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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异境三部曲-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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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森的手还握在排档杆上,他在想,如果将它推进D档,踩下油门,波普真的会对他开枪吗?这种距离加上十二号口径的散弹猎枪,如果波普真的开枪,他必死无疑。

慢慢的……波普说,把你的两只手都放在方向盘上,用你的右手将车子熄火。

伊森透过玻璃说:你知道我是谁,而且你应该知道妨碍联邦探员办案的严重后果。我要离开这个镇。

你想得美!

我是美国政府的探员,我有完全的授权——

不,不是,你只是一个没有证件、没有徽章的家伙,不但刚偷了一辆车,还有谋杀联邦探员的嫌疑。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必要对你说第二次,小子。

伊森脑中某个声音催促他乖乖听话,小声告诉他违抗这个男人的风险很大,甚至可能蜜口他丧命。

好。伊森说,只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车子没有钥匙,是我接上管线发动的,我得把线路拉开引擎才会熄火。

伊森打开顶灯,双手伸到转向柱下方,将两条白导线拉开。

灯熄了。

引擎也熄了。

除了手电筒的刺眼强光外,一切都熄了。

出来!

伊森找到把手,得用肩膀稍微用力撞向车门才出得来。他站到外面。雾气在光束中飞舞盘旋。手电筒和猎枪后的波普只剩一个愤怒的影子,躲在牛仔帽沿后的眼睛闪烁。

伊森闻到擦枪油的味道,波普一定花了很多时间照顾、欣赏他的军火收藏。

你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要离开镇上吗?波普咆哮。

伊森想要回答,但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手电筒的光束已经射向地面,在他被打到前的十分之一秒中,他才发现飞向他的头的影子,原来是散弹猎枪的枪托。

伊森的左眼被打得肿了起来,变得又热又大,而且随着他的脉搏不停跳动。他用右眼看着审问室,密闭、无聊、白色煤渣砖墙、水泥地板。脱掉外套、拿掉眼镜的波普坐在一张空荡荡的木桌另一边,暗绿色衬衫的袖子卷起,露出肌肉纠结、长满雀斑的粗厚前臂。

伊森左侧眉毛上方的伤口极深,鲜血沿着侧脸滑落,他反手擦拭。

他瞪着地板。能给我一条毛巾吗?谢谢。

不能。你只能坐在那里,一边流血,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晚一点,等整件事结束,你也从监狱放出来之后,我会邀请你到我家来参观你的警徽。我会把它裱框,用透明玻璃保存好,挂在我家壁炉的正上方。

他的话让波普笑得好开心。你真的以为会这样噢?

你攻击联邦探员。你的警察生涯就快结束了。

再告诉我一次,伊森,你是怎么知道六O四号里有尸体的?不要再用那个不存在的女酒保来搪塞我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要听真话。

我告诉你的就是真话。

真的吗?你还是坚持要这么说吗?我已经去过那家酒吧了。波普的手指轮流在桌面上敲着。他们连一个女酒保都没有,而且也没人在四天前的晚上见过你。

有人在撒谎。

所以我开始怀疑……你来松林镇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

那个……他举起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弯了两下,表示是在引用伊森的话,调查任务?

伊森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高涨的怒气在胸膛里流窜。他的头痛得不得了,他知道部分原因是波普重击他的后遗症,但也很像是他在河边醒来,不知道自已是谁、自己在哪儿后,一直折磨他的颈部旧伤又发作了。那种在头骨底部很熟悉的抽痛又回来了。除此之外,这个似曾相识的审问场景雪上加霜,让他感觉更不舒服。

这个小镇有问题。伊森说。他的情绪乌云似的累积在胸口,四天来的痛苦、混乱和隔离让他非常激动。今天晚上我看到了我以前的搭档。

谁?

凯特·威森。我告诉过你关于她的事。可是她变老了,至少老了二十岁。怎么可能呢?你回答我啊!

是不可能。

还有,为什么我不能和小镇以外的任何人联络。为什么没有马路可以驶出镇上?这儿是什么实验场吗?

当然有路可以出城。你知不知道你讲的话听起来有多荒谬?

这个小镇有问题。

错了,有问题的是你。我有个主意。

怎样?

