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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着柳青的手,绕到东单三条上的九号院。院里的花都落了,柿子树、玉兰树、桃树、槐树的叶子都长足了,我说,这个是整个医院最大的院子了,吃完晚饭,办公人员都走了,院子里可以打网球。西厢房二楼是解剖室,大体解剖就是在那儿上的,四个人分一个尸体,两个人一边,讲到男女不同的地方,互相交换,你看我的女尸,我看你的男尸。男女差异比想象中的小,福尔马林泡了这么久,子宫就京白梨那么大,阳具比游泳之后还小,比大拇指还小。尸体都平躺在不锈钢台子上,基本都是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病死或者饿死的,各种结构都完整,特别干净。墙角站着两架骨骼,一男一女,完整,男的叫王刚,女的叫南珊,个子都挺高。我们用来对照的,尸体筋肉模糊之后,某个结构不容易定位的时候,就对比这两副骨架子。水泥铺地,什么时候都是粘的,浅浅的一层人油。也奇怪了,无论怎么洗刷,都是粘的。大体解剖快学完之前,尸体都散架了,颅骨里的大脑小脑都得留着,下门课《神经解剖学》接着用。管那门课实验的老李拿个大水桶,一个一个头收拾好,仿佛B大上完排球课,体育老师用个大网袋收拾排球。老李还管组织切片,他的切片机就是一个超小号的切羊肉片机,切完组织切片之后,用最软的中号毛笔在缓冲液里打散,等待染色。老李有好些台显微镜,我在镜子下看过我从脸上挤出来的包,那种年轻的包,在镜子下面,美玉一样,白,润,偶尔有根毛。东厢房是生理室,晚上放毛片,站在院子里看得非常清楚,但是看不清屋里看毛片人的生理反应。最常用的动物是蚯蚓,老鼠,青蛙,兔子,女生力气小,需要打晕兔子的时候,结果都打惊了兔子,四肢被绑在夹板上兔子挣脱了一只或者两只腿,背着夹板在教室里跑。你说,如果蚯蚓,老鼠,青蛙,兔子有佛性,人会不会有报应?或许就在现在,在黑洞的另一边,在另一个太阳系,蚯蚓,老鼠,青蛙,兔子长得都比人大,都比人聪明,都穿人皮内裤,他们教授生理课的时候,通常都用人当实验动物。
柳青问,你是要带我去吃东西吗?
我说,所以吃东西之前集中告诉你。我又说,我如果被撞死,就把器官捐了,如果老死,结构干净完整,就把尸体捐了,上解剖课用。但是有一个要求,解剖我尸体的四个人必须阅读我的一个字条,非常简单,就告诉他们,我的鸡鸡其实没有他们将要看到的那么小,都是福尔马林的长期浸泡作用,他们不要大惊小怪。
我拉着柳青的手,没踩汉白玉的御路,走上台基,穿过正房。正房三层楼,都是党政行政部门。穿过去,向北,是五百米长的连廊。我指左边的西跨院大花园给柳青看,说,中式建筑讲究对称,解放前,本来右边也有同样一个东跨院大花园,现在改成护士楼和我们的宿舍楼了。再往右边,本来有八块网球场,现在一个都没有了,都盖傻屄楼了。再往右,外交部街的教授楼,过去是一户住一个楼,现在是十户。老学长讲,过去讲究十个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早上查房前,有白牛奶喝,穿白衬衫,现在,简洁了,就讲究前五个字了。
我拉着柳青的手,到了医院,下楼梯,到地下室,头顶上全是管道。柳青问,管道里是什么。我说,有的是暖气管,有的是氧气管,有的是麻醉气体管,直接通手术室,打开阀门,几分钟之后,病人都麻倒了。柳青说,我也卖医疗仪器,你别胡扯了。我说,是啊是啊,其实都是各个时期的暖气管。我说,仁和医院的地下通路非常复杂,我在妇科肿瘤实验室,每两天会接待一个走迷路了的病人,都是一副绝望的样子,都以为自己经过了黄泉,女的都含泪水,男的都流鼻涕。我们向西,走到五号院,从西门出去。柳青说,我不吃全聚德烤鸭,中午才吃的。我说,月底了,我也请不起。向北,走过中央美院,钻进右手的胡同,我说,吃面吧?胡同里有间搭盖的小房子,放了两张桌子,其他什么都没有。伙计从胡同里十米的另外一间房子闪出来,问,吃什么?我说,一碗鸡翅面,一碗大排面。伙计收了四十块钱,消失在胡同里。十分钟之后,另外一个伙计从胡同里二三十米的另外一间挑帘出来,端着两大碗面,放我们桌子上,然后也消失在胡同里。柳青吃了口鸡翅,说,好吃,问,这是哪儿啊?这店叫什么啊?我说,我也不知道,江湖传说是,这是中央美院某个老院长的女儿和她的相好开的。那个相好是个送煤球的,还有点瘸,院长不同意,女儿就出来和她相好自己过生活,租了五六间胡同里的自建房,开了这个面馆,四种面,一种大碗,都是二十块。后来男的被撞死了,女的有点疯了,但是面馆还开,我们都认为,面更好吃了。
