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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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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对着墙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们赶紧离开窗口,红着脸骂道:“死来来,你是人
么?”可来来对这一切都不闻不问,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边坐下了……
    门外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人,无缘无
故的,怎么会这样呢?再说,一个光棍汉,爹娘都不在了,跟着哥嫂长大,攒钱是很不
容易的,谁肯轻易地烧钱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来来静静地坐着,既不哭也不气,那脸上竟还是笑模笑样的,身边撒着一片烧剩
的钱角角。这不是傻了又是什么呢?
    人们更起劲地拍门叫他。来来的哥嫂也从后院跑来了,两人站在窗口处一齐叫他:
    “来来,开门哪!你开门哪!……”
    来来还是不开门。屋里的火渐渐熄了,烟味也渐渐淡了。这时,人们闻见屋里有一
股很腥的尿臊味。来来三天没出门,只怕屙尿都在屋里了……
    来来,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的来来,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他这不是自己
作贱自己么!
    村里人已经轮番叫过门了,无论谁叫门他都不开。来来简直成了个木头人,不管门
外的人怎样说他、劝他、骂他、求他……他都一声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儿仿佛飞到
九霄云外去了。
    这当儿,有人把老族长瘸爷叫来了。瘸爷用拐杖咚咚地砸门:“来来,鳖儿,你给
我开门!”
    可屋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瘸爷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身对众人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一个人
问问他,他兴许会开门。”
    众人慢慢地散了。只是村里出了这样的邪事,各人心里都十分沉重。钱哪,来来烧
的是钱哪!
    瘸爷走到窗口处,贴窗望着坐在地上的来来,轻声说:“来来,开开门,给爷开开
门吧。”
    来来身子动了一下,默默地说:“你也去吧。”
    瘸爷说:“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给爷说说吧。爷老了,是过来人了,爷兴许能给你
拿个主意。”
    来来漠然地坐着,又不吭声了。
    瘸爷在窗口处站了很久很久,终也没有问出一句话来。无奈,瘸爷也只好去了。临
走时,他隔着窗户说:
    “来来,想开些吧。凡事都得想开些。我还会来看你的。”
    来来像是没听见似的,来就来,去就去,不理不睬。
    天黑的时候,瘸爷又来了。他知道来来分家之后,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给来来端
了一碗热饭。瘸爷端着这碗饭趴在窗口叫道:
    “来来,开门吧,爷给你送饭来了,快趁热吃……”
    屋子里黑洞洞的。来来仍是那么坐着,像鬼影儿似的坐着。瘸爷听见来来在自言自
语地说着什么。老人侧耳细听,久久,老人终于听明白了。来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
他说:
    “我去过了……”
    瘸爷立时像遭了雷击似的,险些把饭碗扔了!他浑身哆嗦着勉强站稳身子,嘴里喃
喃道:
    “毁了!毁了……”
    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一个人的灵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当来来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几天的时间,
来来一下子就脱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个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儿。头发乱得像老
鸹窝一样,上边沾了许多黑灰。脸上更是黑一块、灰一块,被烟火熏得不像个人样。尤
其叫人害怕的是那双眼睛,那眼睛里已失尽了光气,看去就像被人踩瘪的死鱼泡儿。他
就在门口的朝阳处蹲着,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缩,缩成了鳖样的一团。仿佛有一道无形
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里去了,他的心在无形的鞭影儿下抽搐着,躲闪着。
    那个白白胖胖的来来,那个在村街里悠悠地担着水桶哼小曲儿的来来,那个腼腆得
一说话就脸红的来来,人们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门口的来来只剩下了一个污浊不堪、蓬
头垢面、萎缩成一团的躯壳,他身上连一点阳气都没有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满身鬼气的
死活人!