不如我给你一张纸,让你有时间想一想,写下所有你想告诉我的事。一个小时听起来怎么样?

他的提议让伊森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波普继续说:还是说,如果我套个黑头巾,你回答我问题的速度会比较快呢?还是我应该从手腕把你吊起来,一刀一刀割你的肉呢?你喜欢刀子划过你皮肤的感觉吗?伊森?波普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扔在伊森面前。

伊森说:原来是在你这儿?他拿起皮夹,打开,特勤局的证明文件放在透明护贝里,可是上面的名字不是他。

证件的主人是比尔·依凡斯。

我的在哪里?伊森问。

对。在哪里?比尔·依凡斯。特别探员。特勤局。博伊西分部。现在,再告诉我一次,你是怎么知道他被弃尸在那栋废弃的屋子里的?

我告诉过你了。我是被特勤局派到这儿来找他和凯特·威森的。

喔,对。你说过。我老是忘记。我打电话到西雅图和你的上司赫斯勒聊了一下,不过呢!他说他根本不认识你。

伊森将更多鲜血从他脸上抹去,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

我不知道你试着想做什么,你在计划什么阴谋——

我的推论是,依凡斯探员一直在追捕你,最后终于在松林镇逮住你。所以你干脆杀了他,并绑架他的搭档史塔宁斯探员,想开他们的车逃出城去。只不过在你离开的路上,报应赶上你,让你出了严重车祸。史塔宁斯当场死亡,你则头部受了重伤。也许是脑袋撞坏了,当你醒来的时候,你真的开始相信自己也是个特勤局的联邦探员。

我知道我是谁。

真的吗?你不觉得没人找得到你的证件是一件很怪的事吗?

对,因为有人故意——

没错,我们整个镇都在进行一个大阴谋。波普大笑。你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没人可以找到伊森·布尔克的证件,其实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吗?因为你根本不存在?

你疯了。

我就猜你会反驳,兄弟。你杀了依凡斯探员,就是你这个——

不是。

——疯子、变态的精神病患者。你用什么东西打死他的?

干你娘。

你的杀人凶器藏在哪里?伊森?

干你娘。

伊森感到他胸中的怒火爆炸。纯粹、旺盛的熊熊怒火。

听好。波普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只是个很厉害的骗子,还是你真心相信自己建造出的精巧假象。

伊森站了起来。

几乎无法保持平衡。

他的胃涌出酸意,让他非常想吐。

鲜血不停流出,从他的下巴滴落,在水泥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池。

我要走了。伊森指着警长后面的门,以命令的口气说:开门。

波普动也不动,说:你最好乖乖坐回去,不然你会害自己伤得更重。他的语调充满自信,显然已经做过许多次他威胁要做的事,而且如果有机会再做一次,他甚至会更开心。

伊森沿着桌子走,越过警长,走向房门。

他握住把手。

被锁住了。

你他妈的坐回去。我们连谈都还没开始谈。

开门。

波普慢慢站起来,转身,挤到伊森旁边。距离近到伊森可以闻到他呼吸中的咖啡味,看到他牙齿上的黄垢。他比伊森高四寸,至少重四十磅。

你觉得我没办法强迫你坐下吗?伊森?你觉得我没有能力去执行这种事吗?

这是非法拘留。

波普微笑。你想错了,小朋友。在这个房间里,既没有法律,也没有政府。只有你和我。在你以墙为界的小小世界里,我就是至高无上的唯一掌权者。只要我愿意,马上杀了你也没关系。

伊森放松他的肩膀,高举双手,掌心朝外,摆出希望让波普以为他被击倒、打算乖乖服从的姿态。

他拉高头,放低下巴,说:好吧!你说的对。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话没说完他的双脚一蹬,仿佛装了弹簧似的,将自己的前额猛力撞上波普的鼻子。

伊森听到软骨断裂的声音,立刻攻击波普强壮坚硬的大腿,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倒吊,警长挣扎着要用前臂和二头肌夹住伊森的脖子,可惜晚了一步。

