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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晚上，他上完网走到杨柳家楼下，凝望着杨柳家的窗户，一直都黑着灯，他又担心，又觉得这样应该说明杨柳没有什么，应该是被保护起来了。
他一直期待杨柳能出现在记者招待会上，甚至出现在法院，起诉那些给她泼脏水的人，可是没有，只有陶然出来澄清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孙承业苦笑了，多么举重若轻的两个字。
陈荣追着他冷酷地把报纸丢在他面前让他看清楚杨柳的真面目时、办公室里大家切切私语，不明说却露出你知我知的含蓄微笑时、工地上工人粗糙的言语谈论包养之类的话题时，孙承业都没有想到最后不过是个“误会”。
之后他听说有人把杨柳在公司遗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收拾走了，他知道杨柳不会再回来了，从前那个开朗的，大方的，毫无心机的、吃得了苦的、笑呵呵的杨柳也不会回来了。
随着宝成实业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正式承认了杨柳的股东身份，说明了一切都是误会之后，网络上的流言也迅速消失不见了，甚至从前的一些爆料、流言的帖子也打不开了，孙承业知道自己终于将离这个人越来越远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点点希望，杨柳赞助的那个孩子或许……可是当哥哥告诉他，有一位姓林的小姐跟他联系，说由自己跟进这件事后，他才真的觉得要放弃了。
他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过杨柳这件事，他希望这个人以后都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一个有感动、有快乐的秘密。
只有一次，吃饭时，母亲犹犹豫豫地说：“这位杨小姐真的……”
他低着头，假装没有听见，假装母亲说的不是他心里的那个杨小姐。
哥哥立即打断母亲道：“杨小姐出身医生世家，自己受过高等教育，为人谦和善良，妈妈，你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只相信你看到的，然后根据你看到的给杨小姐做出一个判断就好了。”
孙承业听到母亲如释重负地说：“我就觉得杨小姐不是那么贪慕虚荣的人。”
孙承业听到侄女好奇地问：“奶奶，什么是贪慕虚荣？为什么说杨阿姨是贪慕虚荣的人？”
孙承业觉得有一只手揪着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甚至有点粗暴地站起来说吃饱了，然后走到一边去，他听见身后小侄女低低声音问：“叔叔怎么了？”
他走到阳台上，大口喘气，他想起那日他控制不住自己把一大堆报纸丢到陈荣的身上，他想起他第一次不顾礼貌地对陈荣吼叫：“什么人的事情都不关，我就是讨厌你，现在更讨厌你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公平，不应该，然而他又无力去扭转什么。
杨柳跟杨阳到家，已经是晚上差不多十点钟了。她尽量低着头，跟着杨阳的身后，她庆幸这个时候自己回来，不然的话不知道要面对多少邻居的好奇目光。
进得家，妈妈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暴怒，反而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每个人都非常高兴地欢迎她回来，每个人都对那件事只字不提，可是杨柳却更难过了。
最后是爷爷先开口：“年轻人经历点波折，没有什么不好，你们从小到大被保护着，太娇嫩了，做什么事情也缺乏考虑，最主要是你爸妈没有给你最好指引，其实从小到大，爷爷都知道，你一直缺乏自信，是长辈们不好，太忽略你了。”
杨柳乖乖坐着，觉得自己简直给家人带来奇耻大辱，就应该受到审判才会让自己的内疚少一点。
“今后，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办？”外公问。
杨柳摇摇头，她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没有头绪。
