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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丛,把婴儿举向天空。
忽然,敌人放声地咆哮起来,他口中喷出了狂风,风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身边回卷。吼声中有撕裂一切的可怕力量,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我的战士们疯狂地退后,战马的鼻子中喷出了鲜血。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血淋淋的大地放声哭泣。我觉得阳光是那样的刺眼,仿佛天地之间拉扯着无数的金线。巨神一样的敌人和弱小的婴儿,他们的声音同声回荡在四野,让十万云师为之震惶。
敌人扯下了战旗,用那片飞火包裹了婴儿,然后他转过身去,远远地消失在原野的另一侧。那边是庞大如巨兽的云团在天空翻滚,我们静止在那里,直到云团下再也看不见那可怕的身影。
没有人追击,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深深地印入了我们的脑海。我眼睁睁地看着熊王带走了他的子孙,我带着十万云师,我手下有九大神将,我的剑在震动,可是我就是没有勇气举剑说一个“杀”字。十七年来,我无数次来这里,从没有成功过。
我不是一个好猎人,赢得了那场战争,却在这个敌人面前输掉了自己。
午夜,黄帝从锦绣的卧榻上坐了起来,赤裸上身,浑身冷汗。
旁边的御女从睡梦慵懒地醒来,茫然地揉着眼睛,扭动水蛇般的身体,讨好地迎了上去,揽住黄帝的胳膊,赤裸的胸膛贴着他,身体死死纠缠。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黄帝会露出惬意的笑来,可今天黄帝拨开了御女柔软的胳膊,说:“传风后!”
黄帝坐在后土殿上出神,殿外传来了甲胄碰撞的响声。
黄帝把目光放远,看见满身披挂的风后一路走一路响着进来。他背后插着两柄青钺,头顶标着一根雉羽,额心写着天帝的神名,脸上以鼻梁为中心涂成左红右青的阴阳脸,完全是一副上战场的打扮。
“你唱社戏呢?”黄帝上下打量他,“大晚上的穿成这样。”
“谁还有心情唱社戏?我这是忠心为主,想到炎帝那个老头子就在涿鹿城里留宿,特意甲胄整齐在殿外保驾。”风后觉得自己一腔热血碰了一鼻子灰。
“你还是阴谋诡计擅长些吧?要动武,我们不是还有大鸿和英招他们么?”
“大鸿可比我紧张,他已经点齐了所有云师人马,把城里城外严密地封锁起来,以防炎帝忽然发飙。据臣的研究,炎帝这种早年极度暴烈,晚年极度温和的人,多半都是心性分裂多重人格,非常不稳定。”风后说,“英招却说他感了风寒,所以带上全家老少去五十里外的常羊山露宿养病了。”
“这种治疗很夸张啊。”黄帝说,“我想他是对于炎帝有心理障碍,所以离他越远越好吧?这样即便那个老家伙挥舞大斧杀上后土殿来干掉我们几个,也不会惊到他养病。”
“大王你对下属的了解就细致入微!”
“应龙呢?”黄帝说,“应龙倒还不是胆小之辈,关键时候有股子愣气。”
“应龙在睡觉。”
“喔?”黄帝说,“这可就不是一般的豪勇了。”
“是啊,”风后说,“他说要是炎帝真的发难,也是先找大王,如果大王也顶不住,那他即使醒着也没办法,不如睡觉算了。”
“唉!”黄帝笑着叹息一声,“你们几个里,我原本有点看不起应龙的,觉得他是个杀猪的出身。”
“那现在大王以为呢?”风后不解。
“他根本就是一头猪嘛。”黄帝疲倦地挥挥手,“别折腾,炎帝大典之后就离去了,这个我感觉得到。我找你是说说今日的行刺,四方诸部对于我们轩辕部如今的地位还有怨言么?在盛典上遇到这件事,可对我们名声不好,虽然神农部那个叫刑天动手很是迅猛,好歹帮我们挽回了一点颜面。”
“怨言那是一定有,不过那个红日也就是夸父族剩下的流民里最冲动的少数几个吧?大王不必挂怀。”风后说,“等到查清了这件事,扫平夸父部的残余就好了。”
“他很像那个大夸父。”黄帝说,“那时候大夸父作乱,有人说他是个英雄。”
“好在他不是很像炎帝。”风后想说句轻松点的。
“我觉得会有的,我有些担心。”黄帝心情低沉,“总在那些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些恶苗在慢慢地长,我们一不小心,就长成大树了。”
“大王是担心起那些质子吧?”风后理解了。
“对,很快四方诸侯都要回归本部,下一次玄天大典是十年之后了。现在我们应该考虑那四个麻烦的质子?找地方把他们都打发了,我看着他们老是有卧榻上养虎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叫蚩尤的。”黄帝想起那个会暴走的孩子,心绪不佳,他今天其实特别留心看了蚩尤,蚩尤被行刺吓得眼泪流了出来,这好歹让黄帝安心了些。
“臣倒是打探过了,神农部质子平时号称涿鹿城中的一霸,可是胆子奇小,跑得奇快,这种人要是有造反的本事,大概乌龟也能上树了。”风后说,“大鸿说的那事情,大概是这孩子有炎帝的血统,所以力气大得不比寻常吧?”
