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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致的——朝向废墟,身体的废墟和建筑的废墟,都是人的和大地的废墟。
在额济纳旗北部的沙漠当中,有些海子,干涸的海子,芦苇茂盛,土地湿润,好多迁徙而来的汉民在那里居住,种植西瓜、黄河蜜和白兰瓜。有一次遇到一对从四川来的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一年的工作就是种植瓜类。他们的孩子像是从尘土中挖出来的一样,浑身的土,结痂和渗透到皮肤的土,眼睛是惟一明亮的地方。
没有一个人能够好好活着。那一次,我突然这样想,在沙漠的生存是最单调的生存,也是最为丰富的。日子就像沙子,像断裂的草茎和沙鸡羽毛,像常年的日照、持续的风。最简单的就是最强劲的。很多年以前,马可•;波罗、科兹洛夫等人来到的时候,他们表示了对沙漠,对沙漠当中人文建筑的惊奇和赞叹,后者从黑城遗址当中挖掘了不少西夏文物,前者用几百个文字证实了当时看到的一切。每次,从遗址回来,我总是有个感觉:怀疑自己的脚下有人,他们的呼吸均匀、细致、一点点地缠绕我。我想他们一定还在,那么多的人,我相信死无所觉,但不相信死无对证。
总要有一些人在焦渴中死去——在庞大的沙漠中,一个人的灵魂,绝对大过沙漠和宇宙,一个生命的衰亡,一个人的不存在,只是我们经验中的事情,事实上,存在和消失同归一途。一个牧人曾经在风暴中
沉埋,大风之后,大地静寂,安静当中,这牧人从厚厚的沙子当中爬了起来。我一直把这样的生命奇迹当作一种传奇,非凡的传奇,让我感觉到大地的公正和上帝的仁慈。
附近的鼎新绿洲,弱水河畔散落的村庄扎在戈壁当中,众多的田地和杨树使得它的夏天格外妖娆,红柳树丛当中飞出斑鸠,沙枣树黄色的小花招引了不知来自何处的蜜蜂,驴子和马匹在草滩吃草,鱼儿在阔大的水库中跳跃。有一年春天,我一个人去,到焦家湾水库,中午,七月流火,而水面飘着蓝色的凉爽,一些野鸭在远处的水面游动,停靠的木船被水晃动。中午的静寂却让我感到了正午的可怕——幽深的、明亮的中午,是比黑夜更深的陷阱,是灵魂和身体最容易失控和蒸发的时候。
水库的周围,是泥淖里的杨树,扭曲的沙枣树中堆满了鸟雀,远处的公路上车辆往来,呼啸的声音划开正午的静寂。有一些人骑着摩托,在戈壁上拖出一条白烟。再看水面,突然发现,那些涟漪也是安静的,一圈一圈,缓慢荡漾,浑圆而规则。我想,在水下,在水藻和泥土当中,肯定有个什么东西,它在上升,也在下潜,它拥有和控制了这些水,以及水中所有的事物。
向西——从我所在的位置,阔大的戈壁,骄傲的戈壁,到处都是道路,车辆的道路,也是人的道路。一辆车和一些人落在里面,豫是一个甲虫,匆忙而颠簸的奔跑,在上帝眼里,肯定像是一群孩子在玩游戏。而我看到的却是:大地如此结实,再大的重压也纹丝不动。我时常忍不住想:要是在这里搭一顶房屋生活,该是怎样的样子呢?种草可以为生的话,我愿意去种,但首要的一个问题:我必须要有另外一个人,不求异性,但求同心。有一次,走到半路,遇到一个喝了酒的蒙族男人,高大,脸黑,上车后酒气汹汹。从他那里,我学到了一句蒙语:沓一赛伯弄(你好)。一连几天,都重复这句话,我觉得,这样的一种学习,让我觉得偶然,路人、陌生人,都是与我们在一起,并且随时都会相遇,始终同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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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周围(2)