柳青是真饿了,头也不抬,面碗太大,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黑青的头发一丝丝分向左右,露出青白的头皮。头皮和额头泛出细圆的汗珠子,滋润发丝更加黑青乌亮。吃完鸡翅面,柳青看着我,我又拨了半碗大排面给她。柳青又吃完,喝了一大口汤,说,好久没念书了,念书还是很饿的,我想喝酒。
我拉着柳青的手,再进五号院,上三楼,进我的实验室。柳青坐在靠窗的办公桌上,我坐她对面,我给她一个五百毫升的玻璃烧杯,也给我自己一个五百毫升的玻璃烧杯,从冰箱里拿出七十度的医用酒精,各倒了小半烧杯。
“干净的烧杯,还没用过。仔细洗过的,你看,杯壁上都不留水珠子。”
“不干净也没关系。”
“要不要加5%的葡萄糖溶液?”
“不要。”
“粒粒橙?我还有两瓶。”
“不要”
“冰块?”
“不要。”
“这酒比二锅头还凶,喝猛了,熊掌似的,仙人掌似的,喝一口,扇你一个嘴巴子,扇你一跟头。”
“我没事儿,即使我高了,不是还有你吗?我喝晕了之后,你会趁机抚摸我吗?你会趁机欺负我吗?”
“要不要五香花生米?”
“要。”
我们十毫升左右一口地喝酒,柳青不太说话,十几口之后,脸开始泛红,她特有的香味摆脱鸡翅面和大排面的味道以及医院楼道里的福尔马林和鼠食味道,逐渐弥漫整个实验室。这酒真猛,我喝得急了,半杯子下去,心就跳出胸腔,一起一伏地飘荡在我身体周围,粉红气球似的。我的阳具强直,敲打我的拉锁,破开泥土的地面就可以呼吸,拉开帷幕就可以歌唱。酒是好东西,我想,如果给一棵明开夜合浇上两瓶七十度的医用酒精,明开夜合会脸红吗?香味会更浓吗?它的枝干会强直起来吗?
“你常在这间屋子这样和小护士喝酒吗?你和她们聊人生吗?她们的眼睛好看吗?”
“我不在实验室里和小护士喝酒,我不单独和小护士喝酒。护士是个神圣的职业,她们通常比较彪悍。你不要和辛荑那样,他看日本成人电影看多了,认定小护士都是有色情暗示的。”
“你常在这间屋子这样和小红喝酒?你和她互诉衷肠吗?”
“我和小红不谈论感情。她或许知道我崇拜她,我们男生都崇拜她,属于生殖崇拜的一种,接近原始宗教。她或许知道我对于小白泡她这件事不爽,但是这是很容易理解的,我和辛荑失去了一个请我们吃饭的国际友人,同时失去了一个不经意中可以摸一下手的国内友人。小红不知道我喜欢她,她恨我,认定我是个坏人。”
“说起小红,你话可真密。你会想我吗?”柳青喝光她烧杯里的酒,走过来坐在我怀里。她很软,她的骨头都在哪里啊?柳青的脸变得很大,比窗户外面图书馆屋檐上的骑鸡仙人近多了。
“我再给你倒半杯?冰箱里还有一箱。”
“不用了。喝太多,听不清你心跳了。好几种声音,错开一点,声音都不一样,我听见大海的声音,海的心跳真快啊。我闻见大海的味道,桃花水母、滴血珊瑚、七彩鱼、水晶虾,还有海岸的味道,椰子树、沙滩、穿草裙的土著。” 我想,我们晚上吃的不是家禽就是家畜啊,没有海鲜啊。柳青的耳朵在我左前胸,鼻子点在我的衬衫上,我仿佛是她小时候第一次拿在手里的海螺,被她放在她耳边。柳青每每移动,我屁股下面的老木椅子就每每吱嘎作响。
“我们加在一起,还有点分量啊。”
“我的确体重不轻。早过三十了,你学妇科的应该知道,过了三十,新陈代谢不一样了,喝凉水,通过光合作用都能变成脂肪沉积在肚子、大腿和屁股上。和小红不一样,小姑娘啊,除了奶,没有赘肉。”
“我上生理学的时候,老师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我喜欢抱着你,我怕小姑娘,我喜欢乱伦。”
“怎么讲?”