“其实,我也是他没什么英雄相,”黄帝背着手踱了几步,“我看到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有点不安。也许,是他太像炎帝了吧?虽然我不知道他哪里像,不过在那群质子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炎帝的子孙……十七年前的战场,你还记得吧?”
风后眼里掠过一丝阴翳,躬身垂手,“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理。容臣一个月之后回报,四部质子不会久驻涿鹿了。”
“嗯,不要给人落下口实。”黄帝思索片刻,忽然又问,“那四部质子中是不是有一个喜欢穿白衣的公主?”
“是,大王好记性,那是少昊部的云锦公主。”
“留下她。”
“是,不过,”风后有些犹豫,“大王这次不怕养虎为患了么?”
“就算是老虎,也是只小母老虎,没那么可怕吧?”黄帝说,“我喜欢好看的小母老虎。”
“我是有些担心这只小母老虎,激怒了您家里那只,”风后双手在胸前比了个爪形,“大母狮子。”
“随后找个机会做掉他们吧。”风后临去的时候,黄帝在背后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但是也别留着麻烦。”
“了解了。”风后说,“有个地方,去过的人还没有回来的。”
〖十八〗别离
涿鹿城北阿萝的小酒肆里,刀柄会的弟兄们和云锦正一起喝酒。
“蚩尤,你那时候是真的害怕么?”
醉醺醺的蚩尤立刻点头如捣蒜,“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坐在地上流眼泪啊?”
“我看你死死盯着红日的头,被你当时的神色吓死了。”云锦跪坐在蚩尤的身边,声音还在微微颤抖,“你当时使劲地捏着我的手,神色那么吓人。”
“喔,”蚩尤耸拉着脑袋伸手到云锦面前,“如果你觉得被我捏痛了,只好让你捏一下了。”
“我不怕你捏我啊,我当时也很害怕的。”云锦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是女孩子,肯定怕了。”
“我是怕你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蚩尤愣住了,眼睛里蒙眬的色彩渐渐退去,一对漆黑的瞳子清晰起来,清晰得古怪。云锦惊慌地拉住了蚩尤的胳膊,在他的眼神下不知所措。
“你这么关心我,真是死也值得了!”蚩尤拉住云锦,扁起嘴很严肃地说。
云锦脸一红,摔开了蚩尤的手,“谁要你说这些了?”
“公主,你不必问他了,他不会说的。神农部的少君可不像小时候那么老实了,他这么大的时候,”魑魅倒悬在椽子上,用手比了个高度,“还是比较可爱的。”
“人又不是妖精,总会长大的嘛。”蚩尤反驳说。
“所以现在看透这个人可不容易了,”魑魅幽幽地叹息一声,翻身跳下来坐在蚩尤腿上,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你看他昨天一天满肚子心事,可我昨天晚上逼问他到清晨,他还是一个字都不愿说。”
云锦脸色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静了很久才小声问:“那……昨晚你在哪里问他的?”
