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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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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公安局一再地出现,然而不论是林娃兄弟还是杨如意,还是纵火的麦玲子,在法律
的面前,他们都不能在心中承认自己有“罪”。罪是普遍的以至于它己成为一种通行的
准则了。杨如意无非是用金钱购买到了权力与女人,这两厢情愿的正当交易有何罪呢?
而林娃兄弟向这么一个人敲诈一点钱为了盖上房子娶上媳妇又有多大罪呢?而麦玲子纵
火无非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有勇气去寻找幸福生活,因此,在尘世的法律面前,他们在内
心上不会悔罪,更不会赎罪。法律的惩罚只不过是给他们一点皮肉之苦而已。什么能触
及到他们的灵魂并因而救赎他们呢?
    唯有瘸爷这个人物在思谋着那个神秘的灾星般的符号,思虑着接踵而来的种种灾难
与不幸时,想到了自己的罪孽,想到了神意的惩罚与赎罪。在他所犯下的罪孽的污秽中,
赎罪感作为一种深深的警戒潜藏在他身上。他要告别罪孽的黑夜了。瘸爷在搓着一根上
吊用的麻绳,他对他的知心伴侣、一条老狗说,“人都是有罪的”,“去赎罪吧”。这
位老人发出了那种呻吟与叹息。惩罚从这里才开始,拯救从这里才降临,灵魂从这里才
升起来。
    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的大地是无罪的,人只是在无尽的恶迹中玷污了这大地。而大
地仍旧开放出鲜花。人诅咒这大地,挣脱这大地,把自身的存在从这大地上连根拔起,
还要涤净身上的土气,却唯独不洗净自身的罪恶。人遗忘了大地的荣耀,而疯狂地营造
巴别之塔,“为要传扬我们的名”。但我们周围的一切却在显示大地的荣耀,禾苗、树
木、草丛,只有我们,只有人活在耻辱里,活在罪孽中,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地的美、
荣耀和神圣。
    如果要为李佩甫的小说世界找到一个精神象征的话,那么这个形象就是大地。这是
无异于《红蚂蚱,绿蚂蚱》中的童稚天真的那个土地,是孩子们为之号啕为之雀跃深深
地热爱的那个大地。这是一切,是整个大自然,是人们,是飞禽,是庄稼,是“奶奶的
瞎话”,是上帝从另外的世界取来种子,撒在这块大地上而培植起来的不知有善恶的孩
子们的乐园,是一个永恒欣悦的王国,这是《李氏家族》繁衍生息、生生不息的那个大
地,是埋葬着先祖,弥漫着生灵气息神之氛围的大地,是浸润着热血热汗热泪的那个大
地。这是眼前的现实世界,同时也是尘世间达到真正自由境界的感情生活流逝于其中的
那个永恒的世界。这是爱与恨、自由与奴役、德行与罪孽的战场。这个战场就是人心,
就是大地,在那里,恨与宿命之坚冰被无限回春的大地所化解了。这是永恒的死亡与复
活的大地。这也就是作为《金屋》之根基的大地。是的,这大地正是构成人类存在的一
种永恒的根基。这里发展着一切的生命形态,也不能不发展着一种最高的生命形态,人
的灵魂。尽管这灵魂被恨与肉欲淹没了,尽管这灵魂被罪恶之火灼伤了,然而只要大地
仍旧默默地保藏着生机,保藏着无限回春的能力,一种最高的生命形态必定会生长出来。
    一种逐渐觉醒的大地意识或大地精神正从佩甫的小说世界中逐渐升起,并光明朗照。
大地,在佩甫的小说中,不只是一种环境,也就是说,不只是一种背景的描绘。大地不
只是人类劳作的作坊或工场,就是这个大地,孕育了蚱蜢、草木的大地,并给昆虫以情
欲,给禾苗以性能力的大地,也孕育了人,而且给了人比单纯的情欲更多的那么一点东
西。让我们记住:是大地给了昆虫草木和人类以生命。是大地给了昆虫与花木以情欲,
那么也是大地给了人以肉欲和灵魂。让我们记住,大地赋给了,大地自身早已就具有了,
不论是情欲还是灵魂。只是这大地的精义奥蕴要在她所孕育的万物,她的孩子们的生命
中展示和开展出各种美丽奇诡的形态来。最终担当起生命圣职的人就是那个最具有大地
精神并怀有刻骨铭心的大地意识的人。佩甫的小说更使我相信,大地,这是一种思想,
一种精神形态,一种灵魂的可见的撼人的形式。唯有基于大地,我们才能建立起自身的
存在,建立起人类历史的和道德的存在,唯有大地,无限回春的大地是圣洁而无罪的。


 
    
     小引     
 阴历九月初八,一个吉祥的日子(也是罪孽深重的日子。不久的将来,村人们会这
样说),杨如意的新屋落成了。那一挂长达两万头的爆竹足足炸了一个时辰,把村人们
的耳朵都震聋了。弥漫的硝烟在扁担杨的上空缭绕盘旋,久久不散,尔后飘落在农家那
大大小小的院落里。硝烟过后,村子里巍然地竖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两层小楼。
    没有人会想到杨如意能盖起房子,更没人想到杨如意能盖这么好的房子,人们甚至
没意识到这个常年不穿裤子的“带肚儿”是在哪一天里长大的,他太不起眼了。人们只
记得他那罗锅爹领着他挨门磕头的情景:长着一双小贼溜溜儿眼,瘦狗一样地躲在人
后……却不料时光就这么一天天磨过去了,竟然把小狗儿磨成了一个人。
    不晓得狗儿是哪一天混出去的。他出外几年,突然就回来了。回来就张罗盖房。村
里人也仅是听说他在外承包了一个涂料厂,好像挣了些钱。可狗儿一下子就抖起来了!