    纵然是再残酷的刑法也不会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那是一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的标
志。假如他心里难受,那倒也罢了,说明他还是一个人,还有灵魂在。痛苦的灵魂也是
灵魂。一个人只要有魂,总还是可以好起来的。可他似乎已经没有灵魂了,那给人精气
的灵魂仿佛早已游到天外去了。他无怨无恨无苦无忧,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看着没有什
么东西能唤醒他了。
    女人们已经不再来看他了。他太脏了。这是一副叫人看了作呕的形象,人不人鬼不
鬼的形象。他的裤裆里总是湿着,身上散发着一股腥叽叽的怪味。人是傻了。傻了的来
来却没有什么越轨的行动,他不打人不骂人,只是坐着。
    眼看着来来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哥嫂却不管不问,分家了,分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
嫂子是很厉害的女人,她不让管,当哥的老实人是不敢说什么的。乡下女人当闺女时都
是好样儿的,可一做了媳妇就变了,一个个都变得很泼。中原地带,十家有九家都是女
人当家的。女人做了主,男人就没说话的地方了。
    那么,既然亲哥嫂都不管,村里还有谁肯管呢?
    ——瘸爷。只有瘸爷想挽救来来。他知道来来是中了邪了。来来是在那地方中的邪,
那阳间跟阴间搭界的地方……
    瘸爷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气斗一斗,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
量也太单薄了。他花钱求来的“符”压不住邪气;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开那个◎;他曾一
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盼着老天能睁开眼来……可到了还是挡不住邪气,邪气太旺了!
    瘸爷每天来陪来来坐坐。他没有别的办法,可话是开心锁,他只有用话去暖这娃子
的心。他盼着能把这娃子唤回来,把娃子的魂儿唤回来,也许就有救了。
    瘸爷不嫌来来身上的怪味,瘸爷坐在来来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诉说往事:
    “孩子,你认得我么?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吧。我是你瘸
爷呀,小时候抱过你的瘸爷。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你看我一眼……”
    “孩子,你娘生你的时候太难太难了。她在床上折腾了七天,受了多少罪呀!命都
搭上了,临死时才把你生出来。你娘从床上嚎叫着滚下来,把你生在地上了。你娘生你
时流了多少血呀。一摊子草灰都泡湿了。你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猫儿样的。你娘就看
了你一眼,临闭眼时看了看你。你娘嘱托你爹,要他把你好好养大,好好活人。娃呀,
好好活人哪!
    “孩子,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么?那时你爹把你抱出来,一家一家的求奶吃。你
是吃百家的奶水长大的,孩子。那时的人厚哇,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家里多难,都会
有人帮一把拉一把的。孩子,你大一点的时候,就整日在庄稼地里跑了。你捉蚂蚱,捉
蜻蜓,挖‘搬藏’(地老鼠),掏麻雀……再后你一天天大了,能背上书包上学了。你
一蹦一蹦地跟娃子们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去……孩子,那时你放了学,就跟娃儿们一齐去
河堤上摘柿子吃。你记得那好大好大的一片柿树么?那柿树上结的柿子红灯笼一样的,
你爬了这棵爬那棵,吃得肚子拉稀……孩子,一村人都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你吃过百
家的奶,吃过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你活这么大,究竟是为了啥呢?
    “孩子,你禀气太弱,你见过啥了,你一定是见过啥了。可古往今来,邪不压正啊!
你心里只要还有一股气,你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挺住吧,孩子,无论见过啥你都要挺住。
人是一股气呀!气在,人就在。气泄了,人就完了。孩子,给爷说句话吧。这么老半天,
你不能给爷说句话么?”
    瘸爷把肚里的话全都说尽了。瘸爷的诚意是可以动天地的。瘸爷一日日地陪着这木
呆呆的娃子,用炽热的话语焐他的心,企盼着能把这颗给邪气打碎了的心暖过来。瘸爷
甚至在天黑的时候,用他那苍老的哑嗓子给来来喊魂: 勺子磕住门头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勺子磕住床帮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然而,一切都白费了。来来已心如死灰,死灰是不能复燃的。无论瘸爷怎么说,无
论瘸爷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仍旧是那么傻乎乎地坐着……
    瘸爷的失望和痛苦是语言无法表达的。最后,他默默地走回自家的小屋里去了。他
觉得自己太老了,太无用了,既不能为村人驱邪,又不能挽救来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呢?
