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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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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辈子没有越过后面那座山,看一眼邻村的。大碗乡有模有样的街市,能留住人,
够养人了。

    张抱丁来到山坡下。耕地的人们,从山根插犁,向上走。没有由上向下犁的,
那样,牛走的快,铧刀吃不深,使双倍劲压犁把儿,还深一脚浅一脚,浮皮潦草,
面子上,倒是飞快地耕过去了,总不能自己糊弄自己吧。乡民们散落在山坡上,仰
脸扶犁,吆喝着牛,一步步向上走。

    张抱丁看见,呼小尾在牛前面拉绳,呼雨在后面扶犁。呼小尾的屁股,撅得比
呼雨脑袋还高。张抱丁将缰绳绕在地界石上,掀起地头一件罩衣,露出只陶罐。他
弯腰拎起罐子,喝水。呼雨远远背对张抱丁,叫嚷:“给我们留一口。”

    张抱丁抹一下湿漉漉的嘴巴。呼雨没有回头,就知道来人了,来的是他,贼种
!后脑勺长眼珠了?有些事情真是奇怪。那天晚上,他从吴府出来后,醉醺醺上马,
呼小尾在他屁股上托一把,他才没有倒栽下去,被马拖死。后来,他问小尾,呼小
尾被问愣了,说没有这码事。张抱丁诡秘地挤挤眼睛,也不跟外孙犟。张抱丁认定
他和外孙连心,呼小尾救了他的命。

    张抱丁要喝第二口,呼雨又叫起来:“给我撂下! ”

    张抱丁笑了,把水罐放在地上。一罐水,够种地人滋润大半天。呼雨种二十亩
地,租吴府的。打下的粮食,去掉交租,够全家口粮。摊派下军粮,自家就要勒裤
带了。不种地,得买粮食交差。趁兵荒马乱,能糊弄县府、旗府;可兵荒马乱,抗
军粮,就是不要命了。

    想活下去,就得种地! 呼小尾直起身,从裤腰里抽出毛巾,擦汗。牛摇晃尾巴,
站住,扭过头,用乌蓝色眼珠乜斜走上来的张抱丁。呼雨说:“你当这是茶馆呀。”

    张抱丁说:“小店样儿! ”

    呼雨说:“你说话大方。”

    张抱丁恼了,他是不做的主吗? 他什么活儿不能干! 张抱丁从呼雨手里掠过犁
杖,吆喝一声:“走! ”

    牛瞅呼小尾,绳套松着,小主人在擦汗,咧嘴笑。

    张抱丁叫喊:“小尾,闪开! ”

    呼小尾跳到一边。

    牛就走起来。

    张抱丁吆喝:“快走! ”

    牛耸脊拱头,扑腾腾趟得尘埃飞扬。张抱丁仰起脸,看见牛犄角,牛犄角挑起
山峰,山峰上的蓝天,像搪瓷碟子旋转起来。张抱丁常年走山,跟山地有缘,泥浪
翻涌,墒气蒸腾,畅快极了。他用左脚褪下右脚的胶鞋,一哈腰,将鞋拾起,塞进
右边衣兜内;又用右脚,褪下左脚胶鞋,一哈腰,拾起鞋,塞进左边衣兜。犁没有
停,犁把儿没有歪,铧刀没有浮出来。张抱丁两只光脚,在暄土中起伏跋涉,像一
名船长,破浪前进。山地垄长,一根垄犁到头,就到山顶了。张抱丁提起铧刀,调
转牛头,呼哧呼哧喘,汗水杀得他睁不开眼睛。

    呼雨和呼小尾跟上来,张抱丁精彩的劳作,使他们分外愉悦。谁都服劳动呀! 
呼小尾把毛巾递给张抱丁。呼雨将水罐捧给张抱丁。张抱丁擦汗,喝水,心里清凉,
忽然领悟:骑在马,E 威风凛凛,却得不到脚踩土地的乡亲,甚至家人的真正尊敬
!张抱丁说:“你们挺孝顺哪!”