“你知道吗,死人最沉了,一个人能搀扶一个人上楼,但是四个人才能抬动一个死人上楼,死人不知道配合。小姑娘也一样,不知道配合,不知道如何使力气。要是小姑娘和我一起坐这把文革时代生产的古董椅子,早塌了。”
在窗外飞檐上的骑鸡仙人和柳青之间,办公桌之上,电话响了,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过了午夜十二点了。
柳青想从我腿上起来,“或许是小红,我也该走了,你们正好还可以聊聊,酒还够。”柳青小声说。
我没理她,左手按住柳青的腰,右手接起电话。
“喂,您好。”
“您好。”我听见电话那边一个犹豫的女声。
“您好,找谁?”
“我想和您反映一个事情。”
“我不认识您啊。”
“我想跟您说,您科室的小刘大夫,是个坏女人,她勾引我老公。”
七十度酒精的浸泡让我脑子仿佛水晶球一样通透,“不好意思,这里是妇科肿瘤实验室。您这事儿要去找医院党委,我把党委电话给您。你有手上有笔吗?”我把中央美院对面胡同里面馆的外卖电话留给了那个女的,然后挂了。
小刘大夫好人啊,手可巧了。组织教学,查房的时候,知道我基本都不会,从来不提问我。要是被指控的是个坏人,我会把仁和医院的总机或者胡大爷的电话留给这个女的,这个坏人明天就出名了,效果和始乱终弃一个呼吸科女护士差不多。
我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医用酒精,五香花生基本没了,柳青香香的还在,闻一下她的头发,吃一口她的舌头,下十毫升酒,这样,还可以喝很久。阳具顶破了牛仔裤,夏天阴天气压低的红金鱼一样,浮上水面,咧着嘴在水缸边缘透气。我扯上窗帘,窗户里没其他东西了,除了图书馆屋檐上最靠外的两三个神兽还在。门本来就锁了,我把柳青的身体翻转过来,她脸冲窗外,被我反压在办公桌上,我没抚摸,我掀开柳青的棉长袖上衣,我从背后拆掉柳青的奶罩,她变成乱七八糟的,我扯掉柳青的裤子,裤子脱落在她脚下,脚镣一样,我把阳具从后面塞进去,是铁就溶化吧,是金鱼就喝水吧,是鸟就飞翔吧。我想打开一扇门,门里面血肉模糊,生死一体。
柳青的发髻开始凌乱,一两缕长发从脑后向前下滑落,碰撞中发稍来回撩扫办公桌的表面。实验台上有电子计时器和手动计数器,我到的时候,一眼没看,我不想知道,我持续了多长时间,不用看我也知道,这是今晚的第一次。我射在柳青臀部以上的后背上,她的双手在全过程中始终直撑着,她的腰始终对抗重力向上弯曲,仿佛窗外图书馆飞檐上骑鸡的仙人。
我把柳青的身体翻转一百八十度,面冲我,柳青满脸暗青,柳青看着我的眼睛,“我不喜欢你这样,我不是马,我不喜欢你把我当马。我喜欢看着你的眼睛,我喜欢在你亲我要我的时候,听你的眼睛轻轻地对我说,你喜欢我,你特别喜欢我。”柳青说。
我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五香花生彻底没了,柳青基本也没了。因为恼怒,她的头发有些酸,她的舌头有些硬。她的发髻基本形状还在,我想把它按下去,让它接触我的阳具。我想,阳具泡在黑头发的水里,它会迅速再次硬起来。柳青开始变形,我的酒也不多了,我想知道,变化姿势,屈伸、仰俯、出入、深浅、我能不能一夜七次。
柳青毫不犹豫地推开我的手,起身去水龙头洗脸,涮烧杯,然后接了一大杯水,一口喝干,还有些水珠子顺着头发、脸、嘴角流下来,整体还是乱七八糟的。柳青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是马,也不想是马,至少不想是你的马。天晚了,我要走了。”
我喝干烧杯里的七十度酒精,500毫升的一瓶已经空了,我的裤子还没拎上,我问柳青:“姐,你说,为什么我脱光了之后,总是想不起背诵唐诗宋词呢?”