站在一身赤红的山上,没有草木,凝结的泥土,比石头更为坚硬。站在这里,四下都是低矮的平坦,没有风,可以看到更远,那里一片苍茫,突起和低矮的,都在其中隐藏。人的目力能看多远?我想,哪里是哪里呢?哪里有一些什么样的物质在盛放,什么样的人在哪里从事劳作,会不会和我们一个模样?山下是一个城镇,一个建筑在狭长的区域上的城镇,到处都是楼房,一幢一幢,中间的街道上面花红柳绿,商场和超市,地摊和招牌,人在其中穿梭。它的一边是弱水河,河边的公园当中到处都是胡杨,枯了的,葱绿的,芦苇汹涌,这是一个美丽所在,而我却始终没有涉足——我总是觉得,在戈壁当中,建造公园是一种奢侈,也是一个破坏。除了必要的树木和水,什么都不需要,我们需要的是事物的平行和对等,而不是高高在上和挥霍使用。
向南的酒泉和金塔——金塔是个县城,类似于内地的一个镇子,它的街道少而短。附近的村庄在尘土当中,附近的民众,时常赶着毛驴车进城。我在那儿住过几个晚上,一个人,到处都是安静,就连主马路上的车辆也很少。安稳的睡眠都是孤独的,在夜晚,谁也不可以拯救谁。酒泉在我嗅觉里的味道是“冷漠的香艳”,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词汇,在我的心里,骨头里。我对它的熟悉源于来得很多,所有的饭店我都住
过了。一个人,两个人一起,喝酒,沿着熟悉的街道走过来再走过去,想起霍去病倒酒,将士共饮的“酒泉”,去看了,在一边的蒙古包里吃饭,看并不纯正的裕固族姑娘跳舞,唱歌。有一次,酒喝多了,趴在沙发上睡着,醒来,四周无人,深夜的公园当中有一种妖媚的气氛。
从这里,向西,工业的嘉峪关,我去过几次,在高大的城牒上行走,弯弓射箭,在卵石横陈的戈壁上骑马,在一个叫做“雄关”的饭店睡眠,去它的新华书店买书,看书,在广场上穿水而过。2003年春节,深夜去接乘车来到的母亲,在寒冷当中,被母亲苍老的腰身,几缕白发打疼。我曾经为这个明代关隘写过诗歌。嘉峪关——古关和现代化的城市,它的气味是双重的,一种是陈腐的,孤独的,一种是新鲜的,张扬的。我曾经迷醉其中,但很快的,不知不觉,它就淡远了。我记得,站在城楼上,距离祁连雪山很近,巍峨的高山,大雪覆盖,下半截则是黝黑的,一截长城蜿蜒,几只苍鹰飞过。
到处的走,都是短暂的,回身,我仍在这里,戈壁,巴丹吉林,一个巨大的地域,落着一些人,一些人走了,一些人来到,走出和走进,都是暂时的。我的周围,从现在暂居的房屋出去,是另一幢他们暂居的楼宇,是邮局、银行、广场、办公楼、超市和并成一溜的饭店。遇到的人都是熟悉的,尽管不知道名字,但肯定见到过。小小的地方,小小的人,我是其中一个。
这些年,我在这里,具体的位置,我时常忘记方向,不知道那儿是具体的北方和南方,跟着他们去说,他们说哪儿是就是哪儿是了。在沙漠边缘,我不感到方向的重要。我只是感到:头顶的天空、南边的雪山、北边的大漠、身下的戈壁和穿梭其中的风暴,感到个人在某些时候的荒唐、圣洁、孤独、愤怒、疼痛和无处逃脱。某一天,我突然想:在沙漠,有人,有水,有树木、风暴、沙砾、植物、动物和同类,已经足够了。我还想说:我在这里,天底下的人,我和他们在一起,我能看到你们,你们能看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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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育群:复活的词语(1)
火在旷野里燃烧,天空正在暗下来,一如浑沌初开的世界,与土地不分。火车在大提速后像一把锋利的剑,刺破着昼夜交替的时序。特快车,一扇大的窗玻璃与外面的世界相隔绝着,好像是车外的世界在奔腾、在水流一样逝去,与这个保持着恒温的室内世界没有什么关联,它只在人的一瞥之间出现,电视图像似的虚构。原始的火却突然出现、熊熊燃烧。大玻璃的车窗上玉米秸燃着的火一团又一团,撕碎的纸页一样闪现,又不断地消失,涂抹着大段大段空白的思维。像不绝如缕的时间,它跳跃、燃烧,绝不熄灭,让车内张望的人走成一路烽火,忘记了那些夜色里错过的站牌。这些把简化汉字写在混凝土上的站牌,呆痴僵硬地站立着,它们对应着河南地图上的站名。有的站名却是中原大地喂养至今的古老名字,史书里有着汉文字最繁缛的写法。
村落朦胧,人踪不觅。已是21世纪的第二个年头了,秋天正在大地上深入,野火中的时间却让人模糊不辨,像穿越一叠年代暧昧的书页,口中喃喃念着的是一个词——薪火相传。
