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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库-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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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人说:
妈妈闯进一座花园,
想要谋杀那个罪大恶极的省长,
被卫兵抓住,吊在树上,三天三夜
当作白痴和疯子……

从此,远村近邻
都说妈妈是个可怕的女人,
但是,我爱她,
比小时候还要爱她。




  
关死门窗
觉得黑暗不会再进来
  
我点起了灯
  
但黑暗是一群狼
还伏在我的门口
  
听见有千万只爪子
不停地撕袭着我的窗户
  
灯在颤抖
在不安的灯光下我写诗
  
诗不颤抖!



无题
  
我和诗,一生一世相依为命,
从不懊悔,更没有一句怨言。
  
六十年来,在遥远而虚幻的
美梦里,甘心承受现世的苦难。
  
经历了一次苦过一次的厄运,终于
在苦根里咂出了一点未来的甜蜜
  
未来的甜蜜本是为下一世人生酿的,
尽管眼下还尝不到一滴,却已经
  
神奇地甜透了我已逝和未逝的人生,
写诗,还不就是为了这点尝不到的甜蜜吗?

2000



抄诗和背诗
  
我的个子很高
眼睛近视,
深深地弯着腰,
观看贴在泥墙上的诗。
  
没有打招呼,
有人把笔记本,
也许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轻轻地放在我的背上。
  
我的背部很厚很宽,
扛过沉重的屈辱和苦难,
可从来没有背负过一行诗。
  
虔诚地弯着腰身,
耐心地屏住呼吸,
一动不动,我觉得
抄诗人的手在微微颤抖
很烫很烫
诗,很沉很沉……
  
抄诗的人一定哭了,
有热泪滴在我的背上。
  
真想回过头来
看一眼抄诗的人!

写于80年代, 
2000年春改定。



青春
——读蒙克的画
  
摒弃了一切装饰
生命赤裸裸的透亮
  
通体闪射着斑斓的色彩
心灵飞向无边无际的梦境
  
从眼神到手指,还有颤动的嘴角
迸发出待燃的企望
  
只等那一星火苗扑来
突然间向她点燃
  
她将升华成一个人形的太阳
愈燃愈烈,愈升愈高大

1994



血和泪
  
  生命在荆棘中燃烧……
  
皮肉被深深地刺伤了一千处
血在流,流,血在诉说悲痛
  
泪比血隐藏得深
泪全部凝聚在心里
默默地卫护着灵魂
没有一滴逃亡
  
血流尽了,身躯倒下
仍觅寻不到一滴泪
  
刽子手们猎取到的只是血和尸骨
坚贞的泪他们休想捕猎到一滴

写于80年代
1996年改定



生与死
  
年轻时信奉莎士比亚的一句箴言:
懦弱的人一生死一千次,
勇敢的人一生只死一回。
  
可有人一生岂止死过一千次,
一次次地死去,又一次次复活,
生命像一首诗越写越清纯。
  
勇敢的人死一千次仍勇敢地活着,
而懦弱的人仅仅死一回就懦弱地死去了。
  
哦,莎翁的这句箴言是不是应当修改?
死过一千次仍庄严神奇地活着的人,我见过,
懦弱的人经不住一次死亡的威胁,我见得更多。
  
写于80年代
2000年秋改定



改不掉的习惯

聂鲁达伤心地讲过
有一个多年遭难的诗人
改不了许多悲伤的习惯——

出门时
常常忘记带钥匙
多少年
他没有自己的门

睡觉时
常常忘记关灯
多少年他没有摸过开关
夜里总睡在燥热的灯光下

遇到朋友
常常想不到伸出自己的手
多少年
他没有握过别人的手
他想写的诗
总忘记写在稿纸上
多少年来他没有纸没有笔
每一行诗
只默默地
刻记在心里

我认识这个诗人



复仇的刺

我家的阳台上
一盆仙人掌
在严寒的冬天
被活活冻死……

仙人掌垂下荆棘的头颅
渐渐地出现冻伤的伤疤
它由墨绿变成了灰白
最后成为一片薄薄的枯叶

春天来了
我用手拔除它
哎哟,哎哟
数不清的尖刺
扎得我满手淌出鲜血

我中了埋伏
死去的仙人掌
留下了复仇的刺



半棵树

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
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

像一个人
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
侧着身子挺立着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
从树尖到树根
齐楂楂劈掉了半边

春天来到的时候
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
长满了青青的枝叶

半棵树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
还是一整棵那样伟岸

人们说
雷电还要来劈它
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



灵石岛制作
总计访问15875312|今日访问12327◆


欧阳江河诗选

欧阳江河(1956… ),原名江河,出版的诗集有《透过词语的玻璃》(1997)、《谁去谁留》(1997)。
手枪 玻璃工厂 汉英之间 最后的幻象(组诗) 寂静 墨水瓶 秋天:听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 拒绝 男高音的春天 风筝火鸟 去雅典的鞋子 哈姆雷特 遗忘 春天 傍晚穿过广场 公开的独白 肖斯塔柯维奇:等待枪杀 一夜肖邦 美人谁去谁留 咖啡馆