他居然在外边请了一个建筑队来,三下五除二扒去旧房,一扎根基就是十二间。那房子
慢慢垒上去,人们才看出来,老天哪!那不是十二间,也不是一般的瓦房,那是二十四
间,是一座现代化的洋楼!眼花的老辈人甚至觉得那不是房子,那是用人民币堆起来的
钱垛,是一座金屋!
    扁担杨是个有三千多口人的大村,这些年盖房的户不算少,可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
房子。整座楼都是按最新样式设计的,门里套门,窗上叠窗,四外朝阳,八面来风,到
了也没人能算出这楼房到底有多少门,多少窗。一楼的廊柱和地面是用水磨石砌成的,
远远望去像镜面一样的光滑;二楼有宽大的曲形外走廊,走廊边上是白色的雕花栏杆,
看上去曲曲幽幽,时隐时现,叫人闹不清这楼是怎么上的,又是怎么下的。至于墙壁,
则全是用一块一块的金黄色釉面砖贴成的,灿灿地放光。楼房的各处还都装上了最新式
的壁灯,那壁灯是粉红色的,隐隐地散在楼道里,又像是女人在招手。当然,这楼房还
有许许多多叫人闹不明白的蹊跷处……
    主房建成之后,院墙也跟着拉起来了。大门是用铝合金特别焊制的,下边还有带滑
轮的走道。进门处立着一道半月形屏风花墙,墙上又请匠人画了山水。这足足有七尺高
的院墙一围,楼下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就更叫人觉得神秘。多势海呀!待一切竣工,
洋床、沙发、电视机、录音机也一样一样地运回来了……
    这仿佛是一个梦,金色的梦,突然就矗立在人们眼前,连想都来不及。
    狗儿杨如意是疯了么?独独爷儿俩,纵是再娶上一房媳妇,也不过三口之家。为什
么要盖这么多的房子?为什么要盖这么好的房子?没人知道,也没人问。
    村子哑了。
    这座楼一下子摄去了所有人的魂魄,整个村子都失去了笑声。人们默默地走路,默
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饭。似乎人人都从这楼房上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只是心里闷。它像怪物一样竖在人们眼前,躲是躲不过的,只要有阳光的地方就能看到
它,它简直把一个村子的光线都收去了。扁担杨的人是能忍的,纵是如此,也没人多说
什么,只是人们再也不到杨如意家去了。邻居们宁肯多绕些路,也不从他家门前过。这
分明是怕着什么,怕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上地干活的时候,人们竭力把胸脯挺得
更高些,昂昂地走,脸上带出一股肃穆的凛然之气。那脊梁上也仿佛很沉重地背着什么,
只是硬挺着走。村里那位辈分儿最长的瘸爷,过去每日里拄着拐杖到村街里去晒暖儿,
自此,就再也不出门了。
    扁担杨沉默了……
 
    
     01     
   一 晨儿,天苍苍的时候,四周还在一片灰暗之中,那楼房便在灰蒙蒙的夜气中凸出来
了。这时的楼房是暗绿色的,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环着。在一片幽静之中它仿佛微微地在
摇动,在凉凉的晨风中摇动,尔后慢慢地升上去,垂直地升上去,微微地泛一点银绿色
的光。在雾气快要消散的那一刻间,楼房仿佛又沉沉地压下来了,重重地矗在扁担杨的
土地上,矗立在一片灰暗的瓦屋之间。紧接着大地仿佛抖了一下,那金色的亮光便一点
一点地泛出来了……
    这时候,假如早起的村人抬起头来,会惊异地发现那楼房高高地矗立着,从左边数
是十三个门,从右边数却是十一个门……
    楼下呢,楼下被围墙遮住了,自然不晓得到底有多少门……

      二 杨如意在光芒四射的楼顶上站着,两腿叉开,居高临下,一副大人物的气魄。九月
的阳光在他周围环绕游走,在一片霞光中,他的心在升腾,身在升腾,五脏六腑都在升
