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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为人,我是非常钦佩的,只是世道如此,只有个人适应社会,而没有社会适应个人的。”许克己说:“如若世间无道,则需个人以身殉道。”郭祥说:“工资和房子都是很现实的事,嫂子跟你受了这么多苦,你也得为老婆孩子着想呀。”许克己将烟蒂按灭在玻璃烟缸里,说:“低工资,没房子,毕竟还不算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无足挂齿呀!”
两人的谈话虽然平静,但平静中却在相互咬着牙扳着没有胜负的手腕,只是茶水越喝越淡。中午开饭的时候,郭祥家里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郭祥向许克己介绍说:“这是省城《教学论坛》杂志社的王编辑。他是来组稿的,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王编辑主动跟许克己握手:“许老师,你好,早就听郭老师说你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特来向你约稿。”许克己看王编辑知书达礼文质彬彬,主动上门求稿,颇有寻寻觅觅终得知音的激动,他紧紧握着王编辑细腻而柔软的手说:“许某不才,承蒙厚爱,三生有幸。”王编辑说:“哪里哪里,许老师谦虚了。”
菜很丰富。红烧野兔,糖醋鲤鱼,清炖老母鸡汤,还上了四只云梦湖大闸蟹,郭祥撬开了一瓶“剑南春”酒。落座后,三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说话就无所顾忌起来,今天许克己特别兴奋,他甚至有点忍不住赞扬起了王编辑:“王编辑,都说世无公道,且为蝇营狗苟所乐,有你和贵刊如此方正公平,来,我敬你一杯。”说着就一口将白酒倒进了嘴里。王编辑细腻的脸也喝得通红,他硬着舌头说:“许老师,你是名师,当然不能刻薄于你。别人交一千块钱版面费,我只收你八百。”许克己突然酒醒了,他张大嘴巴,一块鸡骨头僵在嘴里进退两难无所适从。郭祥说:“还是老许有面子,我还交九百呢。”许克己吐出了嘴里没有啃净的鸡骨头,问:“你说什么?你要我交钱给你发表所谓的论文?”王编辑跟郭祥又碰了一杯,他歪过通红的脑袋,说:“我收你八百,只是版面使用费,我自己的劳务费一分不要。”郭祥开导许克己说:“评职称逼着你要论文,现在发表的论文都是要交版面费。杂志社稿子多得用麻袋装,许多人揣着钱都排不上队。老许,我是真的为你着想才请来王编辑的。”许克己扔下手中的筷子,从一堆鸡鸭骨头残骸中站起来说:“花钱买版面的论文我不发,我也没有用来做交易的论文。”许克己转身就走,身后留下了郭祥副教授充满酒气的声音:“老许,你太不近情理了。”
不近情理的许克己回到家里,坐在一把当年郑红英坐过的木头椅子上闷头抽烟。椅子绑上了铁丝后依然摇摇晃晃,许克己在这张危险的椅子上脸色都憋紫了。王大兰知道情况后,给他的紫砂壶里倒满水送过去,责怪说:“交钱就交钱,别人能交,为什么你不能交?评不上副教授,我们一辈子也别想住上楼房。”许克己咕咕噜噜喝了一气水,目光死死盯住王大兰:“你知道什么叫不顾廉耻吗?”王大兰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评不上副教授住不上楼房让老婆孩子跟着受罪,才是廉耻呢!”
