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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辉大叔,我是李佟柱,爹爹说过,您是他心头的柱石,他不会忘记您,我娘和我也不会忘记您。”
“什么,你说什么?”老人将耳朵凑了过去。
“我是游丁宝的儿子李佟柱啊。”
“游司令的儿子?”老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他呜咽着。
“是你,回来了?”老人还要问。
“回来了,我回来了。”这是哭出来的话,声音比海猫子大得多呀,但是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咪喵咪喵的叫声,这声音与海上的风合着拍节,一声一声,是那样的动听。这声音平复了老人的心绪,是的,他听清楚了,相信这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是真的,是真的,不是老眼昏花,不是在做梦。他仰天长叹,吐出了一口气,是那样的长,那样的长啊。
“还说什么呢,你是佟柱啊,你终于回来了。你爹他下了海了,他要去台湾岛,要去找回你。他说,活着,对不住你,死了,要看看你去,要他的那个儿子你啊,原谅他。他欠下了这个儿子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他的儿子,能原谅他吗?我说,能呢,哪有儿子记恨爸爸的理,他也念着你呢。这不,你回来了?”老人说着竟哭出了声。丁胜的血脉和筋骨从上到下都像是凝固了一般,他伫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爸爸,这个人竟是爸爸。爸爸,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李佟柱像一条缩紧了的虫,跪在他佟辉大叔的脚底。他不肯起来,不肯,他要跪下去,跪下去。老人终于用抖动的臂膀搀起了他。他的眼睛在找,找那个黑毛头。那不是,立在旁边,像是一条黄鱼,从里到外都透着傻气。这是个没有叫过爹爹的孙儿,此时,看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看傻了。他面向那远道来的人,欢喜地眯缝起一双老眼:
“孩子,不要哭了,回头看一看,他是谁?”老人指着丁胜。来人盯着丁胜,像是在看一件心爱之物,活脱脱一个“像,像,太像了,是我们李家的人,”他哆嗦着。那吴奶奶为客人端出一盘无花果,绿衣上咧开了粉红的唇,像是有话要说,但是说不出来。
“叫呀,叫呀,叫爸爸。”莲花把黑毛头往前推,像是在推一个小孩子。三十多岁的人忸怩着,他的眼睛不会眨了,不眨的眼睛花了,是叫泪水打湿了。
“儿子,我的儿子,我和云霞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吗?”来人近乎于癫狂,他摇晃着,说着颠三倒四的话。丁胜直视着那个人,呆呆的,不摇不摆,也不说话。
“黑毛头,叫啊,这是你的爹爹。”吴奶奶见过游司令的儿子,这儿子,长得和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并没有感到他老了多少。
也许是自己老得太厉害了,当事隔三十来年,再见到他,他仍然是年轻的。眼前这年轻的军人,脱去了戎装,骨头缝里仍然透着军人的威严。丁胜还是不响。他周围的空气似乎作了短时间的尴尬的凝固,人们都静了下来,只有海猫子和风还在叫。
“你不认我这个父亲,你叫不出爸爸,我不怪你,不怪你。像你一样,我也曾经不肯原谅你的爷爷,不叫他爸爸。爸爸怎么总是对不起儿子?儿子,抬起你的眼皮,让爸爸好好看一看。”丁胜抬起了头,已经是满脸的泪花。
“爸爸,儿子不怪你。”丁胜双膝跪下。人们都在流泪,黑毛头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会叫爸爸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竟像一个婴儿,学会了叫爸爸。爸爸,对于他是何等的陌生,又是何等的亲切。
“云霞在哪里?我的云霞她在哪里?”找到了儿子的人,十分急切地找那个结发的妻子。
“孩子,你坐下,听我慢慢说。”佟辉老人坐在了葡萄架下。人们都坐了下来。黑毛头的生母,对于他们,都是一个谜。
“这是一个我不愿意讲的故事。如果没有你问起,我会让它在我的肚子里烂掉,最终和我一起去另一个世界。”老人稍稍喘息了一下。他问李佟柱:
“当年,还记得是怎么和你的妻子分开的?”
