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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西山,广义的范围大极了,北京的西北是望不尽的层层峰峦,乃是太行山的余脉。狭义的,人们常说的西山,则指北京西郊离城最近的这一小层小山,也有数不清的小山峰,各有一个美好的名称。香山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有万华山、寿安山一带,大约就是雪芹最后落居的一个幽僻的地点。
他这个住处,早不可确指,我们只知道:他的友人称之为山村,秋天则成为“黄叶村”。一条小“巷”——或者竟是指的一条小山径曲曲弯弯,很费力才找到他的小房子,四周围长满了蓬蒿野草,高得像要把房屋掩起来。门前是一片野水,出门一望,就是近在眉睫的碧水青山。环境是美的,可是那小房的破陋,让来访的友人为之叹息难过。雪芹自己也说是“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屋子是用草木对对付付搭架的,起码的家具也没有,那种贫困的情境,城里的人难以想象。虽然环境清苦,有一段时间的生活倒是颇为平静适意的。
那时候,西郊的寺庙多极了,号称“七百寺”或者还多,雪芹自小与庙有缘,喜欢寺院中的艺术境界,也有高僧奇士,借了佛门而隐遁在寂寞的山林深处。他闲来常常到这种地方去寻找画境诗材与玄谈哲理的禅侣。
这一带有一个地方是他最喜欢的去处:樱桃沟。这只是距离香山不远的一条小峡谷,就是著名的唐代古刹卧佛寺的西侧,然而却是人踪罕到的一处奇境。这地方有一处泉眼,潺潺不绝,土人俗话叫它做“水紧头儿”,即泉水的最初发源处,后来文人则写作“水源头”了。谷的俗称就叫“山沟”,因谷内有数百株樱树,花开时灿若明霞一般美丽,所以就名为“樱桃沟”,谷中成片的竹林和各种古树,地上则布满了无数的奇岩怪石,以致那路径极为难走——竟有“跌死猫”这种有趣而诙谐的俗名。所以肯来玩赏的人极少。入谷以后,浓荫翠覆,百鸟交鸣,真是一种人间的仙境。
这个地方的美,可以引用明末刘侗所著《帝京景物略》卷六(西山,上)《水尽头》条说:观音石阁而西,皆溪,溪皆泉之委;皆石,石皆壁之馀。其南岸:皆竹,竹皆溪周而石倚之。燕(北京地区)故难竹;至此,林林亩亩;竹,丈始枝;笋,又犹箨;竹粉生于节,笋梢出于林,根鞭出于篱,孙大于母(按竹根横行,为鞭,鞭末端又派生小竹,名为孙竹)。
过隆教寺而又西,闻泉声;泉流长而声短焉:下流平也。花者,渠泉而役乎花;竹渠泉而役乎竹:不暇声也。花竹未役,泉矣;石隙乱流,众声澌澌,人踏石过,水珠渐衣,小鱼折折石缝,单间跫音则伏于苴,于沙。杂花水藻,山僧园叟不能名之……。
这一地方的风景,竹林和泉溪乃是两大特色。接着写春花之盛,秋叶(柿叶)之美,明朝诗人的题咏,如黄耳鼎:“鳞鳞柿辉光,实叶丹相属……每泉分一枝,为竹万竿绿。”如第学曾:“柿林影,竹圃声琅轩。”如李元弘:“得水竹光争日好,矜秋柿粉饱霜红。”皆可作为真实写照。
雪芹是喜欢这种山村的幽美之境的,但是贫苦之况,却也是不易忍受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他对自己原是个“浑身矛盾”的人,非常清楚。他的好友敦家弟兄了解他,说他是“举家食粥酒常赊”,“日望西山餐暮霞”。这前一句用的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709…785)的典故,他穷得没米,全家已经多日只喝稀粥了——中国南方一般是以米为主食,米够吃时是蒸干饭,只有穷极了才喝“稀的”。后一句是借用道爱炼气功的用语,比喻雪芹常常没有饭吃,只好眼望着西山“吸”那云霞之气——这说得极文雅有趣,实际却是苦得很的景况。