    呼雨说:“歇着吧。甭给我们卖命了。”

    张抱丁扫兴地撂下水罐。杂种! 他从来没真心把我当作一家人,更甭说是呼家
的先人了。

    呼雨瞧出张抱丁不高兴,忙说:“这地,种得没心思!',张抱丁说:“到时候
了,就得种。”

    呼雨说:“还不知道给谁种的! ”

    他们泄气地坐下来。没有卸套,牛也趴下,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他们朝山
下望去,官道上,涌动着蚂蚁似人流、车流……

    “兵多了。”

    “都是散兵。”

    “蝗虫一样。”

    “不是说,大仗打完了吗。”

    “咱们这是后方,该咱们这儿热闹了。”

    他们坐在山上,居高临下,默默地注视着……

    锦州被解放军拿下了,沈阳刚刚解放,国民党在东北大势已去。解放军四野出
关的意图已经明显。官道上,散兵络绎不绝,有被击溃的国民党士兵,有被遣散的
俘虏,有被俘后加入解放军,调过枪口只打一仗,就负伤离开队伍的。他们拄着棍
子,衣裳翻花,军人不像军人,老百姓不像老百姓。但他们心里有底,他们是反正
功臣,他们理直气壮地撤退,与来来往往的军人们打招呼:“同志,县城被我们拿
下了! ”

    “你们是哪路的,地方部队? ”

    “嗨,我们打下江山,你们去坐吧,县衙里空着哪。”

    “老子回家种地了! ”

    这些咋咋呼呼,劫后余生的兵们,从辽西北上内蒙古,绕道回吉林、黑龙江。
他们将成为东北解放后,第一代拓荒的农牧民。

    南下的共产党地方部队,有的徒步,有的骑马,有的挤坐在马车上,去接管县
城,去清剿土匪,去市区接受培训,建立地方新政权。还有少量四野战士。

    伤刚痊愈,便赶往前线,他们并不清楚此刻前线在哪里,只知道出关、出关,
争取赶上出关就好了。他们行色匆匆,与北上的散兵们擦肩而过。也有走累的,在
路边蹲下来,对视一眼后,彼此点烟:“抽我的。”

    “抽我的吧。”

    “啥牌子? ”

    “美国烟。”

    “真呛! 咳咳咳咳! ”

    “你这饭盒挺洋式! ”

    “不光能装饭,还有水杯,小镜子,刮脸刀。”

    “你往南下,要这花哨玩意儿做啥? 实惠点,我搁件衬衣跟你换。”

    对方犹豫。

    “再添一副绑腿,你瞅这布,纯棉的,一根四尺长,两根八尺。”

    “中。”

    以物易物,一桩买卖做成,他们更近乎了:“你原来就是解放军? ”

    “后革命的。我是出家人,被国军抓了丁。”

    “阿弥陀佛! 出家人戒杀生。”

    “我一枪没放过。”

    “你那是烧火棍? ”对方嘻嘻笑,不相信他的话。

    “我是说,我没对人放过枪。”

    “朝头顶放? ”

    “朝头顶上的天空放,什么都是空的。”

    “你住哪个寺? ”

    “佛寺。”

    “老乡呀! 我是天宫村的。”

    “我咋没见过你? ”

    “我从来不上你们的当,去庙里弄烧香磕头的勾当。”

    前出家人笑笑,问:“大哥贵姓? ”

    “免贵姓麻,麻家驹。”

    “老麻大哥,你南下做什么? ”

    “我去县城集训。你回寺里? ”

    “不知道还要不要我? ”

    “不要你,来县城找我,解放了,有你的饭吃。”麻家驹一脸义气,大包大揽。

    这时候,太阳落山,夕阳返照,天空艳红。张抱丁牵马,呼雨提犁铧,呼小尾
赶牛,横过官道回家时,被一伙散兵拦住了:“来来,让兄弟过把瘾! ”

    “嗨嗨,好久没摸犁把子了! 真想啊! ”

    一个兵抢一样抓住犁杖,将铧刀一送,竞在官道上犁起来。路太硬,拉起一条
白痕。又一个兵扑上来,俩人一起压住犁杖,将路面犁得伤口似裂翻。呼雨不敢阻
拦他们,垂着手,傻笑。张抱丁撵上去,说:“长官,道太硬,把犁刀啃卷喽。”
两个兵呼哧喘,停下,吹胡子瞪眼,一个撸胳膊挽袖子,另一个出手快,劈胸揪住
张抱丁。

    前出家人站起身,走过来,劝道:“甭造孽了! 庄稼人,吃饭的家伙什呀。”

    张抱丁涨红脸,瞪大眼睛,叫道:“格斯贵! ”

    格斯贵喇嘛一怔,认出来:“嗨,张大哥! 你是大碗乡的! 你常陪吴家大少爷
到寺里玩。”

    麻家驹扔掉烟头,走过来,拉下脸道:“把犁杖还给人家。”

    两个散兵见麻家驹背着大枪,没敢穸刺,把犁杖扔下,悻悻地走了。

    张抱丁一跳脚,叫道:“老麻! ”