腾。他展着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的九曲回肠里压了二十七年,到现在才顺
顺溜溜地吐出来,吐得畅快,吐得惬意。
    远处是无边的黄土地,经过了两季收成的黄土地默默地平躺着,舒伸着漫向久远的
平展。颖河静静地流着,像带子一样蜿蜒而去。漫漫的土路上有人在走,是女人,晃着
粉粉的红色,一扭一扭地过了小桥。近处是高高低低的村舍,斑驳的土墙和灰色的瓦房
的兽头在他眼前一掠而过。猪儿、狗儿、鸡儿全在渺小地动,猪粪鸡屎的气味在九月的
阳光下显得格外浓重。一声灰驴的长鸣似要把日子拽住似的嘹亮,却又打着响喷儿“咳
咳”地住了……
    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那过去了的岁月在他心里深深地划了一道痕,他记住了,永
不会忘。心理上的高度兴奋使他的眼睛燃烧着绿色的火苗儿,那火苗儿的烧着眼前的一
切,点燃了遍地绿火。他的心在无边的燃烧中踏遍了扁担杨的每一寸土地,尽情地享受
着燃烧的快感。心潮的一次次激动使他有点头晕,晕得几乎栽下楼去,可他站住了,定
定地站住了。他敞开那宽大的恶狠狠的胸怀,挺身而立,面对土地、河流、村庄,喉管
里一口浓浓的恶唾沫冲天而起,呼啸着在空气中炸成千万颗五彩缤纷的碎钉!那碎钉一
样的唾沫星子在喷射中挟裹着一句冲劲十足野气十足的骂人话:
    “操你妈!”
    在骂声中娘扯着一个三岁的光屁股小儿从漫漫土路上走过来,那小儿亮着狗样的肋
巴,小脚丫晃晃地在土路上拧着麻花。饥饿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吞噬阳光,尔后在瘪瘪的
小肚皮里进行空洞的消化,他是作为娘的“附件”——“带肚儿”,随娘一起嫁到扁担
杨来的。娘用身体给他换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这地方却使他永远地打上了耻辱的印记:
“带肚儿”。当他从漫漫土路上走来的时候,人们的眼里就这样写着,刀砍斧剁般地写
着。没有人能帮他去掉这个印记,即使娘死后也是如此。
    “带肚儿!”
    后爹罗锅来顺牵着他一家一家地去给人磕头。为了让他得到村人们的认可,不至于
受人欺负,后爹佝偻着腰赔了更多的笑脸:“自己娃子,自己娃子哩。”他就跟着跪下,
叫叔、叫伯、叫大爷、叫婶子、叫大娘……小骨头很嫩,跪着跪着就跪出血来了。那时
候他的血是红的,黄土是他的止血剂。
    可还是有人欺负他。从小开始,一点点儿的娃儿就结伙揍他。他心里的恶意就是那
时候被人揍出来的。割草的时候,蛋子大的娃们就结成一伙儿捆他“老婆看瓜”。第一
次他哭了,娃儿们让他跪下喊爹,他跪了,也喊了“爹”。那声音怯怯的,带着满脸的
泪花。可娃儿们还是不放过他,一个个叉着腰在他面前站着,让他再喊一声,再喊一声,
再喊一声……娃子们的恶意几乎是天生的,小小年纪便有一种血缘关系的敏感。当娃子
们从长舌女人那儿得知他是“带肚儿”的时候,就更甚。他童年的鼻子是娃子们发泄的
目标,一次又一次地经受了血的锻炼。只是他不再哭了,当他被揍得满脸开花的时候,
娃子们希望能看到他的哭相,希望他再喊一声爹,可那斜着的小狗眼里没有一滴泪,目
光很残,于是又揍。渐渐,他开始还手了。人多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让人死揍;
人少的时候,他就像狼羔子一样拼命扑上去,又踢又咬……
    大一点的时候,饥饿成了他生存的第二威胁,别看那时他狗瘦狗瘦的,却长了一副
极好的消化器官。后爹把饭都省给他吃了,可他还是饿。于是偷红薯、掰玉米,在地里
见什么吃什么,小碎牙“嚓嚓嚓”吃得极快。这又常常被看青的大人捉住,捆到队里挨
大人的揍。一次又一次,都是后爹罗锅来顺给人下跪求饶,才放人的……
    现在,这挨揍的小狗儿正挺身站在全村最高的地方,穿着笔挺的西装,脸色红润而
有生气。那经过千锤百炼的鼻子丰满多肉,挺挺地呼出一股股灼热的气流。那身量也因