“好了，先好好休息休息。”奶奶上来抱住她，“我可怜的小咩咩，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一个人留在外头，你看瘦的，怪可怜的，快去洗澡睡觉，睡醒了，明天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奶奶说着，干脆拉起她，直接带她上楼，像很小的时候一样。
杨柳被奶奶拉着往自己房间走，想起也不过不久前自己春节回来，只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只觉得呆在家里这么烦，可是现在，外面那精彩的世界一下子把她击的粉碎，她只有回到这里，所有绷着的神经才能放松下来，所有的委屈才能找到真正的发泄口。
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一只手被奶奶拉着，另一只手背抹着眼泪，跟着奶奶回到自己房间去。
奶奶抱抱她，把她推进洗澡间里，轻声道：“乖，洗完澡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陪奶奶去爬山。”
杨柳一个人蹲在洗澡间里放声大哭。
奶奶的眼泪也落下来，她没有打扰杨柳，只抹了抹眼泪，下了楼。一家人都看着她，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坐下来。
杨阳这才说：“不要起诉陶洁如么？我已经跟蓝志祥联系过了，既然她这么肆无忌惮的把脏水往咩咩身上泼，我们为什么不要起诉她？”
爷爷道：“最终还是要看咩咩的意见，虽然我们不主张起诉，如果咩咩一定要告她，全家人也都会支持。”
杨阳冷哼一声，道：“她现在还有什么主意。我去接她，看陶然特意安排自己的妈跟咩咩住在一起，还不知道又怎么骗这个小傻子了呢。”
杨妈妈瞪了女儿一眼，道：“你又感情用事。”
爷爷接口道：“你们也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思想，所以大人的意见还是只是参考，既然咩咩已经回来了，也不要急着要她做什么决定，明天你们陪着她到山上住几日，让她心情完全放松下来，再问她想怎么处理这件事，也把大人的意见告诉她，给她做个参考吧。”
杨爸杨妈赶紧答应。
杨柳一个人在自己浴室里哭了个够，才简单冲了个澡出来，奶奶没有在，不过梳妆台上放着一杯热牛奶，她从前最抗拒喝牛奶，这次却乖乖地一口气喝完了牛奶，洗了杯子，躺回到自己床上，疲倦慢慢袭来，没过多久，她便沉沉睡去。
杨妈妈上来看时，女儿已经睡着了。
她拿着杯子下来，杨爸还坐在客厅里盯着电视不知在想什么。她在杨爸身边坐下，轻声道：“你也睡吧，今天也累了一天呢。”
杨爸摇摇头，手指指楼上，杨妈道：“已经睡了，我给她牛奶里放了一点镇静剂。”
杨爸这才叹息一声，道：“我觉得很惭愧，她小的时候我们老是觉得她不如姐姐，过于严厉的要求她，等她长大了又对她愧疚，过于放手她，才让她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我可不这样觉得。”杨妈道，“我知道你和爸爸妈妈他们都认为当初咩咩就不该接受这样一笔财产，也不会有今日的事情。可是咩咩也没有做错什么，她接受财产，如果能够善加利用，也没有什么不对，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咩咩从小被我们管太多，所以性格不如杨阳果断，处理事情也没有姐姐那样老练，而且遇到事情不是退缩就是逃避，如果说有错，这才是错吧。”
杨爸再次叹口气，无论过去怎么样，现在他对女儿只剩下满满的歉意，总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女儿，才导致了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在这么远的地方，已经被熟人同事对这件事的好奇弄得满心烦躁了，更何况身处暴风眼的女儿，真不知道她受了多大的惊吓多大的委屈多深的伤害。
☆、第 69 章
陶然没有联系便来了杨柳家，只是怕联系了会被拒绝，他甚至也想到了被杨家人赶出门的情形，却不料一切跟他的设想完全两样。
杨家人非常客气地请他进门，非常客气地接待他，虽然告诉他杨柳不在家，仍然非常客气地请他谈一谈关于股票的事情。