雪芹这时以何为生?开小酒店已经是成为过去的事了,此时他的收入有两个来源:一个卖画,一个是当村塾的老师,教一些村童们念书认字。做塾师通常叫做“教馆”。雪芹在城内做西宾,大约也与此有关,是做先生教书,而不是管案牍的相公。还有传说他在外县教过馆——那么他到山村里,仍然借教馆勉维生活,是极有可能的。村塾的先生待遇极低,民间常常流传着一些名人未“发迹”时做馆师的那种可怜的寒酸境况,人们常拿这题材当启发的材料。
雪芹之友说他是“司业青钱留客醉”,意思是借诗圣杜甫的诗句来比喻雪芹留客人吃饭时,只有借苏司业(苏涣)那样的可怜几个铜钱来待客。这“司业”原是国子监的官名,在此也许就是馆师的借抄了。雪芹画得一笔好画,因此画几张画卖些钱。友人又说他“卖画钱来会酒家”,就是指他没钱时向酒铺赊酒喝,等卖了画,再一起还一笔积下的酒债。
穷困窘迫,一直紧紧跟随着雪芹,困扰他的神思才智。
有一部模仿《红楼梦》的续书,写到了雪芹早先作书时的情景,竟然是他坐在炕上(炕是中国北方居室内砌成的一种土坯床,其下可通煤炭或烧柴的暖气),地下几个“小厮”(年轻的仆役或“助手”之类)围坐,耳听他口讲,手用笔录。
这种“作书”的方式,听起来很离奇,似不合理,但在雪芹说来,有了人请他南酒烧鸭等美食,他兴致来了,就用口讲,像市井“说书”的艺人那样,是完全可能的。所以要用几个人记录,然后整理统一“定稿”——因此现存的抄本《石头记》中时常出现音讹的字,即汉字发音相同而实为另一个字的误写。这种情况如非由于听音记字,就很难解释了。当然,我们并不是说《石头记》全体或大部分是这样写成的,而是有若干部分、片段,确曾是这么记录成文的结果,它与作者本人亲自书写撰作的文字,有些差异的痕迹。
这应该还算是他在“顺境”中的作品,至于他在逆境困境中,那种执笔为文的艰难与坎坷,那就更非今日所能想象。这会造成他书中的残缺、断落、文字风格微显不同、情节偶失平衡照应等细小遗憾。对这些,以往的评者不止一次“质疑”、“摘误”,那正是他们丝毫不了解雪芹的书,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写出的,不能体会雪芹写作时一身所承担的沉重的负荷与多层的矛盾,有些地方甚至是在贫病焦愁,饥寒交迫下写出的。
乾隆二十四年(1759)的秋冬之际,雪芹与脂砚的生活中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变化:二人远离了。雪芹有事要往江南去。雪芹既走之后,脂砚独自经营家和书稿的事,倍感任重而力孤。但她以很大的毅力,开始了第四次整抄《石头记》的工作,并且从这次为始,在她的朱色的批语字迹中,出现了年月记录和署名的创例。在这次工作中,她连带也整理她历年写下的批语,有的删省了,有的文字上作了细小的润色,有些旧年的批语,她也在修改后附记了年月与署名。她借着批点书稿的形式,有时与读者讲话,有时与书中人物(她所熟悉的故人们)“叙旧”,有时与作者“交谈”;有时兴致很高,诙谐幽默;但更多的时候是悲感思念,她的许多批语与书稿一样,是“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的。寒闺冬夜孤独寂寞的脂砚,克服着重重的困难,辛苦不倦地为《石头记》尽她的一切心力。可还没有一个画家肯为她画一幅“冬夜批《石头记》真图”:一支红烛,一位中年的八旗装束的妇女,端坐窗前,执笔而沉思,而悲喜交织……窗外的朔风正摇撼着老树的高枝……。
乾隆十四年的冬天,横贯中国大地的扬子江,水从数千里外而来,日日夜夜不息地流向东海。江上帆樯无数,都是来往的舟船,载着流落远行的诗人游子和追名逐利的俗吏卑商。在江北岸的瓜洲古渡头,忽然有人发现了雪芹的身影。
雪芹从五岁上离开江宁,渡江北上,这是他三十年后重来了。面对着长江的逝水,不禁又想起大诗人苏东坡的名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错,大江的碧涛,正在淘荡着古今的俊才奇士——包括雪芹自己,也包括着他书中的那些非凡的少女。
