自己的罪过,一律认账,叫跪就跪,
叫站就站。他妈一声不敢吭。她害怕,怕儿子被拉去枪毙。她宁愿枪毙自己,留下
儿子。
斗争会开完了,他们家的地契也当场烧掉了,民兵们把陈昌金又关进了临时牢
房,放了他娘回去。
兰香娘糊里糊涂陪斗了一通,又糊里糊涂地往家里走。儿子没有被立即拉去枪
毙,给她留下了一线希望。她脑子里嗡嗡响,人家说了什么,她全不记得了。丈夫
死了,倒轻松了,免了一场灾难,早死几天,迟死几天,死法不同而已。她以为丈
夫活着,必被镇压,砍头或者枪毙,死前还要挨一番斗。其实,陈耀武不死,也只
划个地主,坏分子,反革命之类,没有死罪。兰香娘倒觉得他死得好,会拣时候,
是福气。人迟早总得归土,跟庄稼一样,只不过长了几十年。她怎么死?不知道。
要是没有孩子,她倒愿意跟丈夫一块躺到泥土里,多么安宁啊!争四夺地,带不去,
谁又犟得过一堆黄土呢?
她回到家门口,家全变了。这已不是她的家了。兰香孤零零地坐在屋边墙根下,
木呆呆的,眼睛望着远方的江天,耳朵像是没了。屋里屋外,一片闹哄哄,她只当
全没听见,全没看见,一切与她无关。
屋里的所有东西全被搬了出来,包括床和床上的枕头被子,连厨房里的锅碗也
搬了出来,摆满了门前的晒谷场,琳琅满目,乱七八糟。眼前的一切,她是多么熟
悉。几十年,她就伴随着这些坛坛罐罐,在它们中间操劳着。她突然恢复了记忆,
清晰地记起每一样家什是何年何月添置的。那些朱漆没褪的箱笼,是她的陪嫁嫁妆,
是娘家父母给她做的。她做了陈家人,这些东西也是陈家的了。这一切全被人拿出
来,要分掉了。既非讨,又非借,不是偷,也不是抢,是分。分浮财,算剥削账。
“剥削”这个同她刚刚听说,说她家的一切全是剥削得来的。她听不懂。粮食是剥
削来的,衣物是剥削来的,房子也是剥削来的?那衣是她亲手缝的呀!不是从谁身
上剥下来的。她一生也算劳碌,从没偷闲享受,锅前灶后,泥里水里全干过。盖这
栋房子,半个月不曾睡觉。这一切一件件是怎么来的,她全能说出来,不是江里流
来的,是做出来的。此时,她倒有被削得精光的感觉,只剩下身上遮羞的衣服了。
是不是连她身上的衣服也要剥去,光一个身子呢?自己倒不打紧,快五十的人了,
光着身来,光着身去,也罢。可十七岁的女儿要是被剥光了,那还能活吗?要是早
点把她嫁了也好了。她又想起女儿和林家二少爷的儿子的亲事。二少爷今日跟她同
台挨斗,大概也是缘分了。林老爷带着嫡出的长子林成家跑去香港,却留下庶子林
成祥这个寻花问柳的大烟鬼看守半条街,土改也就抓了小娘养的二少爷到铜钱沙陪
斗一番,斗罢放了回去。他毕竟算不上真正的地主。
她走到门口,企图进去看看,被民兵拦住了。
屋里空空四壁。一股寒风吹过来。
工作组的人拿来两张白纸封条,把门关上,贴上了封条。
她进不去了。她到哪里去呢?
她扶着门,想说什么,又觉没话可说。想哭,哭不出来。想推门,无力。她看
到田土根在晒谷场中央,指这点那,登记物品,一个工作队的女同志把一件件东西
分赏给村里的人。有的人喜滋滋地拿了就走,有个人疑疑惑惑不要,女工作队员就
硬要那人拿走。那人提了那物,拿眼瞅瞅她。那是上塘田永和的女人,跟她是堂姊
妹,常到她家来借东西用。女队员见她站在一担水桶边不走,说:“想要桶,拿去
吧!”女人于是拿了那担用桐油油得锃亮的水桶。她时常来借这担桶挑水,夸这担
桶好,从现在起,这担桶就是她的了吗?我会反过来找她去借这担桶挑水吗?田永
和的女人拿了桶,还不满足,把一只朱漆马桶拎了拎。马桶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妆,
已经用了三十年,内面被涮得褪色,连木质也去了一分多厚,外面却依然照得见人
影子。它无疑是铜钱沙上最漂亮的一只马桶,几小时前,民兵来拉她去陪斗,她还
坐在马桶上撒了一泡尿,没来得及倒掉,马桶里还留着那泡尿,尿臊没散。真是撒
泡尿就变了,马桶也不是她的了。今后屁股往哪里蹲呢?她太习惯这只马桶了。以
往在田里干活,她从不把屎尿拉在外,再远也憋回来拉在马桶里。邻居的妇人看她
涮这朱漆马桶,很嫉妒,说她屁股上都是福气。永和的女人有次在她房里做针黹,
尿急了,曾在这马桶上撒过一次尿,手挨着马桶赞叹不已,屁股粘上去不想起来。
这下好了,工作队员说:“你拿去吧!”永和女人连马桶带那泡尿都提走了。田土
根笑说:“二嫂,你连尿也要了,哈哈!”永和女人说:“还能肥一棵菜哩!”她
听了,仿佛整个身子要被人剁烂了去肥田。
她陡然记起了丈夫挖土根爹娘坟的事。她是不赞成丈夫做得那么绝情的,再三
劝阻,还是没劝住。当年她就预感过会有报应。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时候到了,
一报还一报呀!她想,灵验了。心里平衡了一些。
工作组的一个男同志说:“走开!这不是你的家了,全部没收。”
“没收?”
“当然是没收。没收地主的五大财产。”
她揣摸“没收”这个词意。这词她也是第一次听到:不是借,不是拿,不是抢,
不是偷,是没收。明了全都收去了,收得片瓦不剩,怎么说是没——收呢?连马桶
都收去了呀,没收?
“你被革命了,地主婆。”
“革命?”她倒是听说过革命。革命是打仗呀!共产党打国民党,国民党杀共
产党才叫革命呀,自己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怎革到她头上了?她是个妇道人
家,从不管外面的事呀!已经把家里的东西分给了穷人,分了不算,连命也要吗?
命不值钱呀!她都快五十了,有什么用呢?现在只剩下女儿的小命值钱了。
两个民兵跑过来,扯着她:“搜搜看,她身上藏了光洋和首饰没有。”
一个女工作队员摸了摸她的身,没发现什么,又拨开她凌乱的头发:“好家伙,
不老实,耳朵上还有对金耳环哩,头发里还有一根银簪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