“记得。妻子怀孕了,我要做父亲了,我们俩真想形影不离,但是又做不到,因为公务缠身。那一天,我下了班,回到我们的家,不见了妻子,我急疯了,找了她一夜,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毫无踪影。”
“知道为什么她会失踪吗?”
“不知道。”
“因为你要去台湾,不听父亲的劝阻。”
“难道是他?”
“是他。”
“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留不下你,就要留下他的孙子。你是不会给他的,于是他动手了。”
“他告诉了你,是这样的?”
“不,当时,并没有告诉我。他认为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是有背良心的事,事情做了,是没脸见人的。”
“那怎么又告诉了你?”
“是在你的儿子过百天的那个晚上,他告诉我,孙子的身体里有他的骨血,他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
“是的,你的儿子出世了,你的妻子却因难产而身亡。”
“什么,云霞死了?”
“是的,她死了。”
“死了?她不是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吗?儿子不是和妈妈在一起吗?”
“不,把你的儿子奶大的是他的莲花妈妈,不是你的云霞。”
“这是真的?”
“真的。”
“天呀,我等她,等她,因为她在爸爸的身边。”六十岁的男人号啕大哭。丁胜第一次从佟辉爷爷的嘴里听到了自己的亲妈妈。原来这妈妈从来没有见过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她,让她活下来,我的云霞,云霞。”
男人哭得天地都昏暗了,连海猫子的叫声都透出了凄凄楚楚。等他安静了一些,老人又说了起来:
“当时,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
“你是说,爸爸不要云霞活下来,他要孙子?”
“是的,就是这样。”
“他这么残忍,这么残忍。”男人在吼。他脸上的青筋在暴跳。
“不,对于你的儿子,这不是残忍,不是。”
“他要孙子,不要媳妇。他不知道,媳妇对于他的儿子,意味着什么。”李佟柱不说了,那是不能说的,不能了。那娇小美丽的妻子是扈市一所大学的学生,当年,她为美国兵蹂躏了,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着屈辱的身体。是他们这些中国的军人,把这昏死的女人送进了医院。他们悔恨,他们来得太晚了,没有能保住这个女人的圣洁之躯;他们痛恨,恨那禽兽不如的异乡人,他们难道没有母亲,没有姊妹?他们同样是本乡本土的败类!不只是当兵的在恨,这海边城市的人民乃至全中国的人都愤怒了。人们出报纸,办广播,游行。然而,住进医院的少女苏醒以后逃离了医院。李佟柱四处去找,终于跳进了大海,捞起了她。
“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去死,去死。”少女在他的怀里哆嗦着。
“你是知识女性,你的天地是宽展的,那么多的人都站在你的一边,不为自己,为他们,还不该活下去吗?”她活了下来,又在校园里出现了。她完成了学业。这需要有怎样的勇气和力量。她不是一个人走过来的,那个叫李佟柱的军人和她在一起。终于到了这样的一天,他搂住了这个叫云霞的姑娘:
“为了我,你”
“不,我”姑娘在颤抖,她已经不纯洁了,不完整了。
“你很美,形美,心美,我爱你,这还不够吗?”他称云霞作天,使他永远能从万道霞光的云天中看到希望,看到光明。云霞称他作大地,使她感到了踏实和满足,是的,站在平展的大地上,她是幸福的女神。
他和云霞结婚了。这是爸爸寄希望于他的。游司令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他们一起叫他爸爸。尽管他伤害过游司令,说过要他断子绝孙,爸爸也惩罚了他,说不要再见到他。但是,他毕竟是爸爸的儿子,毕竟成家了。云霞怀孕了。在他们的天地之间,会诞生一个太阳,云霞说她会生儿子,儿子是太阳。不,会诞生一个月亮,他说,你会生出一个女儿,女儿是月亮,会给他们带来那长长的祥和的夜晚,他们会相守在一起。
