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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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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周汝昌先生壬午九月十九日信
  心武贤友:
  昨见津报又刊出《北静王原型》一文,让孩子代读可得知梗概,见你再接再厉锲而不舍喜甚。于是我又想起,不知写给你了没有(重复也无妨,可作为“强调”看也),即:第五十八回的开头一位老太妃薨逝,这才引发了以下这些回的故事(贾母、王夫人皆不在家,园中事故纷起)。这太妃即熙嫔,康熙的庶妃,陈氏女,胤禧的生母。她卒于乾隆二年开头。这是拙著自十八回到五十四回乃“乾元”的说法,又一力证。天下哪有如此多的“巧合”。所以书中特写荣府与静府的人在送灵时是住同院。这一笔重要极了!但我今又重提此点,却是为了重申:由此也就有力地证实,你的解“三春”是正确的。八十回写到“乾三”即中断(原稿为乾隆爪牙所销毁,炮制假笔用以讳避史实原委)。一百年的“新红学”到底作了些什么?殊耐人思也。
  秋安!
   盲友汝昌夜书
   壬午九月十九
  听归智兄说今网站上关于红学讨论十分火热,不知你亦尽知“形势”否?又及。
  
  
  老太妃之谜
  已故“红学”家吴世昌先生在其《红楼探源》一书中,注意到《红楼梦》第五十八回里写到一位老太妃薨后,“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结果贾母及邢、王二夫人乃至尤氏、许氏(贾蓉续弦)等每天都要入朝随祭,后来这位老太妃到离京来回需十来日的陵寝安灵,不仅贾母等女眷需去参与守灵,贾珍、贾琏、贾蓉等老少爷们也都随去,很长时间不在家里,贾府为了好歹留个主子照应家里,便报了个“尤氏产育”,协理宁、荣两府事体;吴世昌先生经过一番分析,认为曹雪芹本来是到这几回要写贾元春之死,后来却把贾元春之死的情节推后,为的是把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贾母等回府前的种种情节安排进去,老太妃子虚乌有,是将贾元春“掉包”的结果,他认为“把这位不知名的老太妃如此孟浪地闯入小说的主文,至少是太露斧凿。”
  《红楼梦》里的皇家,是把康、雍、乾三朝的情况艺术地压缩在一起表现的。小说里有太上皇出现,实际上清代在曹雪芹活着时是没有太上皇的,乾隆内禅让嘉庆当皇帝,成为太上皇时,曹雪芹去世已逾三十年,他不可能也没必要去“预言”。但在曹雪芹祖父辈时,康熙曾立太子,一度呈现康熙接见朝臣时,太子就坐在御座旁的特殊座位上参与国事的情况,康熙出征时更让太子留京处理朝政,秋狝、南巡也总是带太子同行,很有点“太上皇”训政于“见习皇帝”的味道,康熙自己在第二次废掉太子后这样说:“皇太子服御诸物,俱用黄色,所定一切仪注,与朕无异,俨若二君矣。”因此那时的官员已经习惯于谢了皇上的恩再去谢太子恩,这就不难理解《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里,赖大向贾母等报告贾政行踪时说,在跪见过皇帝后,“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第五十八回说“谁知上回所说的那位老太妃已薨”,这显然是接续第五十五回里“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的话茬儿,“老太妃”和“太妃”可以指同一人,比如雍正称其父康熙的一位妃子为太妃,这位皇家妇女如活到乾隆朝,那就会被称为老太妃了。实际上康熙的妃嫔极多,其中不少一直活到乾隆时代,有的甚至活到九十七岁,乾隆时陆续病薨的老太妃有记载的便达十二人。
  据周汝昌先生考证,《红楼梦》从第十八回后半到第五十三回写的都是发生在乾隆元年的故事,“所叙日期节序,草木风物,无不吻合,粲若列眉”。第五十五回的老太妃欠安到第五十八回在年初其薨逝,显然就都是发生在乾隆二年的事情。乾隆二年正月初二恰有一位老太妃薨。这是巧合吗?我在《北静王的原型》一文里指出,《红楼梦》里北静王的原型主要采自康熙的第二十一王子允禧,从书中描写反照生活,乾隆初年重新起复的曹家与被晋封为多罗慎郡王的允禧应该是有相当密切的关系。乾隆二年正月初二薨的那位老太妃,就是指允禧的生母陈氏。陈氏是江南汉族女子,父亲叫陈玉卿,身份不详;她很得晚年康熙的宠爱,但因为康熙在册封嫔妃时重满轻汉,她直到乾隆时才被冠以“皇祖熙嫔”的称号,小说里给她晋级为妃,是必要的艺术夸张。