    两个人抓住肩膀,摇撼,哈哈笑。

    麻家驹告诉张抱丁,从煤矿分手后,他去县城,没抓挠着什么,又回到天宫村。
有他在,连土匪都不敢进村了,他成了天宫村的保护神。

    呼小尾盯住麻家驹,猛然想起,是多少年前,在绕阳河边遇见的那个胡子! 麻
家驹没认出呼小尾,那时候他太小,现在成个小爷们儿了。

    张抱丁招呼:“小尾。”对麻家驹道,“你的干儿子。”

    呼小尾心里恼火,怪姥爷嘴太快,当年被逼无奈,逢场作戏。认他做什么! 麻
家驹看出呼小尾脸色不快,手一挥,把过去的一切都抹掉了,呵呵笑道:“老乡,
都是老乡,小老乡。”

    呼小尾见他挺大度,问:“你不是胡子吗? ”

    麻家驹笑了:“不称自己是胡子,单枪匹马,能走四方? ”

    几个人聚堆儿,碍事了。散兵们叫嚷:“一边去! 让道。”

    几个人往路边靠靠。格斯贵说:“我去吴府。”

    张抱丁问:“做啥? ”

    “看看少先生。”

    张抱丁说:“早走了。”

    “上哪儿了? ”

    “当兵走了。”

    格斯贵笑道:“他能当兵? 那个秀才。”

    张抱丁说:“你喇嘛不也当兵了吗。”

    呼小尾说:“听我在市里的二姐说,吴世达跟陶铸的部队走的。”

    格斯贵怔道:“我回来,是要找他,租几亩地种的。”麻家驹说:“你不回寺
里? ”

    格斯贵说:“心野了。”

    张抱丁说:“再娶个媳妇。”

    麻家驹道:“该开荤了。”

    呼雨说:“一掐出水的嫩寡妇,咱们这儿有好几个,还有房子,有现成的儿女,
省事。”

    格斯贵说:“别糟蹋我咄家人不容易。”

    大家都笑了。

    在这条南辕北辙,涌动着难民人流的官道上,竟遇见这么多亲昵的人和事。张
抱丁真高兴,说:“走,上茶馆。”

    就在这时,一队几十辆马车,蒙着帆布,沉重地驶来。无论军人,还是百姓,
战争使他们懂得了沉重的分量。他们一瞧沉甸甸的马车,就知道是军用辎重,也许
是粮食,也许是弹药。几十个车老板,一律抱着鞭杆,跟车走。押车的战士也下了
车,在人群里浮游。他们是内蒙军区的,个个高大魁梧,脸色黑红,脑门油亮,身
上漾出羊肉的腥膻味。战士们精神集中,长枪短枪通通抓在手里。他们在无垠的大
草原上,连续行走几十天,接触不到一个外人。偶尔看见牧民的影子,才一叫喊,
骑者就策马飞掉,消失在茫茫草海里。进入辽西后,嗅到人味了,进人大碗乡,在
煮肉粥似的官道上前进,他们新鲜、紧张、兴奋! “嘭”的一声巨响! 人们一惊。
几个退役老兵,扔掉拐,.此匍匐在地。几个伤兵,惊惶地叫起来! 押车的战上们,
立刻把背抵住各自的车,端枪四顾。走在后面的押运队队长,快步赶上来。他是个
大胡子,迟疑一下,问:“谁的车胎爆了? ”

    众人都松了口气,纷纷往车底下瞅。中间一个押运兵报告:“队长,我这辆轱
辘瘪了。”

    大胡子队长问张抱丁:“你是本地的? ”

    张抱丁说:“是。”

    大胡子队长道:“给我弄辆车。”

    “车全被征调了,连只轱辘都没剩。”张抱丁说的是实话。

    大胡子队长狠盯张抱丁一眼,问车老板:“能走吗? ”

    车老板说:“要是硬走,得搁人推。”

    大胡子队长道:“这么多人,推。”

    麻家驹说:“这得推到啥时候? ”

    大胡子队长见麻家驹带着武器,问:“你是地方部队的? ”

    麻家驹道:“是。”

    大胡子队长问:“距县城还有多远? ”

    麻家驹说:“七十里。”

    大胡子说:“七百里,也得推。”

    格斯贵笑起来,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一瘸一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地
场。”

    散兵们说:“我们打完仗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向北去,回家呀。”

    格斯贵和散兵们拔腿就走。

    大胡子队长厉声命令:“向后转,朝南走。”

    散兵们犹豫。

    格斯贵没有回头。

    大胡子队长拔出手枪。

    几个老兵油子连忙过来,撅屁股猫腰地推车。车老板挥舞鞭子,吆喝:“驾,
驾! ”车缓缓起动。

    麻家驹说:“队长,我不能帮你们推了。我去县委报到,参加土改集训班。”

