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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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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把小窗户打开,不然屋子里烟气太浓啦。”

两个声部——多尔戈夫受了风的粗嗓子的低音和阿塔尔希科夫柔和、悦耳的中音——起初很乱,各按自己的拍子唱,但是后来两个声部猛地汇成激动人心的美妙歌声。

……而我们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豪放傲然——它既不向异教徒低头,自己怎么生活也不用莫斯科管。

对土耳其人——很久以来总是用锋利的马刀向他们的后脑勺问安……

为了纯洁的圣母,为了自已正教的信仰,为了波浪欢腾自由的顿河,我们的母亲,顿河的大草原,年年召唤我们去跟敌人作战……

阿塔尔希科夫把手指头交叉起来放在膝盖上,高声唱着,尽管他耍着花腔,把多尔戈夫的坚毅的低音远远地抛在后面,但是自始至终没有走过一次调儿;他的表情非常严肃,只是到结尾的时候,利斯特尼茨基才注意到,一行闪着冷光的晶莹的泪珠,滚过他下眼皮上那颗棕色的小堠子,滴了下来。

别的连队的军官们走了,其余的人也都睡去以后,阿塔尔希科夫坐到利斯特尼茨基的床上,摸弄着凸出的胸膛上的褪了色的蓝背带,低语道:“你明白吗,叶甫盖尼……我死爱顿河,死爱这几百年来形成的。古老的哥萨克生活方式。我热爱哥萨克,热爱哥萨克女人——热爱这一切!一闻到草原上的苦艾气味我就想哭……还有,当向日葵开花和顿河岸上雨后的葡萄园飘香的时候,——我是那么深情地爱它,爱得心痛……这你是理解的……现在我却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哄骗这些哥萨克呢?

我们是要把他们拉到这条小路上来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利斯特尼茨基警惕起来,问道。

阿塔尔希科夫的脖颈在白衬衣领里动人地闪着天真黝黑的青春光泽。蓝眼皮沉重地压在棕色的堠子上,从侧面可以看到半闭着的眼睛里的湿润的光芒。

“我在想:哥萨克是不是需要这个呢?”

“那么你以为,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他们需要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为什么都这样自发地在离开我们呢?革命好像把我们和他们分成了绵羊和山羊,我们和他们的利益好像是不同的。”

“你要明白,”利斯特尼茨基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这正说明了对事变的不同看法。我们的文化比较高,我们能够批判地评价这样或那样的事实,而他们的头脑却比较原始、简单。布尔什维克往他们的脑于里灌输必须结束战争,——更准确地说,要把它变成国内战争。他们唆使哥萨克仇视我们,由于哥萨克已经疲惫不堪,他们身k 又有很多兽性的东西,不像我们,具有对祖国的强烈责任感和道德意识,——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布尔什维克很容易就找到肥沃的土壤。要知道祖国在他们看来是什么东西呢?最多,也只是一种非常抽象的概念。‘顿河军区离前线遥远得很,德国人到不了那里,’他们是这样看待问题的。糟就糟在这里。应该正确、明白地给他们解释,如果把这场战争变成国内战争,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利斯特尼茨基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感觉到,他的话并没有达到目的,而且阿塔尔希科夫马上就会关上对他敞开的心灵的门。

果然不出所料:阿塔尔希科夫嘟哝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默默地坐了半天,尽管利斯特尼茨基竭力想要弄明白,这位沉默不语的伙伴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是却枉费心机。

“先让他说完就好啦……”他惋惜地想。

阿塔尔希科夫道过晚安,走了,再没有说一句话。曾有那么一刹那,他曾想倾心地谈谈,可是只把那人人用来隐蔽自己、不叫别人看到的、神秘的黑幕撩开一角,就又重新放了下来。

他人的隐情难以理解使利斯特尼茨基感到惋惜和不安。他吸了一会儿烟,躺了片刻,凝视着灰絮般的暗夜,忽然想起了阿克西妮亚和因为有她消魂而显得那么充实的假期。后来就在胡思乱想和对他曾与之偶然、短暂交游的女人的回忆片断中,心平气和地睡去了。