  《红楼梦》虽然未能定稿完妥,但大的框架是精心设计的。我以前曾著文指出,“三春去后诸芳尽”这谶语里的“三春”指的是“三个春天”,具体而言,就是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的“三春”,“春梦随云散”后,“飞花逐水流”,宁荣两府“忽喇喇似大厦倾”,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因此,第五十五回、第五十八回所描写的既然还不是“三春去后”那些时间段里的事,那么,也就还不会写到“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的元妃之死,其中所提到的“太妃”、“老太妃”并非“孟浪闯入”,而是把乾隆二年“皇祖熙嫔”陈氏之薨的实事,写入了书内。值得注意的是,小说里写到,在朝中为这位“老太妃”施行大祭时期,贾府与北静王府同在一个“大官的家庙”里赁房作为歇息的“下处”,“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如果这不是根据生活的真实加以描写,那么,完全没必要如此着笔,因为根据小说里的逻辑,北静王府的地位比宁荣二府的地位高过许多,不能平起平坐,“老太妃”倘若与他们双方均无特殊干系,他们是不会同赁一个家庙的东西两院的(况东比西贵,贾府竟居东),再,北静王的母辈及其妻妾也应该是与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的女眷们“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才对。
  鲁迅先生说《红楼梦》“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确实如此。现在我们弄清楚了,乾隆二年薨的“老太妃”就是允禧的生母陈氏,允禧是《红楼梦》里北静王的原型,北静王府与贾府关系非同一般,乃“世交之谊”,这应该是生活真实的写照。康熙很纳宠了几位江南汉族女子,我们现在还不清楚这些江南美女被遴选入宫究竟跟担任江宁织造的曹雪芹祖父及父亲等有无某种关系,但现在我们仍能在清宫档案里查到曹雪芹舅公李煦在康熙四十八年上的《王嫔之母黄氏病故折》,从中可知按指示介入康熙从江南遴选进宫的女子的相关事务,乃曹雪芹家族及李煦家族的“本分”,由此可以想见,陈氏的入宫,以及她的父亲陈玉卿及母亲的生死,可能都是康熙允许、指使曹雪芹上一辈介入、关照的,因此允禧与曹家也就保持着一种特殊的关系,这层微妙的关系被很自然地写在了《红楼梦》里。
  
  
  茜雪被撵之谜
  ——纪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
  茜雪是宝玉跟前的大丫头之一。第八回写到宝玉从梨香院吃酒回到绛芸轩,半醉中接过茜雪捧上的茶,吃了半碗,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宝玉的厌恶李嬷嬷,此前已细针密脚地加以了铺垫,行文至此,读者都会觉得李嬷嬷必会遭撵,但往后读去,却会吃惊地发现,遭撵的并非是李嬷嬷,而且这位乳母的恶劣习性也丝毫不见收敛,遭撵的倒是无辜的茜雪。撵茜雪也没有正面写,先是读者会发现这个大丫头消失了,到十九回,写李嬷嬷又到绛芸轩来,跟众丫头发生龃龉,恨恨地说:“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袭人也怕李嬷嬷吃了宝玉特为她留下的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便设法转移宝玉注意力;到第二十回,则又通过李嬷嬷“恶人先告状”,拉住黛玉、宝钗“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终于让读者明白,茜雪竟真的在那回宝玉怒摔茶杯后被撵出去了!到第四十六回写鸳鸯抗婚,鸳鸯跟平儿道知心话时,这样说:“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有如画家三皴手法,再把茜雪因一杯茶而竟被撵的事情一点。