“我一直对咩咩感到非常内疚。”杨爸叹息道，“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应该马上过去了解情况的，可是我什么都没做，才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所以，现在，我想请陶先生跟我详细地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咩咩是怎么认识您祖父的？您祖父又是为什么把股份送给咩咩的。”
陶然喝了一口茶，让自己平静下来，才说：“跟伯父讲这些之前，我想先跟伯父简单介绍一下宝成实业。虽然伯父可能不会太感兴趣，还是请伯父勉强听一下。”
杨爸点点头。
陶然道：“我爷爷，陶中华先生，他出身普通，年轻时当过兵，后来在一家工厂里烧锅炉，再后来他开了一个锅炉厂，然后是砖厂，然后他进军房地产，最终的结果是他发了财，成了富豪。所有要成功的人的经历都差不多，吃苦耐劳创业守业，我爷爷也是一个勤勉的人，没有上过多少学，但是一直非常爱看书，他敬重读书人，所有也一心要把自己的儿女培养成了不起的读书人。”
“我爷爷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非常聪明，可是儿子非常让他失望，因为儿子没有像他想象的一样，学习优秀，考进名牌大学，读个土木工程系这样能够继承家业的专业，而是非常爱画画，考进了美术学院，成了爷爷眼中学了最没用的东西的人，而且还非常花钱。”
“我爷爷从我父亲，也就是他唯一的儿子考上大学那一天起，就停止给他经济支持，于是我父亲从一个富家子，变成了一个上学要靠自己打工挣钱的人。虽然他考进的是中央美院，非常了不起，可是我爷爷连一分钱都没有给他。爷爷这样做，就是想逼他放弃这个学校，回来学爷爷认为对的学业。”
“论起父亲和爷爷的相似之处，倔强大概是最相似的地方。我父亲没有拿他父亲一分钱，连他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钱也不要，就这样去上大学了。他大学几年，一次也没有回过家，更是跟自己父亲完全脱离了联系。可是，我的父亲确实是在绘画方面，既有天份又有狂热，这样以来，他想不成功都不行，所以，还没有从大学毕业，他已经在学校里有很大名气了。他的一个导师非常喜欢他，为他安排了出国之路。”
“到这个时候，该介绍一下我祖母了。我祖父出身一般，可是我祖母算是现在所谓的官二代吧。祖母的父亲是祖父最初上班的那家工厂的厂长，后来又调到外贸局当局长，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市的外贸局，可是祖母也算是官家小姐，她慧眼识英雄，看中了穷小子，嫁给他当穷人的老婆，可是她骨子里那股凌人气势却从来没有消失过。我这样说自己的祖母，好像有点不好，实际上我也不喜欢她。”
“我祖母认为自己的老公是英雄，后来果然不错，我祖母同样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天才，并且一直觉得这样天才的儿子，这样豪门的儿子，只有非常了不起的女性才能配得上。因此，当我父亲在国外认识了我母亲，并跟她结合了之后，我祖母因为我母亲出身平凡，一定要我父亲跟我母亲离婚。并且当着我母亲的面说全当她儿子嫖了一场，要多少钱说出个数就好。是的，我非常恨我祖母。”
“我祖父虽然不高兴父亲从事的职业，可是他知道父亲名气日盛，还是非常自豪。只是他这样年龄的老人，从来不会跟小辈道歉，所以跟父亲的关系一直非常不好。而我的祖母，在祖父默许了可以跟儿子来往之后，似乎要全面补偿这些年来欠缺儿子的东西，她不停地给儿子钱，知道儿子好酒，便专门给儿子建了个酒窖，知道儿子喜欢开着车到处走，便给儿子买了一部又一部车。”
“这些事情发生在我差不多七岁那年。太多金钱突然出现在我们生活里，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安静的家突然变得喧闹，随后我们便搬到一个更大的古堡里去住，爸爸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画室，可是他却不像以前那样整天画画，他会找很多朋友过来，酒一箱箱的运过来，爸爸喝的醉醺醺的，妈妈的脸上是越来越多的愁容。”