波普的靴子沾到地板上的血,变得十分滑腻,很难抓牢。伊森可以感觉到他的靴子就快掉了,他的重量也在逐渐下滑。

他用肩膀猛力撞击警长的胃,将他重压在水泥地上。

波普肺里的空气一瞬间全吐了出来,伊森起身,跨坐在警长身上,右手拉回,摆出空手道中掌底攻击的姿势。

波普用力扭动臀部,让伊森的脸直接撞上木头桌脚,速度之快差点把他的脸劈成两半。

伊森的视线模糊,刺眼的亮点微粒不停地在眼前跳跃,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在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时,他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在伊森脑袋清楚、反应灵敏的时候,他应该能避开波普的这一拳。可是以目前的状况,他的速度太慢,迟了半秒钟。

波普这一拳力量大到让伊森的头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让他不禁怀疑胸骨是不是折断了。

他发现自己昏眩地趴在木头桌面上,用仅剩的右眼往上看,气到抓狂的警长正准备揍他第二拳。他被撞烂的鼻子好像被炸弹空袭过似地黏在脸上。

伊森擧起手臂想保护自己的脸,可是警长的拳头轻易穿过他的双手,直接打上他的鼻子。

泪水从双眼里不断冒出,鲜血马上流进伊森的嘴里。

你到底是谁?警长咆哮。

即使伊森想回答,也不知道答案,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的审问室开始回转,和另一个审问室混合交错……

他又回到波斯湾旁贫民窟里有着肮脏地板、棕色墙面的房间,看着光秃秃的电灯泡在他头顶上荡来荡去。穿黑长袍、戴黑头巾的耶许夫瞪着他,只露出一对凶恶的棕眼和一张微笑的嘴。他的牙齿太洁白也太整齐,绝不可能是第四世界落后中东的贱民产物。

伊森的身体被吊在空中,手腕被焊在天花板的铁链扣住,他的脚同样无法着地,但偶尔可以让大姆指碰到地面,缓和一下血液不能循环的痛苦压力。可是这样的脚尖着地他一次只能做个几秒,否则体重可能会让趾骨骨折。要是它们真的断了,他就完全没有办法减缓他双手血液流失的速度了。

耶许夫站在伊森面前,距离他不过几英寸,他们的鼻子几乎碰在一起。

让我们来谈一个你绝对可以回答的问题……你是从美国的哪个地方来的?伊森·布尔克准尉?他略带一点点英国腔的英语说得非常完美。

华盛顿。

首都华盛顿?

不是,是华盛顿州。

喔。你有孩子吗?

没有。

可是你已经结婚了。

对。

你太大叫什么名字?

伊森没有回答,闭上眼,做好要挨上另一拳的心理准备。

耶许夫微笑。放轻松点。现在我不会打你。你听说过『千刀万刚之死』吗?耶许夫将一把单边剃刀举高,刀锋在灯炮下闪闪发光。它是一种中国人发明的处决方法,名为『凌迟』,在一九〇五年时被废除了,翻译成英文就是『慢慢宰割』或『延长死亡』之类的意思。

耶许夫挥手指向桌子上打开的手提箱,黑色泡绵里排列着一大套伊森在过去的两个小时一直避免去看的刀器。

波普又揍了伊森一拳。他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不禁想起法鲁加的刑求室,陈旧发臭的地板上头的血迹味……

现在你会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你会有一支笔、一张纸和一个小时。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耶许夫说。

我不知道。

耶许夫重重地在伊森的胃部打了一拳。

波普重重地在伊森脸上打了一拳。

我打你实在打得有点烦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已经问了你二十几次了。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你是谁?波普大吼。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伊森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一个小时,如果你写的东西不能让我满意,那么你就会被凌迟至死。

耶许夫从他的黑长袍里拿出一个拍立得相机。

伊森闭上双眼。但听到耶许夫对他说:你乖乖看一下这个,否则我会把你的眼睑剪掉时,他只好再睁板眼睛。

他拿着一张照片,里头的男人同样被扣住手腕,吊在同一个房间的天花板。

美国人。或许也是个军人,只是他没办法确定。

伊森已经参战三个月了,可是他从没看过那么惨的伤势。

你的同乡在我拍照时还活着。他的凌虐人说,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自傲。

伊森想睁开眼睛看波普。他觉得自己就快失去意识,这样也不错,至少可以减低眼下的痛楚,也能挡掉历历在目的耶许夫和刑求室。

下一个被吊在这个天花板下的人看到的拍立得照片就会是你。耶许夫说,你听懂了吗?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还架了个网站。我会把我对你做的事拍照上传,让全世界都看得到。也许你的老婆也会看到。你乖乖写下我想知道的事。到目前为止,你都还没吐实的那些事。

你到底是谁?波普问。

伊森让他的手臂垂落在身体两侧。

你到底是谁?