    瘸爷又开始搓那根绳子了,一根很长的麻绳。
    不久之后,来来彻底地成了一个废人。
    没有人再进来来的家门了,离那院子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腥叽叽臭烘烘的气味。他常
常一个人关在屋里,一躺就是几天,那屋里又是屎又是尿的,简直比猪圈还脏。来来毁
了,一个人连自己的屎尿都不能自理,还能干什么呢,他身上的邪气也越来越重了,坐
在门口时,仍然是鳖缩缩的。那脸像是给鬼抓了似的,乌青乌青的。脸上也瘦得只剩下
了薄薄的一层肉皮,高颧骨硬撑着这张薄脸皮,看上去分明是一个活的骷髅!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道一道鞭影么?是无形的魔鬼在抽打他么?他
的灵魂己吊到了高高的天空之上,在油锅里炸?在血水里泡?或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零
割碎剐?要不就是他的魂灵已被押解到了地狱的大牢里,十二个牛头马面的判官正在审
问他?让他目睹下地狱的种种酷刑?尔后用火钳子夹他的灵魂?……
    不然,人怎么成了这样子呢?
    有时候,他的神志看上去还是清醒的,偶尔也翻一翻眼皮,但很快地又塌蒙住了。
看到他,你就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别了。他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地方,全身都长满了让人作
呕的癣疮,两条腿抓得烂叽叽的,腿下呢,还不时流出湿湿的一股……
    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除了让人害怕,就没人再可怜他了。唯一叫人索怀的是那个
令人恐怖的不解之谜:他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是呀,他到那楼屋里去了。去了又怎样呢,去了人就能毁成这样子么?奇怪,真奇
怪!
    扁担杨村有这么一个活的骷髅,还有谁不心悸呢。人们只要一看见他,心里就有数
不清的疑惑生出来,变得更压抑了。
    冬日是没有多少活计的,人很闲,日子却又很闷。一些好奇的百无聊赖的年轻人心
里痒痒的,老想缠住来来问问:
    “来来,你看见啥了?”
    来来总是不吭的。问他十声八声,他动都不动。他们大着胆子踢他一下:“来来,
屁货,问你哩,你看见啥了?”
    来来也仅仅是翻翻眼皮,还是一声不吭。那脸上空空净净的,好像是听明白了,又
像是什么也不明白,谁也没有办法让他开口。
    更叫人惊奇的是,每逢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便慢慢地站起来,手里端一只空碗,贴
着墙边挪到周围邻近的亲戚家去。进了门,他甚也不看,甚也不说,“扑咚”一下,双
膝跪倒,趴在地上磕一个头,然后把碗高高地递上去……
    女人们害怕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嫌他身上脏,赶紧给他盛碗饭,打发他走。
也有的给他舀上一碗麦,撵他走,他就端回去烧一堆火烤着吃。一些心软的女人,见了
他还当人看,给他盛饭时就劝他说:“来来,你的麦苗快旱死了。有机井,你浇浇吧?”
可他听了就跟没听见一样,盛了饭端起碗就走。回去一个人躲起来用手抓着吃,吃了,
便又把空碗撂到一边去了。那碗就一直在地上撂着,眼看着晒干了,有虫儿爬进碗里去
了,他翻眼看看,也只是看看,随即又闭上了。一天他就讨这么一次,尔后又是睡睡、
坐坐,成了个死活人。
    这就怪了。你说他傻,他竟然还知道吃饭。说起来还挺懂礼仪呢,不偷不抢,到谁
家先磕头,然后才把碗递上去,给什么就吃什么。还知道一家一家的换着吃,去了这家,
又去那家,像一个甚事也没有的精明人一样,说他不傻吧,一个大活人,一条汉子,竟
然自己管不住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
    有人说,这还不如死了呢。纵是断胳膊少腿,也比这样活着好受哇。这叫人么?
