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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箱子的人在为司马叹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触。
“司马不在长安,以卓东来一人之力,怎么能对付你和朱猛?如果他的手下先动手,你
们会不会放过他?”
小高看着雪地上落花般的血迹,背脊上忽然冒出了冷汗。
如果不是因为蝶舞,当时他和朱猛的确有很好的机会把卓东来斩杀干酒筵前。
“那是你们唯一的一次机会,却被你们轻轻放过了,因为你走了。”提箱子的人说:
“你当然应该走的,因为你是条男子奴,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朱猛翻脸。”
他的声音冷锐如尖刺:“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走的时候,正好是朱猛最需要你的时
候,你把一个断了腿的女人留给朱猛,就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可是我却认为
你对卓东来更够朋友,因为你把朱猛和雄狮堂的八十六个兄弟都留给了他。”
小高说不出话,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全身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所以他们只有跟卓东来的人拼命了,只可惜拼命并不是一定有用的。”捉箱子的人
说:“你走了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个屠场。”
他淡淡的问小高:“你知不知道屠场是什么样子的?”
小高慢慢的抬起头,叮着他,声音已因悲痛而嘶哑。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时候我也在这里。”
“你就坐在这里,看着那些人像牛羊般被宰杀?”
“我不但在看,而且看得很清楚,每一刀砍下去的时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看得很愉快?”
“并不太愉快,也不大难受。”提箱子的人淡淡的说:“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事,跟我
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高一直在抑制着的愤怒,终于像洪炉炸开时的火焰般迸出。
“你是不是人?”
“我是。”
“既然你是人,怎么能坐在这里看着别人像牛羊般被人宰杀?”小高厉声向这个好像永
远都不会动一点情感的人说:“你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个人笑了,带着种可以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笑意反问小高:“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救救
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躺在雪地上等死?”
小高的嘴闭住。
“如果你真的要死,也用不着自己去找死,因为卓东来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这个人淡
淡的说:“我知道他已经替你找到了一个随时都可以送你去死的人。”
“要送我去死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冷笑:“他我的是谁?”
“能送你去死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他找的这个人杀人从未失手过。”
“哦?”
“你当然也知道,江湖中有些人是以杀人为生的,价钱要得越高的。失手的可能越
少。”
“他找的这个人是不是价钱最高的?”
“是。”
“你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提箱子的人说:“他姓萧,剑气萧萧的萧,他的名字叫萧泪血。”
“你就是萧泪血?”
“是的。”
小高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有这种尖针般的刺激才能使他自悲痛歉疚迷乱中骤然冷
静。
晨雾刚升起,他静静的看着这个比雾还神秘的人,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我实在想不到你还要为钱而杀人。”
“我也想不到,我已经很久没有为钱杀过人了。”萧泪血说:“这种事并不有趣。”
“这次你为什么要破例?”
萧泪血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灰黯的冷眼里却露出种雾一般的表情。
“每个人身上都有条看不见的绳子,他一生中大部份时候也都是被这条绳子紧紧绑住
的。”萧泪血说:“有些人的绳子是家庭妻子儿女,有些人的绳子是钱财事业责任。”
他也凝视着小高:“你和朱猛这一类的人虽然不会被这一类的绳子绑住,可是你们也有
你们自己为自己做出来的绳子。”
“感情。”萧泪血说:“你们都太重感情,这就是你们的绳子。”
“你呢?”小高问:“你的绳子是什么?什么样的绳子才能绑得住你?”
“是一张契约。”
“契约?”小高不懂:“什么契约?”
“杀人的契约。”
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到了远方:“现在我虽然是个富可敌国的隐士,二十年前我却只不
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浪子,就像你现在一样,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根,除了这口箱子
外.什么都没有。”
“这口箱子是件杀人的武器,所以你就开始以杀人为生?”
“我杀的人都是该杀的,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死在别人手里。”萧泪血说:“我要的
价格虽高,信用却很好,只要订下了契约,就一定会完成。”
他的声音中充满讽刺,对自己的讽刺:“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晚上从来不会睡不着
觉。”
“只不过后来你还是洗手了。”小高冷冷的说:“因为你赚的钱已够多。”
“是的,后来我洗手了,却不是因为我赚的钱已经够多,而且因为有一天晚上我杀了一
个人之后,忽然变得睡不着了。”
萧泪血握紧他的箱子:“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你那条绳于是怎么留下来的?”
“那张契约是我最早订下来的,契约上注明,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要我去为他杀一个人,
无论在什么时候要我去杀什么人,我都不能拒绝。”
“这张契约一直部没有完成?”