连防御自己都放弃了,他想。有一部分的我始终没有离开过法鲁加那个充满血腥味的房间。

他希望波普赶快给他致命一击,好心将他敲昏,让他脱离回忆的折磨,解决他现在的痛苦。

两秒钟后,它发生了。波普的拳头击中他下巴时,除了痛,还带来一闪而过的白热亮光,如闪光灯般,刺眼,然后漆黑。

6

洗碗机已经装满,一边洗濯,一边呻吟。已经累到麻木的泰瑞莎站在水槽前擦干最后一个大盘子。她把它放进柜子里,将毛巾挂在冰箱门上,关灯。

穿过黑暗的客厅,走向楼梯,在长长的一天之后,此刻她心里的感觉反而比白天的激动情绪更糟。

巨大的空虚感吞噬了她。

离日出只有两三个小时。在许多方面,这会是她生命中没有他的第一个早晨。前一天就是要向他告别,为她在没有伊森的世界里的心慌意乱划下旬点。朋友们聚在一起哀悼他,她相信大家会想念他,可是他们的人生将会继续往下走(或者早已经往下走了),然后终究会逐渐淡忘他。

她没有办法不去想,从明天开始,她就是一个人了。

活在她的悼念里。

她的爱。

她的失落。

这些思绪孤单寂寞到难以承受,她不得不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握住扶手,做几次深呼吸。

敲门声吓了她一大跳,让她的心跳瞬间狂飙。

泰瑞莎转身瞪着大门,闯进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敲门声其实是她想像出来的。

凌晨四点五十分。

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种时间——

第二次敲门声。比第一次响亮许多。

她光脚穿过走廊,踮着脚尖从窥视孔往外看。

在前廊灯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把伞站在门口。

他很矮。光头。遮雨棚下的脸只剩一个面无表情的影子,他的黑西装不禁让她胸口一紧,难道是带来伊森消息的联邦探员?不然的话,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间来敲门?

可是他的领带不对。

蓝黄相间的条纹。联邦探员绝不会选这种领带,太流行,也太招摇了。

透过窥视孔,她看到那人又伸出手,再敲了一次门。

布尔克太太。他说,我知道我没吵醒你。几分钟前,我还看到你站在厨房水槽旁。

你有什么事?她隔着门说。

我需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

谈你先生。

她闭上眼,再睁开。

男人还站在外头,她的脑子完全醒了。

谈我先生什么?她问。

如果我们能坐下来,面对面谈,会比较容易一点。

现在是半夜,我根本不认识你。我绝不可能开门放你走进我们家。

你不会想错过我要讲的话的。

那么就在门外告诉我。

我不能那么做。

那么明天早上再来。我们明天再谈。

如果我离开了,布尔克太太,你就不会再看到我了,相信我,对你和班恩来说,那将会是个大悲剧。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要伤害你们的意图。

滚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那人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张拍立得相片。

他将它擧到窥视孔前,泰瑞莎一看,整个心都碎了。

照片上的伊森躺在不锈钢手术桌上,医疗蓝光照耀着他赤裸的皮肤。他的左脸严重瘀血,看不出来是生是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回过神来,双手已经把门链拿下,门闩拉开了。

泰瑞莎打开门,男人收好伞,将它斜靠在砖墙上。在他身后,冰冷的雨不断下着,犹如在为沉睡中的城市配上水流的噪音。一辆黑色宾士豪华客货车停在邻居门前的马路上。她没在社区里见过这辆车,心里不禁怀疑那是不是他的?

大卫·碧尔雀。男人一边说,一边要和她握手。

你对他做了什么?泰瑞莎问,故意忽略他伸出的手。他死了吗?

我可以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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