于是,词像在火中复活了,词句在寻找自己的灵魂,祖先的古老灵魂。我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中原,我看见夏天绿油油的庄稼——看到青年的我第一次看到中原。或者更远的只能想象的如烟的岁月……
这是两年前的一番情景,我在一列由南向北的火车厢内浮想连连。
此一刻,是两年后的一个现场:阳光如洗,春天正在土地里漫漶。一望无边的田园,一垄垄麦苗涌入天际,青青亮亮,像遍地的杨树青青亮亮。所有的青亮都来自这个春天,来自土地里保存的一次次生命的喷发。——它们仍是一扇大玻璃窗上呈现的风景。甲申年4月24日,我从郑州到荷泽,高速公路上,空调大巴里,感觉自己是一个瓜,有许多的种子放在了自己的瓤内,像被揭秘的遗传密码。轮子疯狂转动,中原在轮子里展现令人绝望的辽阔。东方的太阳与西方的太阳,同一天里洗亮了麦子的光芒、濯亮杨树的青绿。“所有的田野是小麦的田野,所有的村庄是同一个村庄,所有的杨树是同一排杨树,甚至所有的春天也是同一个春天。只有黄河越流越高了,它到了土地的上面。”随手写下几行文字,一个词在沉浮,慢慢抵达咽喉——逐鹿中原——几乎是脱口而出了。
麦地里是什么?无非一些低矮的村舍,秦砖汉瓦上开小而矮的窗。麦垄里还有人,一闪而过的人,看不清在干些什么,荷锄的,背喷雾器的,都有。你是没法停下来去问一个村庄的名字,或者一座城邑的方向的。那曾向荷锄者问路的圣人,慢慢的木质的车轱辘滚过去二千多年了。一切都不再需要了,道路上的路牌把赶路所需的信息都标注得明明白白,大地上的河流都由钢筋混凝土的桥梁穿连在了一起,你的全部行动只是把一双眸子呆望汹涌而至的田园。偶尔想起少年的某个片断,那喷雾器渗漏的药液打湿了衣背,不知道是汗水多过药液还是药液多过汗水。那渐渐抽出稻穗的水田、泥浆、腐草与阳光混合的气息在鼻尖真切地飘浮,不像是记忆。那时,觉得它要淹没自己的一生,像无边无垠的稻田从早穿梭到晚,永无尽头。那些绝尘而去的汽车呢,它是那么强烈地牵引了少年的视线和幻想……
想起了古往今来的奔跑。
在一个速度的世界里,马背上的时代已经作了浮云苍狗。祖先的祖先,都在中原大地安静地躺了下来。
马背上得来的土地,古老地图上的世界,那些本不明晰的国家边界都在小麦的根系下悄然泅失,这些以姓氏为名的众多国家,遗下一些地名,就像桥梁,企图去连结起一个合纵连横的世界。在撒野的机器的速度里,冥想着一些古老的词汇,把它当作一种回退的速度,突然就看到二千年的麦苗——春天的小麦,二千年前的小麦——它们有不由时间而改变的面目。
二
荷泽,一个不敢断定自己是否听说过的地名,不会比一个不常见的词语更熟悉,模糊中觉得与某种花卉有着关联。陌生地方的太阳,显得异样。它在麦尖上沉落,与边远之地一同被忽略。拔地而起的依然是楼宇,水泥的长街投下了浓重的暗影。大玻璃的窗浮着晚霞——别无二致的城市街景,模糊的是悠悠岁月。历史的影像消失了,城池就是一茎麦苗,岁月的古木早已砍伐得连一堆木屑也没有留下。这个黄昏呈现的荷泽是乡野的——一种与田园直接嫁接的荒凉的城市——像春天拱出的一茬麦苗。
没有一样确凿的物证能带来某一个久远年代的消息。譬如古曹州,譬如西周最早的诸侯国曹国,更早的尧和商汤,伯乐,孙膑,归隐的范蠡,孔子学生衙门外弹琴的宓子贱,刘邦的登基大典与迎娶吕雉,曹植的《洛神赋》,黄巢的义旗,梁山的好汉……在一本书中,它们全都在这片叫做荷泽的土地上出现。但是书本之外,水泥长街浓重的暗影里,连时间的向度都显得可疑。读这本小小资料之前,脑海里无知得如同一片干干净净的玻璃,我的昏馈与钢铁的速度,陷一切景象如无物。我不能从钢筋混凝土的楼宇读出厚重的历史。惟一的,荷泽人把一种牡丹花张扬到极致。
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汇拢来,为的就是一睹国色天香的牡丹。去公园,牡丹却已凋谢;绵绵春雨中到黄河之滨,去东明看横跨黄河的钢筋混凝土的大桥。春天的黄河,流水浑浊、湍急,丢下戴在头上的芍药花的花环,它一路飘落,低低地落到水面上,随流水而逝,让茫然的情绪陡生于高空无依的桥面。风渐强,雨渐急,零星的车辆呼啸而过。