“他屋子里喽,我经常去啊。”
“你经常去么?我可是从来没去过的……”云锦垂着头说。
“公主你不要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少君没有和妖精裸衣大战,只是不停地重复说我困了我困了我白天真的是被吓到了,好怕怕,就这样。”在角落里和共工赌喝酒的刑天忽然喊,“自从那个小妖精老是夜里去骚扰少君,他就开始跟我睡一个屋子了。我在旁边看着呢。这个家伙非常在乎他的名声,大概是准备把他伟大的初夜留给他的老婆。”
云锦脸上烧得很厉害,头低得更深了。
“要是没有刑天就好了!”魑魅娇媚地轻笑,挑逗般盯着云锦看,“我和少君大战,没日没夜。”
“谁跟你大战?”蚩尤比了个鬼脸,“魑魅你觉得我是个冲动得会跟红日一起往高台上冲的叛逆青年么?”
“我不知道,”魑魅脸色忽然一冷,又翻身倒悬在椽子上,“公主才会关心这些,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蚩尤歪了歪嘴,古怪地笑笑,“那红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跟着他往上冲呢?我们神农部都是顺民了。”
蚩尤转身去看刑天,刑天正和共工赌喝酒,共工喝一杯,刑天喝三杯。刑天似乎已经醉了,刑天完全清醒的时候不算很多,所以蚩尤老是分不清什么时候他在说酒话。那天蚩尤躺在槐树下睡着的时候,炎帝就悄悄地离开了涿鹿,而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刑天一双大眼。刑天又回复了平时的样子,两个人就像平常一样溜达着回城了。
“刑天,到底十七年前有什么呢?”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少君你想,十七年,很长很长的。”
“那……你为什么会那样?”
“人喝醉了总要发酒疯的啊,要不然为什么喝醉?喝醉了,就要什么都不想,去发酒疯……”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念叨着,走向暮色中的涿鹿城。
现在刑天和共工两个人大口喝酒,都有半醉了,可是两个人还在继续喝,赌的是谁先喝醉谁付酒钱。刑天觉得这样比较赚,因为即使他输了,掏的酒钱有一大半都是为自己掏的。共工也觉得比较赚,因为他喝得少就不容易醉。
其实真正亏的只有老板娘阿萝,因为共工和刑天都没有钱。
阿萝总是在一旁忙着奉酒,然后抽空拉着刑天的胳膊,贴在他身旁说,“刑天刑天,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吧,我们一起看看银河,说说话。”
刑天总是急忙说:“唉呀,我有点醉了,不如归去?”
共工就会趁这个时候说:“那你付钱!”
这一幕一再上演,阿萝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刑天的酒钱。蚩尤有的时候想,刑天是对的,其实阿萝也只是要一个人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陪她说话,让她不那么寂寞。或许刑天是不是真的留下来,对阿萝也无所谓了。
身后的木门哗啦一声响,喝酒的汉子们顿时醒了大半,云师气势威猛的战士们手持兵器封住了酒肆的门。
“哟,姑奶奶您也在这里,是我啊。”看见倒悬在椽子上的魑魅,领头的士兵小跑着上去作揖。
“嗯?你是谁啊?”魑魅看他面熟。
“您上次割坛子给我们看的啊,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嘛。”士兵乙点头哈腰的说。
“喔,你今天看着不像是来捉叛党的嘛。”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天大的好事!”士兵乙忽然跳上了桌子,展开一张帛书大喝,“轩辕黄帝有诏,神农部大将刑天听令!”
刑天有些犹豫,他不过是个质子的侍卫,轩辕黄帝亲自降旨这种好事似乎轮不到他才对,即便他的少君蚩尤接轩辕黄帝的旨,大概也就是要砍头而已。他不知道吉凶,磨蹭着上前了。
“神农部刑天,勇武仁义,胆略非常,玄天大典击杀夸父叛逆,我意甚悦。今方北土大战,当用人之际,五部当戮力同心,共卫中原。召令刑天领征北铁虎卫,即刻出征,直捣黄龙。”
士兵乙跳下桌子,来到刑天身边,把诏书塞到刑天手里,羡慕地说:“肥缺!肥缺啊将军。军令如火,马匹都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刑天沉默了好久,似乎没反应过来。忽然,他掂着诏书,咧开嘴笑了,“呵呵,肥缺?有多肥,猪一样么?没有酒,也没有姑娘了,连偷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真无聊啊……黄帝觉得我不顺眼么?我可刚刚立功了诶。”
蚩尤呆呆地出神,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了?刑天要走?这个人不该始终在涿鹿城里,和自己过着吊儿郎当的日子,不知道明天是什么,等着黄帝下旨砍掉他们的头么?怎么会?刑天从此就离开了这座城?从此他们的刀柄会少了帮手,女人们不再追赶他们,蚩尤所居的屋外也不会再有男人申讨这淫贱的家伙?