    大胡子队长一挥枪,示意他走。麻家驹连忙挤过人流,消失了。

    格斯贵被押运战士截住,大胡子队长走过去,命令:“把你的皮给我扒下来。”

    格斯贵问:“干吗? ”

    “扒下来! ”

    格斯贵不肯。

    押运战士“噗嚓”,扯开格斯贵的解放军军装,露出里面的国民党军装。

    大胡子队长咕哝句:“水货。”

    格斯贵高声道:“我弃暗投明了,我打过锦州。”

    大胡子队长冷笑:“你怎么没进关呢,你怎么不打进北平呢? 逃兵! ”

    格斯贵争辩道:“我不是,我负伤,回去的。”

    大胡子队长问:“你要回家? ”

    格斯贵说:“回家回家。首长,到家后,我立马烧炷高香,保佑您。”

    大胡子队长说:“走吧。”

    格斯贵“啪”地立正,向大胡子队长敬个军礼,又鞠一大躬,赶忙扭身就走。

    大胡子队长见一伙人,把那辆车推走了,举起枪,瞄准格斯贵的后脑勺。

    周围死静。

    张抱丁叫一声:“小喇嘛! ”

    格斯贵回头一瞅,惊呆了! 大胡子说:“走吧,你走呀! 你不是煽动大伙都走
吗? ”

    格斯贵“扑通”跪在地上,簌簌颤抖。

    张抱丁说:“队长,我认识他,他原来是佛寺的喇嘛。”

    大胡子说:“正好,送他上西天。”

    张抱丁跳起来,叫道:“对对,抬也把车抬走。”张抱丁拼命向格斯贵招手。
如果格斯贵飞奔过来,推车,就好了。不料,格斯贵傻在那儿。张抱丁冲过去,拽
他,格斯贵手一挣,吓得没魂儿了,没命地叫嚷:“我回家,我到家了! ”

    大胡子凝视格斯贵,好像在思考什么。

    张抱丁心“怦怦”跳,又冲回来,对大胡子说:“队长,你瞧,那车,推不是
个事。”

    果然,重载车,一只轱辘瘪了,一侧高,一侧低,不走直道,推出几十米后,
向一边歪去。张抱丁说:“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搁人背。还有马,有牛,都驮上。”

    大胡子队长点点头,说:“就这么办。”

    张抱丁却站住不动,面对大胡子,遮住后面的格斯贵,急声叫喊:“小喇嘛,
滚,快滚蛋! ”

    大胡子举起手枪把,一家伙砸过去,“咕嚓”,人们听见木杵捣肉酱声,张抱
丁半张脸,登时苍肿起来,居然没有淌一滴血。张抱丁被砸蒙了,被砸糊涂了,慢
慢跪下来,抱住大胡子队长的腿。

    大胡子手一抬,枪响了。

    格斯贵哭似的咕哝句什么,头一低,仿佛受伤的大鸟,将嘴伸进翅膀里,扑倒
在血泊中。

    大胡子队长眯起眼睛,瞄一眼飘漾硝炯的枪管,把盒子枪插入匣套内。大胡子
膝头一顶,张抱丁仰面瘫倒在地上。大胡子队长俯视他,问:“能起来吗? ”

    呼小尾见大胡子手捂在枪套上,扑上来,一把扯起张抱丁。

    “你是种地的? ”大胡子队长问张抱丁。

    呼小尾急忙道:“首长,我们都是庄稼人。”

    大胡子瞥一眼他们身上新鲜的泥土,扭身走到马车前,解开绳扣,掀起篷布,
露出一车纸壳箱,全部印着红十字,是药品。散兵们争抢着抱起一箱箱药,放在牛
背上,放在自己的肩上。马车空了。背药箱的人们,一线向南走去。

    大胡子队长拍拍呼雨的肩膀:“牛是你的? ”

    呼雨头皮发爹,道:“是,是。”

    “正种地呢? ”

    “是,是。”

    大胡子队长吩咐:“把牛留下。”

    散兵们立刻背走牛背上的药箱。

    大胡子队长吩咐张抱丁、呼雨和呼小尾:“把空车抬开。”

    三个人连推带扛,将坏车弄到路边,后面的车队向前驶去。

    大胡子队长叫喊:“跟上,一辆跟住一辆。”

    大胡子队长紧傍辎重车队,向南走去。

    张抱丁和呼雨、呼小尾,跌跌撞撞奔向格斯贵。

    “干什么去?!”大胡子喝道。

    三个人同时定住,身体硬挺。

    死静。

    他们觉得,自己像具僵尸。

    张抱丁吃力地扭过脸,磕巴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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