手枪

手枪可以拆开
拆作两件不相关的东西
一件是手,一件是枪
枪变长可以成为一个党
手涂黑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党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人用一只眼睛寻找爱情
另一只眼睛压进枪膛
子弹眉来眼去
鼻子对准敌人的客厅
政治向左倾斜
一个人朝东方开枪
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

黑手党戴上白手套
长枪党改用短枪
永远的维纳斯站在石头里
她的手拒绝了人类
从她的胸脯里拉出两只抽屉
里面有两粒子弹,一支枪
要扣响时成为玩具
谋杀,一次哑火



玻璃工厂

1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象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

2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3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
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
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
就是两种精神相遇,
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
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
像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
浅显,清晰,拒绝流动。
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4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
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

5

在同一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
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
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
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泪。



汉英之间

我居住在汉字的块垒里,
在这些和那些形象的顾盼之间。
它们孤立而贯穿,肢体摇晃不定,
节奏单一如连续的枪。
一片响声之后,汉字变得简单。
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
但语言依然在行走,伸出,以及看见。
那样一种神秘养育了饥饿。
并且,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
让我和同一种族的人分食、挑剔。
在本地口音中,在团结如一个晶体的方言
在古代和现代汉语的混为一谈中,
我的嘴唇像是圆形废墟,
牙齿陷入空旷
没碰到一根骨头。
如此风景,如此肉,汉语盛宴天下。
我吃完我那份日子,又吃古人的,直到

一天傍晚,我去英语之角散步,看见
一群中国人围住一个美国佬,我猜他们
想迁居到英语里面。但英语在中国没有领地。
它只是一门课,一种会话方式,电视节目,
大学的一个系,考试和纸。
在纸上我感到中国人和铅笔的酷似。
轻描淡写,磨损橡皮的一生。
经历了太多的墨水,眼镜,打字机
以及铅的沉重之后,
英语已经轻松自如,卷起在中国的一角。
它使我们习惯了缩写和外交辞令,
还有西餐,刀叉,阿斯匹林。
这样的变化不涉及鼻子
和皮肤。像每天早晨的牙刷
英语在牙齿上走着,使汉语变白。
从前吃书吃死人,因此

我天天刷牙。这关系到水、卫生和比较。
由此产生了口感,滋味说,
以及日常用语的种种差异。
还关系到一只手:它伸进英语,
中指和食指分开,模拟
一个字母,一次胜利,一种
对自我的纳粹式体验。
一支烟落地,只燃到一半就熄灭了,
像一段历史。历史就是苦于口吃的
战争,再往前是第三帝国,是希特勒。
我不知道这个狂人是否枪杀过英语,枪杀过
莎士比亚和济慈。
但我知道,有牛津辞典里的、贵族的英语,
也有武装到牙齿的、丘吉尔或罗斯福的英语。
它的隐喻、它的物质、它的破坏的美学,
在广岛和长崎爆炸。
我看见一堆堆汉字在日语中变成尸首——
但在语言之外,中国和英美结盟。
我读过这段历史,感到极为可疑。
我不知道历史和我谁更荒谬。

一百多年了,汉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如此多的中国人移居英语,
努力成为黄种白人,而把汉语
看作离婚的前妻,看作破镜里的家园?究竟
发生了什么?我独自一人在汉语中幽居,
与众多纸人对话,空想着英语,
并看更多的中国人跻身其间,
从一个象形的人变成一个拼音的人。



最后的幻象(组诗)



草莓


如果草莓在燃烧,她将是白雪的妹妹。
她触到了嘴唇但另有所爱。
没人告诉我草莓被给予前是否荡然无存。
我漫长一生中的散步是从草莓开始的。
一群孩子在鲜红迎风的意念里狂奔,
当他们累了,无意中回头
——这是多么美丽而茫然的一个瞬间!

那时我年轻,满嘴都是草莓。
我久已忘怀的青青草地,
我将落未落的小小泪水,
一个双亲缠身的男孩曾在天空下痛哭。
我返身走进乌云,免得让他看见。
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
初恋能从一颗草莓递过来吗?

童年的一次头晕持续到现在。
情人在月亮盈怀时变成了紫色。
这并非一个抒情的时代,
草莓只是从牙齿到肉体的一种速度,
哦,永不复归的旧梦,
谁将听到我无限怜悯的哀歌?



花瓶,月亮


花瓶从手上拿掉时,并没有妨碍夏日。
它以为能从我的缺少进入更多的身体,
但除了月亮,哪儿我也没去过。
在月光下相爱就是不幸。
我们曾有过如此相爱的昨天吗?
月亮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
它闪耀时,好像有许多花儿踮起了足尖。
我看见了这些花朵,这些近乎亡灵的
束腰者,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花瓶表达了直觉,
它让错视中的月亮开在水底。
那儿,花朵像一场大火横扫过来。

体内的花瓶倾倒,白骨化为音乐。
一曲未终,黑夜已经来临。
这只是许多个盈缺之夜的一夜,
灵魂的不安在肩头飘动。
当我老了,沉溺于对伤心咖啡馆的怀想
泪水和有玻璃的风景混在一起,
在听不见的声音里碎了又碎。
我们曾经居住的月亮无一幸存,
我们双手触摸的花瓶全都掉落。
告诉我,还有什么是完好如初的?