“一直都没有。”萧泪血说:“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去完成它,而是因为那个人一直都没
有要我去做这件事。”
“所以这张契约一直到现在还有效。”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订这么样一张要命的契约?”小高叹息:“他出的价钱是不是特别高?”
“是的。”
“他给了你多少?”小高问。
“他给了我一条命。”
“谁的命?”
“我的。”
萧泪血说:“在我订那张契约的时候,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了我。”
“要杀你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又问:“这个人是谁?”
萧泪血拒绝回答这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现在这张契约已经送回来给我了,上面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要你去杀的人?”
“是的。”
“这个人的名字就是高渐飞?”
“是的。”
萧泪血静静的看着高渐飞,高渐飞也在静静的看着他,两个人都平静得出奇,就好像杀
人和被杀都只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小高才问萧泪血:
“你知不知道朱猛的尸体在哪里?”他说:“我想去祭一祭他。”
“朱猛还没有尸体。”萧泪血说:“他暂时还不会死。”
小高的呼吸仿佛停顿了一下予:“这一次他又杀出了重围?”
“不是他自己杀出去的,是卓东来放他走的。”萧泪血说:“他本来已经绝无机会。”
“卓东来为什么要放他走?”
“因为卓东来要把他留给司马超群。”萧泪血说,“朱猛的死,必将是件轰动江湖的大
事,这一类的事卓东来通常都会留给司马超群做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要造就一位英雄也很不容易。”
“是的。”小高说:“确实很不容易。”
说完了这旬话,两个人又闭上了嘴,远方却忽然有一股淡淡的红色轻烟升起,在这一片
灰蒙蒙的曙色中看来,就像是刚渗人冰雪中的一缕鲜血。
轻烟很快就被吹散了,萧泪血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对小高说:“我要到一个很特别的地
方去,你也跟我来。”
那般红色的轻烟是从哪里升起的?是不是象征着某种特别的意思?
——是一种讯号?还是一种警告?
那个特别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萧泪血为什么要带小高到那里去?
有很多人系人时都喜欢选一个特别的地方,难道那里也是个屠场?
这里不是屠场,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这里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地庙而已,建筑在一条
偏僻冷巷中的一个小小土地庙。
庙里的土地公婆也已被冷落了很久了,在这酷寒的二月凌晨,当然更不会有香火。
小高默默的站在萧泪血身后,默默的看着这一对看尽了世态炎凉、历尽了沧海桑田却始
终互相厮守在一起的公婆,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忽然觉得这一对自古以来就不被重视的卑微小神,远比那些高据在九天之上、带着万
丈金光的仙佛神祗都要幸福得多。
一一蝶舞,你为什么会是蝶舞了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一直都没有问起过她的生死下落。
他不能问。
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只希望自己能把他们厮守在一起的那几天当作一个梦境。
三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萧泪血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小高没问,萧泪血却说:“他们全都知道。”他说:“那段日子里我做的每件事他们全
都知道。”
“他们?”小高问:“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萧泪血看着龛中的神像:“就是这一对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小高不懂,萧泪血也知道他不懂。
“二十年前,够资格要我去杀人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也都会到这里来,留下一个地
名,一个人名。”萧泪血解释:“地名是要我去拿钱的地方,人名是我要去杀的人。”
——一个冷僻的土地庙,一个隐密的角落,一块可以活动的红砖,一卷被小心卷起的纸
条,一笔非常可观的代价,一条命!
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
“如果我认为那个人是应该杀的人,我就会到他们留下名字的那个地方去,那里就会有
一笔钱等着我。”萧泪血说:”只有钱,没有人,我的主顾们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真面
目。”
“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呢?”
“能够让人不惜花费这么高的代价去杀他的人,通常都育他该死的理由。”萧泪血说:
“所以这个小小的土地庙很可能就是长安城里交易做得最大的一个地方。”
他的声音里又充满讥诮:“我们这一行本来就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甚至可以算是
男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最古老的一种。”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有一行远比这一行更古老,因为她们有最原始的资本。
“十六年,十六年零三个月,多么长的一段日子。”萧泪血轻轻叹息:“在这段日子
里,有人生、有人老、有人死,可是这地方却好像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十六年来你都没有到过这里?”
“直到前天我才来。”
“过了十六年之后,你怎么会忽然又来了?”小高问萧泪血。
“因为我又看到了十六年前被江湖中人称为‘血火’的烟讯。”
“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股红烟?”