许克己借着酒性,勃然大怒:“你要是不想跟我过,你就离婚,找一个给你楼房的人享福去吧!”说着就倒在床上一言不发了。王大兰看着死不改悔的许克己躺在床上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她气得哭了起来。正在上初中的老二走过来安慰王大兰说:“妈,别跟爸爸生气,将来我肯定会当上副教授的,到时候我让你住楼房。”许克己家的老大技校毕业后,由于忍受不了家里的阴暗和潮湿,一年前就搬到厂里的集体宿舍去住了。
从此,许克己对副教授和一套带卫生间楼房的幻想彻底熄灭了,当其他教师家里已经用上罐装煤气做饭的时候,许克己家依然烧蜂窝煤。煤炉经常熄火,许克己就将煤炉拎到屋外,然后点着碎木片,用一把破扇子煽风点火,许克己被浓烟呛得流出了眼泪,煤烟在风中涣散着破碎,王大兰看着许克己像一只虾一样弯着腰在炉子边咳嗽,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许克己跟王大兰之间话越来越少,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默默地坐在一台十七寸的电视机前看电视上歌舞升平,许多人在霓虹灯闪烁的城市里享受着物质的欲望。王大兰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灯红酒绿,心里就像打翻了一瓶酱油一样别扭,侧眼看身边的许克己,他已经睡着了。
王大兰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她叹了一口气,将被子轻轻地盖到了丈夫的身上。
7
两千年钟声敲完最后一响,一个世纪就过去了。
许克己更老了,头发基本上全白了,他的背在岁月压迫下已经驼了起来,但他的腰却依然保持直立的姿势顽强地抗衡着背部的变形,这种腰与背的不和谐最终导致了他的上身僵硬而顽固,他走在校园的黄昏里就像被人扔下的一个废旧塑料袋随风飘荡。高校扩招,招收初中毕业生的师范学校招生越来越困难,招进来的学生水平也越来越差,分配更是难上加难。师范学校在高校扩招的冲击中勉为其难地维持着度日如年的时光,老师们人心惶惶,他们心烦意乱军心动摇,就像一九四九年初春的国民党军队一样正在为自己的出路而彻夜不眠。郑红英局长曾来师范学校做过一次报告,她对自己政治上最初发迹的学校充满了感情,她说:“市政府和市局对办好师范学校决心大信心足,我们要加大投入,重振师范学校的辉煌。”这些空泛而抽象的口号并没有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全体教师表情冷漠地坐在下面,居然连象征性的掌声都没有响起来。招生困难,投入减少,学生分不出去,这些残酷的事实粉碎着教师们残存的信心,因为谁都知道,现在本科师范生都不好分。所以郑红英的讲话更像是乌江边上的项羽鼓励身边的残兵败将一定能够反攻刘邦获胜一样虚无缥缈。许克己讲师坐在下面很平静,他看着墙上的一幅标语发愣,标语上写着:教育一定要面向现代化。
以往每年招十二个班,现在只有四个班了,此时的许克己只教两个班语音课,他基本上不用备课了,那本自己编写的教学讲义中内容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早已经烂熟于心。日子突然变得清闲了起来,他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就翻阅老庄的书,他迎着黄昏的残阳,耐心细致地琢磨“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句子。暮霭在不知不觉中铺满了天空和屋顶,线装书中关于鱼的文字变得模糊了。
师范学校评职称的事每年都在继续,他不再申请也没有人通知他申请,学校里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许克己职称的事,关心的人和不关心的人都已经忘了许克己与副教授之间还有什么联系。许克己自己也忘了,他拿着讲师的工资过着简单而朴素的生活,王大兰也累了,她说:“你应该出家当和尚去。”许克己不搭腔,他的目光停留在屋外的一棵泡桐树上,树也老了,树皮已经开裂。这棵与许克己一同跨世纪的树在许克己的视线里渐渐地变成了一条鱼。