怎么可能?蚩尤用掌根砸砸自己的额头。
刑天挠了挠自己浓密的鬓角,露出一付无所谓的嘴脸。
“少君,以后可不能再酗酒到清晨了,我是不能再来接你了。”刑天说。
“你几曾来接过我?”蚩尤习惯性地斗嘴,“还不都是你犯下什么事儿给圈禁了我去赎你?”
“也是,不过以后遇见棘手的硬茬子别上去硬碰了,你要是打输了,可没我救你。”刑天说,“我救过你的对吧?这个可别否认!”
蚩尤想起赌场里那次,点了点头。
“我还是有用的了,”刑天显得比较开心,“别总看我是个干吃饭不中用只有一付好身板勾引女人的主儿!”
他环顾众人,“你们要恭喜我,我如今是将军了,不能在涿鹿和你们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混下去了,我要去北方打蛮子,做一番事业,以后我发达了,自然也有你们的好处!”刑天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笑笑,拎起了干和戚,喝了最后一碗酒,走向门口。
“刑天!”阿萝死死地拉住了刑天的袖子,蚩尤看见她眼睛里滚动的泪水。
“有什么必要分别的时候哭哭啼啼么?反正不过要人陪着说说话看星星,有兴趣的时候裸衣大战。有必要那么动感情的样子么?”蚩尤自己嘀咕。
“刑天你这样就走了么?”阿萝问。
刑天停下了,微笑着回过头来,笑容冲淡又柔和,“对不起,阿萝,我差点忘了。走以前,有些话我还是要交代你的……”
刑天低下头去,似乎在思索。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就像千万年不动的山峦,于是他的思考也像山峦那样沉重有份量,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会清清楚楚,酒肆里的汉子都瞪大眼睛盯着他,期待他说出那感人之深的告别辞。
刑天宽大的手掌轻轻按在阿萝的肩膀上,抚摩良久,“阿萝……其实我想了很久,一直都想对你说,我觉得……我在你这里欠的酒钱太多了,总该还的。”他笑笑,“我们男人出来混世,迟早得还,”他用手指背刮刮阿萝的面颊,“尤其不能辜负女人。”
“好!好哦!”有个醉醺醺的汉子鼓掌,“是真男人啊!”
于是整个酒肆里的人都跟着鼓掌,刀柄会的英雄们乃至妖精都鼓起掌来,他们也觉得难得听到刑天的真心话。
“所以,债就由我们少君来背吧!”刑天说,“他现在虽然穷,但是年轻,总能赚到钱还你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刑天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再也没有回望一眼,好像不是去远征,只是回他的屋子里睡觉。
走进酒肆外的一地月光之中,他仰首看着天空,很长地舒了一口气。
“北方?”刑天忽然说,“听说北方很荒芜,也很冷的。”
然后他就跳上了战马。在士兵的簇拥下,如天神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妈的!岂止没有心肝?简直是狼心狗肺!”蚩尤和所有的汉子在同一时刻骂出声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对着刑天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义愤填膺。
蚩尤回过头,看见阿萝扶着门框坐倒在地下。月光照在她满脸晶莹的泪滴,又是伤心又是漂亮。在这个喧闹的酒肆里,只有她一个人面对外面的黑暗哭泣。蚩尤听说阿萝的丈夫死了,死在某一次黄帝对外的征战中,一个没有寄托的寡妇和一个质子的护卫搅在一起做点荒唐事,谁都能理解,就像家里厨房中剩了点老姜老蒜,再找块剩下的腊肉丁,一起熬汤凑合凑合,人年纪大了可以不讲究。
可这时候寡妇哭起来就像一个伤心的小女孩,蚩尤按着额头,心想以前她丈夫离开家里去打仗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么哭泣呢?
她爱谁?她的丈夫还是刑天?
真糟糕,蚩尤想不明白,他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