然而,他的云霞却神秘地失踪了。
他的部队要开拔了,要去台湾岛。爸爸来了,不让他去。
这劝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这一次的劝阻则更加苍白无力。
“不,不,我不留下。服从,服从,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他粗暴地冲着父亲吼着。他没有了美丽的妻子,就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柔情蜜意。他现在,只有一个身份,他是军人,别的,他不去想。
爸爸留不住他,只能留一个影子。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和爸爸一起留了影。爸爸毕竟是爸爸,儿子也毕竟是儿子,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他走了,会思念他的爸爸,会的。爸爸也会思念他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毕竟只有儿子这个唯一的亲人。他走了,义无反顾地走了。
在那个海岛上,他几经周折,得到了消息,是爸爸找到了他的云霞,云霞生下了他的儿子,他们在一起。他欣喜若狂。要找回妻子,找回儿子,找回失去了几十年的爱。他终于可以回来了。可是他抱住了自己的头。这打击竟是如此残酷。
没有什么好的劝说可以使这个人不去想他的云霞。
“佟柱,要哭你就大声哭,痛痛快快,要骂,你可以破口大骂,你是从杀场上打斗过来的军人。”老人说。
“我不哭了,不骂了,哭,有什么用,骂,又有什么用。”丁胜的爸爸这样说。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云霞留给他的太阳。这个人是妻子用命换来的。父与子,这爱,失去了三十多年,找回来,找回来,他能够找回来。他和儿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父亲和儿子一起去了成山头,佟柱的父亲,黑毛头的爷爷,是从这里下海的。
“儿子,这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爸爸,这也是爷爷下海的地方。”
“跟我走吧。美国有我的产业。”
“不,这里有我最亲的人,我离不开他们。”
“世界很大,你应该到外面去看一看。”
“会的,我正准备出国去留学,学成了,我还会回来。”
“爸爸找到了你,不愿意和你分开。”
“那你再回来。爸爸,在大西北的黄土窝窝里,有我的儿子。”
“我的孙子?”
“是的。我会去找他。我的儿子和他的妈妈在一起。”第
三
十
情哥哥
章带走了情妹妹
1988年夏天,丁胜从法国巴黎回到了阔别了十年的黄土窝窝。
你像是一个天外来客,但是却没有带回一丝一毫的洋味道。林昊上下打量着他,第一眼感到陌生,再看上几眼,似乎感到他还是他,再看,又不对了,和十年以前的那个丁胜,无论是气质、风度还是言谈举止都让人有一种判若两人的感觉。
“是吗?我变老了?”
“没有,好像比十年前还要年轻似的。我看上去老哩,山里人显老。”
“不,你可不老。”丁胜也在打量林昊,这山窝窝里的知识分子,穿着山里人做的布鞋,十分普通的的确良衬衣、制服裤子。他不像是个奔四十的人,像是三十挂点儿零。见丁胜在看自己,林昊抬了抬脚笑着说:
“看,这是秀秀为我做的鞋,好好看,别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了。”丁胜不好意思起来。此行的目的,他早已经向林昊通报过了。
“这么些年,我的棉衣、鞋袜大都是她做的。虽然现在买着穿也方便,但是,山里女人做的衣服咱从小就穿,买的衣服咋的也是比不了这做的衣服。”林昊如实说。
“怎么,你还是一个人?”
“是的,还是一个人。但是,这一个人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
“真的?她是怎么个情况,说一说可以吗?”
“在我们学校。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人家追求了我十年。”
“十年?”