  我们都知道《红楼梦》是一部尚未最后整理妥当的书稿,曹雪芹虽然大体上把全书写完,但有的地方还明显地留缺待补,最明显的如第七十五回回前,相当于承担编辑职能的脂砚斋郑重记明:“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而且,曹雪芹也不是逐回写下来的,他大概是有了总体构思,拟好了回目,然后兴致到了那一步,便先写(或先完善)那一回,所以现在古钞本第二十二回有“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的批语。因为还没来得及通体修饬,拿写宝玉的丫头来说,也就出现了前后照应不够的情况,比如第五回写宝玉在宁国府秦可卿的屋里入梦,在身边服侍他的四个大丫头是袭人、媚人、晴雯、麝月,但那排名第二的媚人后来再不出现,也许这媚人就是上面所引鸳鸯提及的可人?她死了吗?何时、为什么死的?无法猜想。死了倒也罢了,问题是,像绮霰、檀云、紫绡,行文里出现不止一次,分明一直活着,也未提“去了”,到后来也都不了了之,没个交代。绮霰是个有身份的大丫头,第二十六回小红正在下房跟佳蕙说话,忽然有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走来,让小红给描出来,说着掷下就跑,小红追问究竟是谁要的?那小丫头在窗外说“是绮大姐姐的”小红虽极烦恼,却也只好找笔应付。宝玉入住大观园后,写出四季即事诗,《夏夜即事》有句:“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后来撰《芙蓉诔》,又有“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的骈对,显然是故意把麝月和檀云这两位大丫头的名字嵌在里面一语双关。但到第六十三回,怡红院众丫头凑份子为宝玉祝寿,点明彼时的一等丫头共四位是袭人、晴雯、麝月、秋纹,二等丫头则是芳官、碧痕、小燕(春燕)、四儿(原名芸香、蕙香),绮、檀、紫等全无踪影了。据“未定稿”的性质,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认为:茜雪也是曹雪芹没能完善的一个艺术形象,第八回后就把她写丢了吧?
  细读带脂批的古钞本《石头记》,我们就会发现茜雪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她被撵的详情,是曹雪芹特意设计出的“暂且不表”的一大伏笔。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据脂批,“枫露茶”这茶名“与千红一窟遥映”。“千红一窟”是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给宝玉饮的茶,谐“千红一哭”的音。枫露茶呢?我以为是谐“逢怒茶”的音。虽然宝玉摔茶杯、跳起来责骂茜雪是在醉中,和后面三十回因淋了雨跑回怡红院,里面偶然开门晚了,门一开便一脚踢去,恰踢中袭人胸口一样,属于他数不清的爱惜女孩言行外的,非常罕见的以暴躁对待“水作骨肉”的女孩的特例,却也充分说明他毕竟有着公子哥儿的主子身份,逢到他发怒,任是谁,那“茶”可就是苦到底的了。晴雯惨死后,宝玉撰《芙蓉诔》,开篇即道:“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枫露茶成了倾诉衷怀的见证,这是否意味着宝玉因自己发怒而使茜雪蒙耻衔冤的行为久含愧疚悔恨?
  据脂评透露,“茜雪至狱神庙方呈,袭(人)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可见八十回后,会写到宝玉入狱,那时到狱神庙里去安慰并救助他的,最重要的一位就是茜雪!此外还有袭人,据另一条脂批则知还有小红。袭人、小红的慰助宝玉,并不出于读者意料,但茜雪的狱神庙挺身慰助宝玉,则定会令读者大吃一惊。相信在曹雪芹写出的狱神庙那一回里,会回过头来交代当年是怎么会把茜雪撵出去的。其实细读现存的第八回,也可以揣摩出一些端倪。宝玉怒摔茶杯,惊动了贾母。那时还没修建大观园,贾母带着宝玉、黛玉一起住,虽然各有各的起居空间,但那房子是连在一起的。贾母的尊贵,从黛玉进府时已经写出,贾母房中“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怎容得豁啷摔茶钟怪响?“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虽一时遮掩过去,毕竟贾母惊动不得,兹事体大,焉能就此罢休?大概是终于查出倒茶的并非袭人而是茜雪,也容不得细辩原由经过,贾母一怒,当然撵出。贾母在大多数场合都以慈蔼面目出现,但七十三回查起赌来,一番“义正辞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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