不巧,冬来得早,一场风雪,冻封了江,这是不多见的天气,渡船停摆了。雪芹正感无奈何,岸边一家李姓老人见他徘徊愁闷之色,便很热情地邀他到家暂息。老人一家的宽厚慷慨,使雪芹非常感动。叨扰了二三日,相处得越发亲密起来。不久,气暖江南,雪芹要走了,转觉依依不舍。他问老人,有纸笔吗?老人捧出文房四宝,雪芹挽袖提笔在手,只听唰唰微响,不一时,一幅《天官图》展现纸上。老人惊呆了,半响说:“我见先生风骨不凡,定非俗士——果然是位大才!”雪芹说:“没有可以报谢的,我画天官,给老人家赐福吧。”宾主作别,雪芹收拾过江去了。
这幅画,据镇江李氏后人说,保存到很近的年代,可惜目下怎么也找不见了。
此番雪芹渡江何事?因何而来的呢?原来他因友人之荐,为两江总督尹继善礼聘,到江宁做他的西宾幕客。“两江”是指“江南”、“江西”两大省区,是全国重要的财赋之地,总督乃是本区的最高长官,友位甚重。
尹继善初到南京,曹家正好刚已北返;不过他的总督衙院,就与曹家“老宅”相邻,自己又兼着两淮盐政,也是做着和楝亭一样的官。在南京一住,才日益体会到曹家祖孙数辈,历时六七十年之久,在江南一带的深得人心,远非一般俗常仕宦可比,而他家在文学事业方面的成就与影响深远,尤为大出原来的想象之外。尹继善对曹寅,本已入所心慕,至此,宦地相同,官职联属,自己也十分喜爱诗文书史,于是有意无意之间,都在学步楝亭,也作东南半壁的风雅主持。在这种心情之下,尹继善自然留意于访询曹家的现况,子孙的下落。
中进士以前,尹继善曾在怡亲王府做过记室;后来曹钍怯赫挥脞酢罢湛础钡摹R躺圃缒昃鸵芽赡苡氩芗蚁嗍丁4笤嫉角∈拍暝偈鹆浇芏绞保俗潘崖奕瞬诺幕幔鲆馕褚伴さ暮笕恕�
而雪芹此时,编述《石头记》一记,已经有了脂砚抄阅再评本。意在问世传奇的雪芹,正也想为书稿谋一个乐为出资刊版的东道主。两相凑泊,事不难成,尹继善爱才好士,礼聘情重,雪芹又可藉此重游童年故地,一举数得,就答应了前来请聘之人。
雪芹前往江南,并非一次,乾隆二十一年(丙子,1756)南京已有他的足迹。所以二十二年敦诚寄怀诗句,正劝他不必远游——“劝群莫弹食客铗,劝群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这显然不是一种并无缘故的闲文琐语,而这一年,乾隆有意改变对待汉族旗人的政策,准许包衣人开户出旗,这是雪芹生平中的一次颇有关系的事件。但到了二十四年秋天,他由于生计的艰难,为了著作的传播,还是不得不下决心,再度前往。这时,有人对雪芹也加紧注意,在形势不利的考虑下,敦诚弟兄也同意了他南游的打算,如此可以暂避风波,保全书稿,因此反而赞助雪芹料理南行的一切准备。
一到江南,雪芹的才华立即受到了尹继善的赏识,并以楝亭有此嗣孙引为欣慰。初时,宾主相得,情好甚笃。常在扬州的肖像画家云间陆厚信(字艮生)者,来游南京,曾入尹府,见到雪芹,十分倾慕,为他绘了一幅小照,并写下了五行题记,其辞云:雪芹先生洪才河泻,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案牍之暇,诗酒赓和,铿锵隽永,余私忱钦慕,爱作小照,绘其风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鸿之迹云尔。这就记录了一时的景况。
可是,雪芹的处境到哪里也是复杂的。这次南来的遭遇,有几件事使他更叹命途之乖舛。正如敦敏赠雪芹所说的,“可知野鹤在鸡群”,他的才华出众,易为人知,也易为人妒,同事中间,小人之辈,谮毁之言,久而遂多。尹继善虽然爱才好士,扬风书雅,但全是正统派人物,眼见雪芹的一些言谈行径,渐渐心有不乐之意。尹继善是正人,倒出于一片好心,从他自己的正统观念出发,以为雪芹落到此等境地,是因无人“导之于正”,他就要设法挽救雪芹,而雪芹对于这种“挽救”,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不能接受。这么一来,其本无恶意,皆本素怀,可是误会既多,彼此都无法谅解:别人本是一片热心为他好,而雪芹看来那是不能苟从的道路;雪芹如要自行我素,不肯污于流俗,就必然被人视为狂妄无行,负义忘恩。一个不能为世人所理解的伟大的哲士文豪,越是伟大,越是孤独,越是寂寞——“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正是雪芹的最巨大、最深刻的悲哀。