“十年咋的了?秀秀可是等了你十五年。”
“可是,”
“是有点儿不一样,她有儿子,她像模像样地做过女人。”林昊说着,脸热辣辣的,他也真是的,太对不住沈虹虹了,怎么那么多年,自己就不开窍呢?为这事,他可没有少挨骂,自然是钟校长在骂他。钟校长说:
“人家都说我是个倔强之人,可我再倔强也倔强不过个你,沈虹虹哪一点儿配不上个你,你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儿的。要真是在挑鼻子挑眼儿,那事情倒好办了,你挑啊,不中意,你自己去换一个。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你看上的人在哪儿呢?”常常是,钟校长苦口婆心,林昊不以为然。他似乎不缺人疼,不缺人爱似的。然而,丁胜要从海外飞回来接秀秀了,他终于懂了,秀秀要走了,他得成家了。他和秀秀,这之间明明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呀?他想了几个晚上,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到,是念娃,使他和秀秀之间的关系变得那样的微妙。秀秀是念娃的妈妈,他像是念娃的爸爸。在经济上,他资助着那娘俩,在精神上,在感情上,他们共同弥补着他的空缺。念娃在山里念小学,他常常回去看念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秀秀比见到念娃还要开心。他呀,像是回到了家。多少回在梦里,他和秀秀竟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爱过的小南,毕竟是一幅完美的画,像达·芬奇的第一幅心理肖像画《蒙娜丽莎》,几百年来,魅力无比。画上的女人,在微笑中传出的是炽热热的情意,而那眼神却分明透出几分冷淡和漠然。这神神秘秘的微笑,只能看,只能想,看不够,想不够,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而到头来,痴情男儿不是孑然一身,空悲戚?然而,秀秀则是有灵有肉的活体。猪肉腌了,自己不吃,念娃不能随意吃,给他留着,他吃,她看,递过的眼神,打动人,不能忘哩。后来念娃到了川坪中学,和他住在一起,他待那娃赛过亲大,那娃甚事都央他给拿主意,那小爷叫上比亲大亲哩。秀秀到县上来看念娃,来得欢实,十天半月几的一趟,一趟住上个天,侍候林昊和念娃好吃好喝上,洗洗涮涮,把这俩男人身上穿的,从里到外都给收拾得周周整整的,把他们住的窑洞整理得利利索索的,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只是,天黑了,要给秀秀另寻个住处。如果没有丁胜的拜托,也许,林昊会再向秀秀求一次婚。现在林昊回过神来了,一切要结束了。这时再想一想钟校长的话,想一想沈虹虹的情意,撵是撵不走的,忘是忘不掉的,十年来人家对他一心一意,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钟校长保这个大媒,也没有死过心。这天底下,痴情人、好媒人都有哩。这钟校长又对了,这不,林昊终于答应娶沈虹虹为妻了。但是,他要等到秀秀离去再成亲。
你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丁胜还想听他说。林昊才想起怠慢了丁胜,他大着声喊叫起来:
“咋?见了我觉着亲不是?在法国,还想着咱陕北,不简单嘛!”两个人都笑出了眼泪。
“咱们的女人才不简单呢。在西方人看来,分开十天半个月,那就了不得了,没有性生活,他们不如去死。所以这就可以作为离婚的理由。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家也没错。既然都有需要,情网是可以重新织起的东西,干嘛要去像中国的牛郎织女似的只有每年的七月七才相会?”
“喝!你小子变得开通了。是不是在国外也保不住吧。”
“我是中国人,这你知道,我浪漫不起来。”丁胜不用说了,林昊他懂,这个男人想说,我是父亲,狐皮沟还有秀秀。他们俩同时摇了摇头。彼此彼此,似乎都不在常人的范围之内,他们你笑我,我笑你。
这一天的前半晌,当两个人回到狐皮沟,站在梁支书的面前时,梁支书乐得又点头又摇头的。他老了,古铜色的脸面像树皮似的皱起着、缩紧着。
“咋?还是那样的在忙活着众人的事?”丁胜几乎是脱口而问。
“不了,昨天黑里已经交了班了。”
“不干了?”丁胜和林昊同时问。
“不干了。乡政府征求了我的意见,指定猴娃当村委会的主任。”
“不投豆豆选举了?”林昊对投豆豆熟悉哩,这是山里人古朴、北公平的竞争。他在方大学读书的时候,写过一篇论文,是关于陕甘宁边区的三三制政权的,翻阅了大量陕甘宁边区的历史资料。当时边区政府的一级级选举,着实是有意思、有趣味哩。在村一级的选举中,山里人除了投豆豆,还要发表演说,告诉大家伙儿要是自己当了村长,准备领着大家伙儿办些什么事情。当下,村里要办的大事体有哪几件;日后,长远些说,需要领着大家齐心合力的办的事又有哪几件。当然,这演说在前,投豆豆在后,你肚子里的计划实在,你实行计划的办法山里人认为能行哩,你这个人又是山里人都信得过的,那你得的豆豆就少不了,这村长不就非你莫属了?真是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