“祖父是属于那种传统的男人，儿子是生活和生命的延续，女儿永远被忽略，尤其是在经济条件还不怎么好时，女儿更是直接被忽略掉。所以，我的大姑姑没有读过多少书，也因为没有文化，所以更加被忽略。而我的小姑姑出生时，家里已经是富豪之家了，这个女儿在父亲的权威压抑和周围人的奉承之中成长，性格简直怪异。在长大到十八岁后，更因为哥哥的喜爱而被父亲重视，我的姑姑一方面跟我父亲非常友好，另一方面非常恨我母亲，竭尽所能地找我母亲的茬，侮辱我母亲。甚至还给我父亲介绍女朋友。”
“艺术家，有时候是个不负责任的疯子。”
“我们平静幸福的生活自从钱到来之后，完全消失不见了，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痛恨钱。”
陶然垂下头，极力抑制似乎才能让自己继续平静地说下去。
杨爸没有说话，只是给他斟满茶。
陶然终于再次抬起头，已经平静下来的他端起杯喝了一口，微笑着道谢，才又说：
“无聊的往事，耽误您的时间了。”
杨爸仍没有开口，只是温和地看着他。
“长大了我才明白，钱没有错，错的是人。可是那时候我不明白，只知道妈妈不开心，只知道恨爷爷一家人，没有他们，我们那么幸福，他们来了，我们就开始不幸。我想，我的叛逆性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九岁那年，姑姑又来到我们这里，她按照祖父的要求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可是婚姻失败，所以到处发疯，这次又发到我们这里来了。她跟朋友在酒吧里喝的烂醉，打电话叫我父亲去接她。结果我父亲也喝的烂醉……”
“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就是这样，他要做什么时候，从来不会考虑到自己是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父亲。父亲死了，这不是最大的灾难，最大的灾难是因为他醉酒驾驶导致多人死伤这件事，让我和妈妈再也没有办法在我们生活的城市里待下去。人们唾弃我们，那个中国小孩的爸爸醉酒把自己撞死了，还撞死了无辜的人。这是我在学校里听到的最多的话。”
“如果能够选择，我会要求妈妈永远不要回到中国，回到祖父祖母身边。可是我没得选择，所以长大到九岁的时候，我带着恨意来到陌生的祖父母身边。”
“他们以一种非常矛盾的态度对待我。一方面我是这个家唯一的继承人，另一方面我是他们不喜欢不认同的女人生的孩子。还有，最重要一点，我完全不肯按照他们的要求生活。”
“我十五岁时，跟祖母完全不能再生活在一起，于是跟着妈妈和妹妹再次离开中国，从那之后，虽然每年祖父都会去见我几面，可是每次只会让彼此更讨厌对方。等到要上大学的年纪，我即不肯学习绘画，也不肯学习土木工程，更不肯学习企业管理。我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甚至都不肯给个面子见他们一面。包括我祖母去世的时候。”
“有时候我想，我真的是太倔强了，这一点非常像我父亲。”
“有时候我也会检讨自己，尤其是远远地但是非常详细地观察着杨柳小姐的人生的时候，我觉得我不能这样，我应以那样，像杨柳那样温和地原谅地包容地充满爱地活着，这样我才会快乐一点。”
“我想解释一点。在我祖父过世前一年，他找到了杨柳小姐，不过他没有打扰她，只是让人拍些她生活的场景，有时候会看看。我知道，这不礼貌，甚至触犯了法律，我非常抱歉，我提祖父道歉，不过我保证，只是拍些她日常生活的片段，完全不涉及隐私。这次，我也将这些资料全部带来了。我非常抱歉。”
他说完，拿过身边的包，取出一个黑色的文件袋，放在杨爸面前：“就是这些，全部，没有任何存留，您不必担心。”
杨爸稍微有些愠怒，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祖母去世前，非常想要见我一面，她觉得自己从前做错了，她想当面向我忏悔。可是我没有原谅她的打算。那个时候我已经身价不菲了，我开了一家在业内非常有影响的画廊，我还经营者一间投资公司，我赚的钱一点不比祖父少，我想，我完全有能力对这个让我讨厌憎恨的人说不了。”
“祖母去世后，祖父非常沮丧，他一个人离开家到处走，正是这次经历，他碰到了杨柳，他突然高血压发作，倒在广场上，不停有人在他跟前走来走去观察、议论，可是没有人给他伸出一只手，人家都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后来，是杨柳对他伸出了手。”
“他后来跟我说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