落 日


落日自咽喉涌出,
如一枚糖果含在口中。
这甜蜜、销魂、唾液周围的迹象,
万物的同心之圆、沉没之圆、吻之圆
一滴墨水就足以将它涂掉。
有如漆黑之手遮我双目。

哦疲倦的火、未遂的火、隐身的火,
这一切几乎是假的。
我看见毁容之美的最后闪耀。

落日重重指涉我早年的印象。
它所反映的恐惧起伏在动词中,
像抬级而上的大风刮过屋顶,
以微弱的姿态披散于众树。
我从词根直接走进落日,
他曾站在我的身体里,
为一束偶尔的光晕眩了一生。

落日是两腿间虚设的容颜,
是对沉沦之躯的无边挽留。
但除了末日,没有什么能够留住。
除了那些热血,没有什么正在变黑
除了那些白骨,没有谁曾经是美人
一个吻使我浑身冰凉。
世界在下坠,落日高不可问。



黑 鸦


幸福是阴郁的,为幻象所困扰。
风,周围肉体的杰作。
这么多面孔没落,而秋天如此深情,
像一闪而过,额头上的夕阳,
先是一片疼痛,然后是冷却、消亡,
是比冷却和消亡更黑的终极之爱。

然而我们一生中从未有过真正的黑夜
在白昼,太阳倾泻乌鸦,
幸福是阴郁的,当月亮落到刀锋上,
当我们的四肢像泪水洒在昨天
反复冻结。火和空气在屋子里燃烧,
客厅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往来的客人坐进乌鸦的怀抱。
每一只乌鸦带给我们两种温柔。
这至爱的言词:如果爱还来得及说出。

我们从未看见比一只乌鸦更多的美丽。
一个赤露的女人从午夜焚烧到天明。


蝴 蝶


蝴蝶,与我们无关的自怜之火。
庞大的空虚来自如此娇小的身段,
无助的哀告,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梦想从蝴蝶脱身出来,
但蝴蝶本身也是梦,比你的梦更深。

幽独是从一枚胸针的丢失开始的。
它曾别在胸前,以便怀华灯初上时
能听到温暖的话语,重读一些旧信。
你不记得写信人的模样了。他们当中

是否有人以写作的速度在死去,
以外的速度在进入?你读信的夜里
胸针已经丢失。一只蝴蝶
先是飞离然后返回预兆,
带着身体里那些难以解释的物质。
想从蝴蝶摆脱物质是徒劳的。
物质即绝对,没有遗忘的表面

蝴蝶是一天那么长的爱情,
如果加上黑夜,它将减少到一吻。
你无从获知两者之中谁更短促:
一生,还是一昼夜的蝴蝶?
蝴蝶太美了,反而显得残忍。



玫 瑰


第一次凋谢后,不会再有玫瑰。
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后的。
尖锐的火焰刺破前额,
我无法避升这来自冥界的热病
玫瑰与从前的风暴连成一片。
我知道她向往鲜艳的肉体,
但比人们所想象的更加阴郁。

往日的玫瑰泣不成声
她溢出耳朵前已经枯萎了。
正在盛开的,还能盛开多久?
玫瑰之恋痛饮过那么多情人,
如今他们衰老得像高处的杯子,
失手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所有的玫瑰中被拿掉了一朵.
为了她,我将错过晚年的幽邃之火
如果我在写作,她是最痛的语言。
我写了那么多书,但什么也不能挽回
仅一个词就可以结束我的一生,
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



雏 菊


雏菊的昨夜在阳光中颤抖。
一扇突然关闭的窗户闯进身体,
我听见婴孩开成花朵的声音。
裙子如流水,没有遮住什么,
正像怀里的雏菊一无所求,
四周莫名地闪着几颗牙齿。
一个四岁的女孩想吃黄金。

雏菊的片面从事端闪回肉体。
雨水与记忆掺和到暗处,
这含混的,入骨而行的极限之痛,
我从中归来的时候已经周身冰雪。
那时满地的雏菊红得像疾病,
我嗅到了其中的火,却道天气转凉。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穿上衣服。

花园一闪就不见了。
稀疏的秋天从头上飘落,
太阳像某种缺陷,有了几分雪意。
对于迟来者,雏菊是白天的夜曲,
经过弹了就忘的手直达月亮。
人体的内部自花蕊溢出,
像空谷来风不理会风中之哭。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远嫁何方?



彗 星


太短促的光芒可以任意照耀。
有时光芒所带来的黑暗比黑暗更多。
屋里的灯衰弱不均地亮到天明,
而彗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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