第四卷 第十二章

在利斯特尼茨基的连里有一个布尔诺夫斯克镇的哥萨克,叫拉古京。伊万。在第一次选举的时候他就当选为团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在团队开到彼得格勒以前,并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但是在七月下旬,有一个排长向利斯特尼茨基报告说,拉古京常到彼得格勒的工兵代表苏维埃的军事部去,大概与苏维埃有联系,因为发现他经常跟自己排里的哥萨克们谈话,在往邪路上拉他们。连里曾经发生两次拒绝执行守卫和巡逻任务的事情,这位排长认为,这都是拉古京对哥萨克进行策反的结果。

利斯特尼茨基决定,自己必须设法接近拉古京,摸摸他的底。把这个哥萨克叫来开门见山地谈当然既愚蠢又不谨慎,因此利斯特尼茨基决定等待机会。机会很快就来到了。七月末,按轮值表第三排应该在夜间去守卫通往普梯洛夫工厂的各条街道。

“我和哥萨克一同去,”利斯特尼茨基预先通知排长说。“请您告诉他们,给我备上那匹铁青马。”

利斯特尼茨基有两匹马,——就像他所说的,“以防万一”。勤务兵侍候他穿好衣服,他下梯来到院子里。这时全排都已经上马。在夜雾茫茫、灯火点点的黑暗中走过了几条街道。利斯特尼茨基故意落在队伍后面,喊了拉古京一声。拉古京拨转他那匹不像样的小马的马头,走了过来,从旁边用期待的眼神看了看大尉。

“你们的委员会里有什么新闻呀?”利斯特尼茨基问道。

“什么也没有。”

“你是哪个镇的,拉古京?”

“布卡诺夫斯克镇的。”

“哪个村?”

“米佳全村。”

这时他们的马已经在并排走了。利斯特尼茨基借着路灯的光亮斜眼打量着哥萨克的生着连鬓胡子的脸。拉古京的制帽下面露出了光滑的鬓发,鼓胀的脸颊上蓄着毛烘烘的、不齐整的小络腮胡子,两只聪明、带些狡猾神情的眼睛深嵌在凸出的眼眶里。

“从表面上看,是个普普通通的。愁眉不展的人,——可是心里究竟怎么想?

大概,也跟大伙一样,仇视我这样与旧制度联系着的、拿着‘班长的棍子’的人…

…“利斯特尼茨基想道,不知道为什么很想了解一下拉古京的经历。

“有家室吗?”

“有。老婆和两个孩子。”

“家业呢?”

“我们有什么家业呀?”拉古京露出嘲讽、惋惜的神情说道。“日子过得平平常常。一头牛加上哥萨克,或者是哥萨克加上一头牛,——我们就这样凑合着过一辈子……我们那里全是沙地,‘他想了想,又严肃地补充了一句。

利斯特尼茨基从前去谢布里亚科沃车站时曾从布卡诺夫斯克走过。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个偏僻的、距离大道很远的集镇,镇南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的草原,霍皮奥尔河曲曲折折地绕着小镇流过。那时,他从二十俄里外,从叶兰斯克镇边界内的山岗上,就看到了下面一片果园的绿色蜃气和像啃光的白骨头似的。高耸的钟楼。

“我们那儿全是些沙地,”拉古京叹了一日气说。

“大概很想回家吧,是不是?”

“当然啦,大尉老爷!当然很想快点回去啦。这场战争叫大家吃的苦头可不少啦。”

“兄弟,恐怕未必很快就能回去……”

“很快就能回去。”

“可是,仗还没有打完哪?”

“快完啦。快回家啦,”拉古京固执己见。

“我们自己人还要和自己人打呢。你以为怎样?”

拉古京没有从鞍头上抬起低垂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跟谁打呀?”

“要打的人可多啦……就说跟布尔什维克打吧。”

拉古京又是半天不说话,好像在清脆的、跳舞似的马蹄声中打起盹。他们默默地走了约三分钟。拉古京慢慢地斟酌着字句,说道:“咱们跟他们没有什么可争的。”

“争土地呀?”

“土地足够大家用的。”

“你知道布尔什维克的目的吗?”

“听见说过一点儿……”

“如果布尔什维克为了要夺取咱们的土地,为了要奴役哥萨克向咱们进攻的话,那么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呢?你是跟德国人打过仗,保卫过俄罗斯呀?”

“德国人——那是另一回事啦。”

“那么布尔什维克呢?”