花季,只在转眼间远去;逝者,亦如花环,一路沉浮而下;风雨中折身回城时,身后茫茫然旷野全是烟云紧锁。
坐到小小书房,想起齐鲁大地上的这片烟云,循着文字的路径,就看到那个驾着马车周游列国的孔子离自己是这么近,在烟雨一般迷朦的岁月,他的马车和弟子,在各个诸侯国的边界穿行,宽大的袖袍为长风所鼓荡,木质的车轮压出深深的辙痕,一为出仕,一为“仁”与“礼”。他的克己复礼的理想就驮载在一辆缓慢的马车上,他的人生也在这漫长的理想中慢慢老去……青年的庄子骑马出门,浪迹天涯,一为理想中的世界,一为拯救人的灵魂。诸侯们的权谋与未曾止息的战争是他们出走的背景。而这个神游宇宙的人,与惠施蒙泽论争游鱼之乐,在漆园当一个安乐的小吏而不肯出仕,只愿作濠濮间想,对亡妻鼓盆而歌,面对死亡也要出走,不愿留踪迹于人世……这一切又都可能发生于荷泽。一次文人的聚会,竟懵懂到无人知晓荷泽是庄子有争议的故乡。心里的羞愧让人看一眼书架上的《庄子》就觉得有一种耻笑自岁月的深处漾来,让人想到侏儒这样不无讥讽的词。的确,文人的堕落于这个时代之甚,立德、立功与立言,只剩最末的一项成为当世追名逐利的勾当。
文人们聚在一起,宾馆里,各个房间窜来窜去,相识的、或者有过联系但没见过面的,都在一个个房间互相观面。开一个大会,大家在台上各自讲演作文的体会。这就是现代文人交往之一种。彼此抚慰、宣扬,惺惺相惜。地方官介绍当地情况,他们也没有提到庄子。庄子永远是在野的。因为他的反政府立场,他的不合作,他的无政府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理想。在庄子故里,乡人为他建的寺庙简陋得就像乡村人的灰房。与曲阜堂皇的孔庙相比只能让人惊得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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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育群:复活的词语(2)
自认为楚人,我的出生地洞庭湖一带曾是庄子南游楚越、探访古风走过的地方。南郢沅湘一带,曾属“左洞庭,右彭蠡”的三苗九黎之地,地僻人稀,势弱位卑。楚人废止礼仪,不遵教化,是中原人眼里的蛮夷。但在庄子眼里,楚国的田夫野老、织妇村姑,甚至荒陬蛮民,都能即事而歌,即兴而舞,天真烂漫,无拘无束,他们以超凡的想象来弥补知识的欠缺,用与大自然的水乳交融、浑然无间达到对生命和世界的认知。他们相信自己是日神与火神的后裔,喜爱鲜艳浓烈的色彩,袍衣裙袖都饰以艳丽的颜色。他们尊凤贬龙,青铜器皿与手工艺品上,凤翅高扬,抽挞龙脊。他们巫风炽盛,旷野草地上的祭祀,人们喜笑怒骂,任性而为。青年男女打情骂俏。绝色巫女,涂抹妖冶,以色相诱请神灵。男巫扮神,女巫做人,神人相恋,歌舞大胆狂放,尽情嬉戏。楚民的纵情山水、放浪形骸、诡思横逸、善解音律,正是庄子所向往的非毁礼法、傲视王侯、率性任真的理想生活,是真正的为人之道。
这个破衣烂衫行走于帝王宫殿的人,这个卖葛屦于市、垂钓于濮水之上而不做楚国宰相的人,他一生反孔,坚定地认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是圣人使这个世界有了是非观,有了不平等,人心因此不古,他以七窍开而浑沌死来启示世人……这个人,几乎与我走在同一片土地上,近得烟雨中的轻响都生出步履的幻觉——一个逍遥的灵魂就在文人们的背后,在横折竖钩的汉字里,也许,正惊奇于作家们蝇蝇苟苟的写作。一个来自昔日楚地的人,早已面目全非了。我的祖先曾在他的面前舞蹈和歌唱。在与统一政权同样强大的儒家文化教化浸淫下,我与中原的荷泽人早已没有了区分,满脑的仁义道德能不叫他唏嘘?
二千多年来,失意的文人,他们的心灵都在庄子那里找到了精神的慰藉。文人们进则儒家的治国平天下,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