一个周末的黄昏,许克己正在屋里用铁丝捆绑那把摇晃的椅子,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突然停在许克己家的平房前。车里走下一位头发黑亮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一进门就紧紧地握住许克己的手说:“许老师,这么多年没来看你,学生无礼了。”许克己放下手中的钳子,很恍惚地看着陌生人的脸。王大兰拉亮了屋里的灯,许克己这才认出了是自己当年的得意门生陈可新。陈可新让司机从包里掏出四条“中华”香烟,说:“许老师,我一直穷忙,没来看你,多有不敬,还望老师宽恕。”这么多年来,许克己家的平房里往来既无白丁也无鸿儒,他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一截铁丝扔在岁月的风雨中已经锈迹斑斑。陈可新的造访让许克己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他一边让坐,一边拿起塑料瓶倒了一磁缸白开水给陈可新,连连说:“我不能收你的烟。”陈可新说:“许老师,要说你对我的关心和教诲,我是无法能够偿还得起的。你要是不收,我就无地自容了。”许克己不好推托,嘴里连连说:“你能来看我,我死也瞑目了。”陈可新说:“哪里哪里,许老师言重了。”许克己枯萎的眼睛里放射出劫后余生般的光芒,他说:“你来看我,意义不一样,事关以德报怨,还是以怨报德。”陈可新说:“许老师,如今到了这个年龄,我才知道老师当年对我的用心良苦,当我知道了什么叫诚信做人的时候,我就来了。”
陈可新大学本科毕业后留在省政府办公厅当秘书,现在是省政府副秘书长,今天来本市视察工作,顺便看望许克己。看到许克己依然住在三间平房里,陈可新脸上流露出愧疚的神情:“许老师,你目前的生活还这样贫寒,令我们这些学生心里很不安。”许克己说:“生活还能过得去,能有你这份心就够了。”陈可新说:“我也听李保卫说了,你至今职称还没落实,论文的事我负责解决。”许克己说:“谢谢你的关心,职称的事我早就放弃了,有论文也没什么意义了。”陈可新说:“许老师,这样吧,你把你编写的讲义让我带走,我知道那都是高质量的论文。”许克己很坚决地说:“不可,不可,杂乱无章,言之无据,不足以冠为论文的名义。”见许克己如此固执,陈可新就没有再提。晚上,陈可新请许克己夫妇到市宾馆豪华的“黄山”厅吃饭,许克己并没有推辞,他在这种邀请中找到了一种几十年如一日固执己见的价值,他觉得这是对他一生为人做事的最大的肯定。他需要这种肯定,这种肯定就像海难中落水者眼前漂来的一块木板,也像是绝望中遥远的星火。一桌子山珍海味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来,许克己觉得那些菜肴都是一个个铿锵的汉语拼音,其声母与韵母紧密配合,组成了一句两千多年前的句子:“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这一晚,许克己喝多了,晚上回到家里,吐得天翻地覆。王大兰批评他说:“你有些得意忘形了。”许克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第二天天亮后,他面对窗外有些陌生的阳光,他甚至怀疑昨天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一个月后,许克己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省教育出版社寄来的,信中说许克己的讲义已通过了选题论证,准备正式出版,书名改为《江淮方言与普通话正音之研究》。因为该书市场销量较小,所以希望许克己购买一千册图书,按六五折算,随信还寄来了一式两份的出版合同书。许克己没有激动,却有些糊涂,他并没有给教育出版社寄讲义,怎么突然收到了出版通知。他估计这与省政府的陈可新副秘书长有关,可那天并没有将讲义给陈可新呀。王大兰听说许克己要出书了,激动得浑身发抖,她不太明确一本书的意义究竟有多大,但她还是以最朴素的感情理解了出书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也是对丈夫一生老老实实读书的报答。她将家里惟一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捉起来准备杀掉慰劳许克己,她的眼睛里居然闪出了一些泪光:“老许呀,你真不容易,这下总算熬出头了。中午好好喝两盅。”许克己夺下王大兰手中的鸡放了,他说:“情况还不太清楚呢,不可忘乎所以。”这时李保卫兴冲冲地来到了许家,他一进门就紧紧握着许克己的手说:“许老师,祝贺你的学术专著正式出版。陈可新真够意思。”