“这么说吧,大尉老爷,”‘显然。拉古京决定摊牌啦,他抬起眼睛。固执地在寻觅利斯特尼茨基的目光,说道,“布尔什维克是不会夺去我最后的那一小块土地的。我那块地正好是一个人的份地,他们是不会要我的土地的……可是,譬如说,——您可别生气呀!——像您老太爷,有一万俄亩地……”

“不是一万,是四千。”

“好,反正一样,就算是四千吧,——难道这块儿还小吗?请问,这能说是合理的吗?再看全俄罗斯——像您老太爷这样的人多得很呢一那么,大尉老爷,您想想看,每张嘴都要吃块面包。您要吃,其他所有的人也都要吃。您当然知道茨冈人教马不吃草的笑话,——他对他的骡马说,你要学会不吃东西才好。而这匹可爱的骡马真的就学啊,学啊,到第十天头上,可就饿死啦……沙皇时代,一切都不合理,对穷苦的老百姓更坏……看,切给您老太爷的那块蛋糕有多大,四千亩,要知道他也不是用两个嗓子眼往下咽东西的嘛,他也和我们普通人一样,是用一个嗓子眼咽的嘛。这对老百姓当然太不公平啦!……布尔什维克——他们要干的是好事情,可是您却说——要打仗…。”

利斯特尼茨基暗自激动地听着他讲。最后他已经明白,自己根本提不出任何有分量的反证,他觉得这个哥萨克用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已经逼得他走投无路,而且内心潜伏已久、自知理亏的意识也在蠕动,这使利斯特尼茨基有点儿不知所措,恼羞成怒。

“你怎么样——是布尔什维克吗?”

“我是什么人,这并不重要……”拉古京讽刺地拉着长声回答说。“问题不在于我是什么人,而在于真理。老百姓要的是真理、可是人们却总在埋葬它,说什么,真理早已寿终正寝啦。”

“好啊,工兵代表苏维埃的布尔什维克就用这些玩意儿灌输你……看来,你跟他们交往很有收获嘛。”

“哦,我的大尉老爷,是生活本身把这些灌输给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人的啊。

布尔什维克只不过是点上引信罢啦……“

“你不要兜圈子啦!不要耍贫嘴!”利斯特尼茨基已经是怒气冲冲地说了。

“你回答我:你谈到我父亲的土地,以及所有的地主的土地,但是,要知道这是——私人财产呀。如果你有两件衬衣,而我一件也没有——那么,照你的说法,我就应该从你身上剥一件下来吗?”

利斯特尼茨基虽然没有看见,但是从拉古京的声调里听得出,他是在笑。

“我会自动交出那件多余的衬衣。在前线我曾经交出过不是多余的,而是最后的一件衬衣,我自己却光身穿着军大衣,可是我却没有听说有谁交出过一点土地来……”

“你怎么的——嫌土地少吗?不够用吗?”利斯特尼茨基提高嗓门说。

脸色变白的拉古京激动地喘着气,几乎是叫喊似地回答道:“你以为我是在为自己伤心吗?我们到过波兰——那儿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你看到了没有?

我们周围的庄稼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于?……我是看见啦!心里的血都开了锅啦!

……怎么的,难道你以为我不可怜他们吗?……也许,我就是为了这个,为了波兰人,痛苦透啦,我总在想他们那点可怜的土地能顶什么用。“

利斯特尼茨基想要说几句刻薄的话,但是这时从普梯洛夫工厂巨大的灰色厂房里传来尖利的喊声:“抓住!”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刺耳的枪声。利斯特尼茨基扬鞭策马,奔驰而去。

他和拉古京同时跑到了聚集在十字路口附近的一排人跟前。哥萨克们马刀碰得叮当响,跳下马来,被他们捉住的那个人正在中间挣3L。

“怎么啦?怎么回事?”利斯特尼茨基策马向人群中冲去,大声问道。

“有个坏蛋用石头……”

“扔过来——就跑啦。”

“给他一下子,阿尔扎诺夫!”

“瞧你这个混蛋!你想打了就跑吗?”