了居高临下的位置而显得高大魁梧,气度不凡。在他的上衣兜里揣着一叠烫金的名片,
名片上用中英文赫然地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xx部涂料厂厂长杨如意”的字样,这是他
出外六年的结果。
    这“名片”的作用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xx部”仅是设在邻县县城的一个
小仓库,“xx部涂料厂”是他在仓库主任的认可下估捣出来的。然而,挂出“xx部涂料
厂”的招牌并不那么容易。这个仓库属于省里的一个物资站,物资站又属于一个公司,
公司上边才是xx部。这个渠道有数十个关节,每个关节都是用钱买出来的。他自幼就给
人磕头,知道怎样送礼。那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六年来他进步很快。当然,这一切都
是在私下进行的,从县城到北京,有上百名有权力的人在他的小本本上留下了名字,那
是一次次交换的记录。人的本能的大解放使这些有权力、有信仰的人也觉得应该活得更
好一些,于是就更增添了打通关节的难度。整个过程是靠一本书才能叙述完的,不管怎
么说他成功了。话说回来,这里边也有合法的地方,合法之处就是他每年给仓库、物资
站、公司、xx部提交一些利润。这涂料厂其实还是杨如意一个人的。挂上“xx部”的招
牌使他获得了资金、原料和销售上的便利。在这个有晴有阴的国度里,要想干点什么必
须有把大红伞撑着才不至挨淋。杨如意要的就是这把大红伞。岁月磨出这样一个人来,
必然教会他如何生存。
    一个徒手走出扁担杨的汉子,靠在邻近县城的仓库里打小工起家,独独地闯出一个
天下来,必然是个能折腾的人物。杨如意也想让人们知道他是个人物。如今他回来了,
盖了这么一座楼,就是想让人们看看……
    站在楼顶上的杨如意傲然地远视前方,目光很残。那具有燃烧力的绿光是从心底里
射出来的,甚至当他看到恩养他长大的后爹的时候,目光也没有变得温和些。他的恶的
锻造是在童年里一次性完成的,任何后天的教化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
    罗锅来顺蹲在楼院里,屁股下硬硬地垫着一块半截砖,仿佛在梦中一样。他弄不明
白,这高楼怎么会是自己的房子,怎么会是他住的地方。他活了一辈子,做梦也没想到
他会住这样的地方。他的老眼眨了有一百次了,眨眨,再眨眨,眼都眨酸了,还是看不
明白:这就是他罗锅来顺要住的地方么?
    罗锅来顺在草屋里滚了几十年,那日月虽苦,但草屋、土墙摸上去软和和的,贴人
的心,夜里也睡得香甜。他没住过这样的房子,这房子太大、太空、太压头,摸上去冷
冰冰的,让人恍惚。蹲在这楼院里,他总觉得迷迷糊糊的,像在雾里一般。
    他几次问儿子,为啥要盖这样的房子,儿子笑笑,不说。问急了,只说:“让你老
享享福。”可儿子眼里说的不是这些,不是,他看出来了。唉,儿子大了,儿大不由爷。
他能说什么呢?他一辈子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为这个。“带肚儿”给人赔了多少笑脸啊,
儿子孝顺,不也是他的福气么?
    不过,他还是不习惯住这样的房子,住这样的房子夜里睡不安稳。搬进楼房的第一
夜他就魇住了,一直挣扎到天亮……
    罗锅来顺长长地叹了口气,仰脸望着站在楼顶的儿子,说:“房既盖下了,紧着把
媳妇娶过来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杨如意笑了笑,突然大声说:“爹,我下午就走了,那边事儿忙。要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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