原来陈可新在许克己那里没有要到讲义,他就让李保卫给了他一本学校打印的讲义,回去后陈可新打电话给新闻出版局局长让教育出版社安排出版,局长当即就答应了,一切简单得就像安排看一场电影或安排吃一支冰淇淋一样。李保卫向许克己祝贺的时候,许克己脸上很迷惘,他不清楚既然正式出版,为什么还要自己购买一千册书。李保卫说:“这是最优惠的条件了,你要是自己出版,买一个书号就值两万五,自费印刷还得一万多,你现在买一千册书,总共只要一万多块钱就够了。如果卖掉了,你还能赚几千块钱。”许克己说:“我卖给谁去?”李保卫说:“每届进校的新生人手一册,让各个班班主任帮一下忙,没任何问题。要不了两三年,就会全卖完。”许克己脸色变了:“强行卖书给学生,无异于削铁针头,夺泥燕口,巧取豪夺,为人不齿。”许克己觉得既已正式出版,还要花钱买书,这与花钱买版面花钱买荣誉性质是一样的。
李保卫副教授好心没办成好事,面对着许克己青黄的脸,坐立不安,他很没趣地走了。许克己给省教育出版社写了一封回信,断然拒绝出书,信的结尾写道:“我本一介书生,不善交易,更无能买卖,千册图书于我则无异一堆废纸。现将出版合同寄回,请予查收。”受到伤害的出版社从此再也没跟许克己联系过。
又两个月后,许克己收到了《教院学报》和《师范教育研究》两本杂志,杂志中刊登了许克己的两篇论文,许克己一看,是他的讲义中摘选的文章。不仅没要版面费,甚至还给他寄来一百多块钱稿费。许克己看着印刷工整的文字,他觉得文字就像一个赌徒偷来的赌资,这让他心里有一种咽下苍蝇又吐不出来的恶心。他知道这是陈可新操作的结果,想写信责问陈可新,陈可新的信却先来了,信中说:“书稿让几位教育专家看了看,都认为见解深刻,学术价值很高,所以就发表了。至于出版社出书一事,未征得许老师同意,又没做成,多有冒犯,心中惶惶。诸多不妥处,望老师海涵,乞谅!”许克己看着学生的信,苦笑了笑。
论文虽然够了,但许克己不可能去考外语,因此两篇论文对于他就像一个根本嫁不出去的老妇人脸上涂了一层脂粉一样,不仅于容貌无补,反而有弄巧成拙的难堪。
王大兰工作的市煤球厂终于倒闭了,一些下岗工人约王大兰一起去市政府闹事,许克己不答应,他说:“政府尚有恻隐之心,仁也。”许克己所说的恻隐之心是指政府每月发给王大兰二百一十块钱最低生活保障金。
五十多岁的老讲师许克己正在和三间沾满了水锈绿苔的平房一起慢慢地成为这个时代的文物。
8
深秋的时候,许克己的视线中落满了树叶,他提前穿上了黑色的棉袄,每天上完课就回到家里扫门前的树叶。一股寒流在漆黑的夜里掠过这座城市,第二天早上,许克己看到门前的泡桐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就如同是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许克己坐在门前读一本现代人根本不读的书,因为书上没有奶油味道也没有迪厅里的光线和鲜艳的口红。
日子如水一样向着尽头流去,稀稀落落的学生和老师在宽敞的校园里走动的时候,更反衬出校园劫后余生般的凄清,一只麻雀飞过的声音居然惊心动魄。今年学校只招到了三个班,五十五岁的许克己教一个班,另两个班由一位年轻教师带。
师范学校的收入除了财政拨款外,生员少,收入低,教师没课上。市教育局郑红英局长让市局下了一个文件,要求对全市各县的民办教师进行轮流培训。培训的任务就落到了师范学校老师的头上,这既让大家有事干,也让大家增加一点收入。深入到每个县后,吃住由县里统一安排,副教授上半天课补助五十块钱,讲师是三十块钱。下去一个星期,吃住省下了不说,还能挣上两三百块钱。
由教研室主任李保卫副教授带队,许克己讲师和另一位年轻讲师赵启发三人来到云阳县培训民办教师。抵达云阳县的当天晚上,分管教育的王副县长和教育局邱局长宴请师范学校的三位老师。晚宴在“溢香阁”酒楼举行。豪华包厢里,灯光温暖而抒情,王副县长和邱局长跟三位一一握手,王县长连连说:“市局对我县的民师培训工作很重视,还专门派了一名教授来,非常感谢你们。”李保卫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个贫困县招待客人还是很大方的,桌上堆满了美味佳肴,甚至还上了一道明令禁止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做的菜——青笋油焖穿山甲。许克己年龄最大,所以王县长和邱局长就第一个给许克己敬酒,还将穿山甲的肉夹到许克己的碟子里,李保卫也趁机抬高许克己的地位,向两位领导介绍说:“许老师当年是我的老师,他的学问是我们一辈子也赶不上的。”王县长突然放下酒杯握住许克己的手说:“我一看你就像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的大知识分子,真是令人钦佩。其实我从小就想当教授,没想到走上了官场。许教授,我敬你一杯。”许克己愣了一下,但王县长已举起了杯子,就只好干了一杯。邱局长随后也站起来向许克己敬酒:“来,许教授,我也敬你一杯。”许克己突然不喝了,他脸上被酒烧得像火熏了一样,热烘烘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