北京北京(17 三大酷刑,七种固体)
酒后第二天,下午上《临床流行病学》,在医院的210教室。
医用酒精喝高了,在我身上的反应古怪。总结两个字,延迟。比如,射精时间延迟,比如,酒醉难受时间延迟。早上,除了两眼发直、面带僵硬微笑,没有其他异样。中午,滚烫的铅水开始往脑子里灌,一毫升一毫升地灌,剃刀开始从脑仁儿最里面往外镟,半毫米半毫米地镟。过去凌迟,也有把看得见的刀啊,也有个看得见的刽子手按一定节奏切割,也是从外往内割啊。现在是一把看不见的自动小刀,以不可预测的节拍,从里往外镟。
我在幼儿园里吃多了打蛔虫的宝塔糖,甜啊,比砂糖还甜啊,大便时看见蛔虫的尸体随粪陨落,白啊,估计它们很少见阳光,还晃悠,不知道是风动还是虫动。幼儿园阿姨让我们把拉出来的数目汇报给她,她在一张草纸上做两三位数加减,汇总后写在工作总结里,说,祖国伟大,毛主席万岁,我们努力工作,帮助班上祖国的三十个花朵们摆脱了一百二十五条阶级蛔虫,花朵们被阶级蛔虫毒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第一个论点,我完全同意。一百二十五条阶级蛔虫是我们三十个人弯着脖子,左手扒开小鸡鸡,一眼一眼看的,一条一条数出来的。第二个论点,没有逻辑根据,我怎么知道肚子里的阶级蛔虫都被杀死了。后来事实证明,阶级蛔虫很顽强,还在,它们曾经钻进胆道,让我差点没痛死,也让我第一次打了吗啡。吗啡好东西啊,肥厚如我老妈,忽悠如宗教。这次会不会是阶级蛔虫被这一斤医用酒精惊着了,玩儿命往脑子里钻?
我跑到厕所,中午吃的红烧豆腐和三两米饭都吐了出来,我到地下室找食堂大师傅,讨了一大饭盒中午剩下的米粥。凉着喝完迷糊睡去,闹铃响起,已经一点五十了。
到了210教室,姚大教授西装笔挺,头发特白,铁着脸,看着表在门口等着,辛荑鬼笑着看我,指着幻灯机旁边的两个座子。整个教室,就剩这两个座子空着了。
辛荑和我曾经通过三次讨论,确定了仁和医大三大酷刑。
第一酷刑,小红脱衣。这个是纯想象,但是我和辛荑都认为,非常残酷:让一个男的吃饱了、喝足了,关进一个特暖和的屋子,双手反绑了,摸不着自己的鸡鸡,双腿捆死在暖气片上,不能挪动半步,然后,小红在他面前脱衣服。我说,世界多奇怪啊,这种年轻时候非常的酷刑用到老干部身上就是心理治疗手段,每周一次,降低心血管发病机率。辛荑说,年轻时尽管是酷刑,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想在四十岁之前试试,就像他尽管知道大多数中枢神经药物有成瘾性,还是想在七十岁之后,试试大麻,试试可卡因。我说,还是今天就问问小红愿不愿意给他上刑吧,到了你四十岁的时候,小红也四十岁了,估计都不好意思留长头发了。
第二酷刑,四大丑女上课。仁和医大有四个伟大的女教授,都是各自领域的绝对权威,都藐视男性,都使用雌激素补充疗法,都忽视个人生活,都可以夜里上街吓人。唯一一个结婚的第四大丑女,上次医院分房子的时候也离了。老四和她老公都是医院教授,因为他们是一家子,医院统一考虑,户口本上男的是户主,就按男的名义集中分了离医院很近的四室两厅。女教授不干,说,第一,我是两院院士,他只是工程院院士,统一考虑也应该以我为主,写我的名字。第二,四室两厅只是一个院士应得的配置。医院说,你们不是一家人嘛。第二天,女教授拿来离婚证明。
上课的时候,她们目光扫荡教室,总能抓住最差的学生。“你说说,子宫有多大?”大鸡透露,从来就没结过婚的老二丑女曾经问我们一个八六级师兄。
“这么大。”师兄双手比了个鸭梨儿大小。
“多大?”老二两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