当时南京住着一位声气极大的诗家名叫袁枚。有人介绍,想为曹袁二人牵丝引线,以为两诗人定能投契。而雪芹素知袁枚风格不高,看不入眼,拒而不往。这也得罪了南京的诗坛文苑。
雪芹本是为《石头》一记而仆仆南游的,不想最后事情也就出在这部书上。
这几年来,皇帝的主要精力是花费在武事军队的调度上,但是使他颇为心烦的也还有文字科场,——正因如此,乾隆有一次亲至某满人家,发现了《石头记》并挟其一册而去,以致某人大惧,急谋删改进呈云——显然,这是《石头记》未有刊本,流传未广时候的事情。
当乾隆查出身有“内病”的永璇竟然偷看这种“邪书”,自然十分震惊恼怒,决心要弄清这部“淫词小说”的一切原委。这件事的风波很快传到了永璇家尹继善那里,不觉目瞪口呆——因为著书人就在他的幕席之间!由是,风声汹汹,人言啧啧,顿时大为紧张。尹继善毕竟还是厚道长者,不肯出卖楝亭的后人,就透消息给雪芹,让他赶紧托故离职,潜身他往,庶几多所株连,将关系的复杂程度尽量缩小。
于是,无可回避的雪芹,收拾行装,决意北返。幸而永璇有力,多方弥缝遮掩,设法将事搪塞过去,一时未至酿成大案。这就无怪乎敦敏在重阳节后意外地与雪芹重遇时,立即写出了“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这种万分感慨,无限悲怀的句子了。
雪芹的江南之行,不过一载有余,却使他的好友异常想念。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的初秋,一个阴雨连绵的夜里,敦敏闭门闷坐,自斟自饮,感怀往事,便想起曹雪芹,不相见已一年多了。敦敏十分思念,因
此在题诗时说:
短檠独对酒频倾,积闷连宵百感生。
近砌吟蛩侵夜语,隔邻崩雨堕垣声。
故交一别经年阔,往事重提如梦惊!
忆昨西风秋力健,看人鹏翮快云程。
重阳以后不久,他偶然到友人明琳的养石轩中去,忽然听到隔着一道院子有人高声大谈,那声音直传到这边来;敦敏立时就听出这是雪芹的声音,除了他,别人是再没有这种意气风度的。他于是赶紧跑到那边院去,果然不出所料,雪芹竟然来了!相逢之下,彼此都又惊又喜,十分意外。他们便在明琳那里摆酒快叙,同话旧事。敦敏感而成诗一篇:
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
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
只要看一下敦敏的情词之切,惊喜之深,就可知这一年多的离别,乃是他们这些年来的一次少有的离别,也是一次非比寻常的离别。
尤其引人思索的是,如此一番稀有阔别之后,意外重逢,又惊又喜之下,赶紧把袂快谈,那话题却不是别的,就是“呼酒话旧事”,并因此“感成长句”,而诗句也说明所话的内容就是和“燕市悲歌”为对的“秦淮旧梦”。这就十分清楚地透露出,曹雪芹的此次离别,是和他祖上在南京做织造时的往事有所关联的。
不但如此,从这次重逢为始,直到次年的夏秋之际,敦敏、敦诚二人同访雪芹于其山村,赋诗纪事,那诗中的主要内容也还没有离开这一点,两人异口同声地写出“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的联语来。
明琳大约就是著名的将领明瑞的弟兄,是大学士(宰相级)傅恒的侄辈。明瑞军功甚伟,后来本人战死于边疆,封为诚嘉毅勇公爵。他的府宅在安定门大街南兵马司路北。这个府第是三个大宅连在一起的,院子甚多,族中人众,各居一院。明琳的养石轩,也许就是这处大宅的一个院落,安定门者,是北京城北面两门中东边的一座大城门,与西边的德胜门遥遥对峙。
在那时候,明瑞从事新疆伊犁地区的开发之后,召回京师,正做户部左侍郎(1758——1762),当时他袭着承恩公的爵位。他的一姐妹嫁与了豫良亲王修龄,生子裕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