本排的下士阿尔扎诺夫在马上向下俯着身子,揪着那个身材矮小、穿着没系进裤腰里去的黑衬衣的人的领子。三个下了马的哥萨克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去。

“你是干什么的!”利斯特尼茨基怒不可遏地大声喊道。

被捉住的人抬起脑袋,苍白的脸上,默不作声的嘴唇歪扭着,紧闭在一起。

“你是什么人?”利斯特尼茨基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是你扔的石头吗?混蛋!喂,不说话?阿尔扎诺夫……”

阿尔扎诺夫从马鞍于上跳下来,——他松开那人的领子,抡起手臂照着那家伙的脸上打了一下。

“抽他一顿鞭子!”利斯特尼茨基猛然拨转马头,命令道。

三四个哥萨克下了马,把被绑起来的人推倒在地,抡起鞭子打了起来。拉古京从马鞍于上跳下来,走到利斯特尼茨基跟前。

“大尉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大尉老爷!”他用哆嗦着的手指头紧紧抓住大尉的膝盖,叫道,“不能这么干呀!……要知道这是人哪!……您这是干什么呀?”‘利斯特尼茨基用僵绳催动着马,默不作声。拉古京转身向哥萨克们扑去,跌跌撞撞,马刀直绊他的腿,他上去拦腰抱住阿尔扎诺夫,想把他拉开。阿尔扎诺夫挣扎着,嘟哝道:“你别太自作多情啦!别太伤心啦!他要用石头砍咱们,难道就应当不理他吗?……放开手!……放开手!我这可是好言相劝!……”

一个哥萨克弯下腰,从背上扯下步枪,用枪托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的柔软的身躯上僻僻啪啪乱打起来。过了一会儿,马路上响起了一阵低沉的、不成声的惨叫。

可是后来沉寂了几秒钟——又响起那个人的声音,然而已经像个青年人疼痛难忍、抽泣时脆弱的声音了,每次打击后嘶哑的喊声中,还夹杂着短促的谩骂声。

“狗东西!……反革命!……你们打吧!哎呀!……啊啊啊啊!……”

啪!啪!啪!——惨叫声和打击声此起彼伏。

拉古京跑到利斯特尼茨基的马前,紧贴着他的膝盖,手指甲划着马鞍的皮垫,喘着粗气央告说:“您做做好事吧!”

“躲开!”

“大尉!……利斯特尼茨基!……你听见了吗?你要对此负责!”

“我想朝你脸上啐一口!”利斯特尼茨基哑着嗓子说道,策马向拉古京身上冲去。

“弟兄们!”拉古京跑到站在一旁的哥萨克们面前大声叫道。“我是团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我命令你们不许打死这个人!你们要负责……你们要对此负责!

……这不是过去那个时代啦!……“

一种失去了理智的、盲目的憎恨使利斯特尼茨基发了疯。他用鞭子朝马耳朵中间抽了一下——马就朝拉古京冲去。他用带着擦枪油臭气的铁青色的手枪口对着拉古京的脸比划着,尖声叫道:“住口,叛徒!布尔什维克!我——毙——了——你!”

他的意志用出最大的力量才把手指从枪机上移开,勒马直立,然后飞驰而去。

过了几分钟,他后面跑来三个哥萨克。在阿尔扎诺夫和拉宾的两匹马中间拖着那个人,汗湿的衬衣紧贴在身上,两脚不动。哥萨克架着他的胳膊,他轻轻地摇晃着,脚碰着马路上的石头。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脑袋往后仰着,在耸起的尖尖的肩头中间摇晃,高高抬起的白下巴在闪动着。第三个哥萨克跑在前头。他看见灯光照耀着的胡同口有一个马车夫;他站在马镫上,向马车夫驰去。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神气地用鞭子敲了敲靴筒,马车夫就很听话地急急忙忙把马车赶到停在马路上的阿尔扎诺夫和拉宾跟前。

第二天,利斯特尼茨基睡醒后,意识到他昨天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严重错误。

他咬着嘴唇,想起了殴打那个朝哥萨克扔石头的人的场面,以及后来他与拉古京的冲突,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若有所思地不停地咳嗽着。穿衣服的时候,心里琢磨着,为了避免与团士兵委员会的关系激化,暂时还是不要去动拉古京,最好是等到那些在场的哥萨克忘掉昨天他和拉古京的冲突以后,那时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家伙干掉,扫清障碍。

“这就是所谓要跟哥萨克打成一片……”利斯特尼茨基很伤心地嘲笑着自己,此后,有好多天,这一不愉快的印象一直在他脑子里索回。

已经是八月初旬,在一个晴朗的、阳光明媚的日子,利斯特尼茨基和阿塔尔希科夫在城里闲逛。自从在军官会议那天的谈话以后,他们俩没有说完的话,始终无法再继续下去、阿塔尔希科夫守口如瓶,把那些没有说出来的思想深藏在心里,尽管利斯特尼茨基一再引诱他再推心置腹地谈谈,他总是紧遮着那层厚厚的帷幕,这是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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