    来来已经不是个人了。他简直像是经过了炼狱般的熬煎,身上的精气已被榨干了。
他成了一堆冶炼后的渣子,一副变了形的躯壳。那刑法是加在心灵上的,心血耗尽了,
人还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当然,也有人说来来是为了女人才成了这样子的。他一辈子都渴望得到女人。他很
小的时候就喜欢和女人在一起,在女人面前他没说过一句脏话。他还常常一个人去偷偷
的听房,一蹲就是半夜。可女人们都不信这些,女人们眼里的来来是很规矩的。过去的
时候,她们常央他帮忙,叫他干啥就干啥,人很勤快,也很老实,从没多看过女人一
眼……
    唯一的缘由是他到那座楼房里去过。
    他看到了什么?
    村人们都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已经有无数的人无数次地问过他了,问他究竟看到
了什么。人们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个死活人,希望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半句话来,好好琢
磨琢磨,也许能探出究竟来。可谁也没有问出来,他不说,什么也不说,仅有的表示是
翻翻眼皮……
    下雨天里,来来一个人在院里躺着。雨下了一夜,他也就在院里躺了一夜,浑身弄
得像泥母猪似的。还是瘸爷央人把他抬到屋里去的。人们把他撂在地上,他就躺在地上,
两眼空空地睁着……
    后来,人们发现老狗黑子时常在来来跟前卧着,黑子看着来来,来来看着黑子,就
那么默默地互相望着,眼里都空空地印着一个◎。久久,来来会突兀地笑起来,呵呵地
傻笑,望着黑子笑。黑子呢,也会“汪汪”地叫上两声,像是回应,也像是懂了什么。
尔后又是沉默,无休无止的沉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两个魂灵在说悄悄话……
    这是一具“活尸”与狗的魂灵的对话。无论是晴朗的白日还是阴晦的雨夜,这种让
人发怵让人恐怖的对话从未停止过。没人知道他(它)们说了些什么,这种对话是人世
间很难领悟的。
    有时,人们在村街里走着,突然就会听到来来的傻笑声,接着就是老狗黑子“汪汪”
的回应,心里“咯噔”一声,马上往家赶。

      六十五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八间屋子是灰颜色的。进了一连串的屋子,再进这间屋子,
你马上觉得你身上长出毛来了。一层一层的灰毛。那灰毛霎时间遍布全身……
    这时候,你就会觉得你不再是人了,你是野兽。你忍不住会发出凄厉的嚎叫……

 
    
     15     
   六十六 扁担杨村仍被一种怪邪的气氛笼罩着。
    天是阴晦的。狗在村街上窜来窜去,一时这边,一时那边,不知在干什么。村东头
黑子家的带子锯响得刺耳,忽然就尖叫一声,忽然又停住了,不知是机器坏了,还是怎
么回事,那声音叫人心里一紧一紧的。村人们路上见了,也仅是打个招呼。那面上笑着,
心里又互相疑惑,谁也弄不清谁在干什么,仿佛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境
地……
    村长杨书印从家里走出来时心境并不太坏。虽然遇到了一个极其强硬的对手,他还
是稳得住的。扁担杨村是他经营了三十八年的“领地”,他的智慧,他的心血,全洒在
这块土地上了。他不相信会有人能在这块土地上动摇他的根基。只要站在这片土地上,
他总会有办法的。
    杨书印好久没出门了。作为村长,他觉得该去地里看看庄稼了,也顺便地散散郁闷
已久的心绪。天还不算太冷,杨书印披着黑色的羊皮大衣慢悠悠地在村路上踱着。他神
色坦然,步履稳健,一举一动都与往常一样。那张阔大的紫棠子脸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
很深沉很老练遇事决不会惊慌失措的笑意。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看上去一丝不乱。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蓝涤卡做的干部服,那是他专门在城里定做的,一式做了两套,四个
兜的,穿在身上很合体。他出门时总是体体面面的,叫人看着与众不同。人配衣裳马配
鞍,他的衣服跟人是很配套的。他决不让人小看他。
    村外的空气到底清爽些。麦苗儿寸把高了,田野里绿油油的。只是冷风一阵一阵地
吹着,有点寒。杨书印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像城里人那样掏出手绢擦擦嘴,便挺
着身子站住了。这时候他倒很想跟村人们说说话,搭上几句,问一问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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