“是的。”
萧洞血接着说:“血火一现,江湖中就必定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突然暴毙,所以,又有人
称它为‘死令’,勾魂的死令,”他又解释:“找我的人到这里来过之后,就要到城外大发
放这种红色的烟火,每天凌晨一次,连发三次。你刚才看见的已经是第三次了。”
“所以你前天已经来过,已经接到了那张不能不完成的契约?”
“是的。”
“用你的一条命来换这张契约的人就是卓东来?”小高问。
“不是他。”萧泪血冷笑:“他还不配。”
“但是你却知道这是卓东来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萧泪血说的活很奇怪:“自从那个人忽然自人间消失之后,
我一直想不通他躲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他说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和他订立这张契约的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和卓东来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这些事小高都不想问了。他本来已经很疲倦,疲倦得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可是现在
精神却忽然振奋起来。
“我知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对手,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死而无憾,因为那至少总比死
在别人手里好。”小高说:“可是你要杀我也不容易。”
他盯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你要杀我,至少也得先打开你这口箱子,在我拔出我的这
柄剑之前,就打开这口箱子。”
他的剑也在他的手里,已经不再用青布包着,一入长安,他就已随时准备拔剑。
萧泪血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小高这只握剑的手,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指节忽然发白,手背上忽然有青筋暴起。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
——剑上的泪痕是谁的泪痕?
——萧大师的。
——宝剑已铸成,他为什么要流泪?
——因为他已预见到一件灾祸,他已经在剑气中预见到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下。
——他的独生于就是萧泪血?
——是的。
四
浴室中热气腾腾,卓东来正在洗澡,仿佛想及时洗去昨夜新染上的那一身血污。
这间浴室在他的寝室后,就像是藏宝的密室一样,建筑得坚固而严密。
因为他洗澡的时候绝不容任何人闯进来。
因为无论任何人洗澡时都是赤裸的,他也不能例外。
除了他婴儿时在他母亲面前之外,卓东来这一生中从未让其他任何人看到他完全赤裸
过。
卓东来是个残废,发育不全的畸形残废者。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点,他发育不全,只因为他在娘胎中已经受到另外一个人的压挤。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卓东来是孪生子,本来应该有个弟弟,在母体中和他分享受和营养的弟弟。
他先生出来了,他的弟弟却死在她母亲的子宫里,和他的母亲同时死的。
“我是个凶手,天生就是凶手,”卓东来在恶梦中常常会呼喊:“我一出生就杀死了我
的母亲和弟弟。”
他一直认为他的残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是他又不服气。
他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克服了他手足的先天障碍,自从他成年后。就没有人能看得出他
是个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以前常常会因为练习像平常人一样走路而痛得流汗。
可惜另外还有一件事却是他永远做不到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做不到。
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身体上的某一部份永远都像是个婴儿。
卓东来手背上也有青筋凸起,是被热水泡出来的,他喜欢泡在滚烫的热水里。
他沐浴的设备是特地派人从“扶桑国”仿制的“风吕”。
每当他泡在滚滚的热水中时,他就会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他弟弟的身边,又受到了那种热
力和压挤。
——他是在虐待自己?还是在惩罚自己?
他是不是也同样将虐侍惩罚别人当作一种乐趣?
现在卓东来心里所想的却不是这些事,他想的是件更有趣的事,他想小高和萧泪血。
一个人是天下无双的高手,而且还有一件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可是他的命运却已被注定了,注定要死在他父亲铸出的宝剑下。
另外一个人本来是必将死在他手里的,根本就完全没有抵挡逃避的余地。
可是宝剑却在这个人手里。
——这两个人之中死的是谁?
卓东来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忍不住要笑。
可是他还没有笑出来,他的笑容就已经被冻死在他的皮肤肌肉里。
他的瞳孔已收缩。
只有在真正恐惧紧张时,他的瞳孔才会收缩。现在他已经感觉到这一类的事了。
他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人用一种他直到现在还不能了解的方法,打开了他这间密室的门,
已经鬼魂般站在他的身后。
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卓东来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
力。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信。
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萧泪血,我知道一定是你。”
“是的。”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说:“是我。”
卓东来忽然长长叹息。
“神鬼无凭,鬼神之说毕竟是靠不住的。”他说:“否则你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死在高渐飞的‘泪痕’下。”卓东来说:“冥冥中本
来已往定了你的命运。”
他又叹息:“现在我才知道这种说法多么荒谬可笑。”
“以前呢?”萧泪血问:“以前你信不信?”
“未必尽信,也未必不信。”
“所以你就想尽方法要我去杀高渐飞?”萧泪血又问:“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们两个人之
中究竟是谁会死在惟手里?”
“是。”
“不管死的是谁,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