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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社会龌龊史-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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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午饭,方才袖了这一篇帐,走到二马路,寻到了那家书局,踱了进去,指明要寻老办。许老十出来见了,彼此通过姓名,问其来意。紫旒道:“苏州有个朋友写信来,要印一部书。久仰贵局的价廉物美,所以特来求教。”老十道:“不知要印甚么书?”紫旒道:“要印一部《皇朝经世文编》。”老十道:“这是一部大书。不知印几开的?用几号字?统共印多少?”紫旒道:“大约总印一千。便是我也未曾清楚,不过先要问个价目,好拣便宜的做去。”老十道:“也要问明用几号字,做多少大,每板几行,每行几字,才好算埃”紫旒道:“既是这样,我去问明了,再给回信罢。”但不知下半天在甚么地方吃茶?老十道:“我下半天四五点钟,总在怡珍居坐一会。”紫旒道:“那么我下半天到怡珍看你罢。”说着,便辞了出来,摸一摸身边昨夜的二百元钞票还在,就一径走到了金月梅家。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不知惊的甚么?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伊通守改省到山东 陈雨堂深宵留沪北



  且说紫旒走到金月梅家,拾头着时,那房子早已贴了租帖了,不觉吃了一惊,暗想是几时搬去的,何以不给我一个信?
  正在呆呆的出神,忽然一个女子手提着水铫子走过,紫旒便向她问讯。那女子道:“这屋里的金月梅嫁了人了,他的娘也跟了过去。”紫旒又惊道:“是嫁了那个?”那女子道:“这个倒不十分仔细,听说嫁的是山东人。”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站在那里,听他两个说话,听到这里,忽然插口道:“她嫁那个,我可晓得。”紫旒忙问:“嫁的谁?”那小孩子道:“他嫁的一个姓伊的,叫甚么伊紫旒。”紫旒听了,不觉一笑,只得出了梅春里。心中满腹狐疑。想起五少大人向来与月梅踪迹极密,莫非嫁五少大人去了?一面思量着,便坐上车子,走到五少大人公馆去,谁知也是一般的高高贴着召租帖子。紫旒不觉又是一吓,难道讨了还不算,还带走了?只得仍旧坐了车子回家,思量今番这张官照怎样赎得回来!
  出了一会神,忽然陈雨堂急匆匆的走了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喘了半天,方才略定说道:“紫旒!
  你,你,你,你看,梦莲还是个人么?”紫旒被他这一句话,兜头罩住,倒说不出甚么来。雨堂又连连顿足道:“这,这,这秦梦莲真正是狗□的忘八蛋,害死了人也!”紫旒听了这一句话,想起昨夜的事,心中倒料着有八九分了,问道:“倒底甚么事?你骂煞了他,我也不明白埃”雨堂道:“今天大月底,我要开销多少帐目,并且房租欠了足足三个月了,今天打算商量先付他一个月,暂免钉门。谁知昨天碰了他,约着碰和吃酒,我满心希冀碰和里头,或者可以赢几块,谁知所赢又是你的,被你扣了去。然而还算好,不曾伤到老本。后来你走了,他却来和我商量借二十块钱,说因为出来得匆忙,把银夹子忘在家里,不曾带得出来,今天一早就可以送还我的。我昨夜身边连一元的、五元的、汇丰的、麦加利的、正金的,种种钞票,还有四块现洋钱,两块是安徽龙洋,一块是北洋机器洋钱,一块是天津通用的那一种立人儿,一股脑儿共是十七块,一齐拿出来交给他。到了今天早起,我想欠债还钱的,总没有一早送还的好人,不如自己走一遭罢。谁知到他家里一问,他家里也在那里闹饥荒,说他有半个多月没回家去了,还央求我说,倘使遇见了他,千万叫他回去。你想,这不完了!我又跑到宝树胡同,却又时候太早,秦佩金还没有起来,只有一个粗使老妈子说,还有客人呢,问她是甚么客,她却又胡里胡涂弄不清楚。
  你,你,你,你,你想,这可恶不可恶?”
  紫旒道:“谁叫你借给他来?既然上了他当,你此刻还不赶紧找他?”雨堂道:“他家里也找他不着,叫我那里找他?
  今天没有别的商量,特来求你通融二十元钱,等我先料理了一个月房钱再说,不然,他带了外国人来钉门,那可就糟糕了。”
  紫旒道:“好如意的活!你上了十七元的当,要我赔你三元的利钱。莫说我没钱,就是有在这里,我也不能借给你这种冤人。”雨堂道:“算,算,算,算了罢,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只当昨天的碰和钱没有扣我的罢。”紫旒作色道:“这是甚么话?你不是来借钱,竟是来讨债的了!好,好,好,我马上就还你的二十,你可也马上还我的二百来。”雨堂连忙道:“你,你,你,你,你怎么就动起真气来了?我何尝向你讨债,不过请你暂免扣债罢了。”紫旒道:“借了人家的钱,在赌债上扣还,这等天字第一号的便宜事情,你还不愿呢。”雨堂道:“怎么不愿?但是马上要钉门,这却怎处?”紫旒道:“呸!
  谁叫你住到租界上来?既然住到租界,就少不免要受他的气。”
  雨堂默然半晌,又哀求道:“到底如何?你就多不能借,先借给我十二元,等我先了却一个月房租罢。”紫旒道:“今天大家同是月底,大家同是赁房子住的,我今天也要付房钱,我的钱还不知在那里呢!”
  雨堂无可奈何,正起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见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皮夹子,便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元洋银。尽数倾出来一点,除了四元之外,还有十五角小银元,因抓在手里道:“就尽这个借了给我罢!”说着回身便走,犹如逃跑一般。
  出了鸿仁里,一口气跑到了四马路北协诚烟馆里,开了一只灯。堂倌阿大是他熟人,送上烟枪来。雨堂便叹一口气道:“今天这个月底好难过!甚么房钱咧,米店咧,柴店咧,裁缝店咧,闹的头也大了。家里头小孩子年纪小,女人们不懂事,只得守在家里等他们来开销,直守到此刻才得出来。还有一家洋货店,有几块钱不曾来,我只好对不住不等了。好在只有一家人家,不至于闹不清楚了,交代下来,才脱身到了此地。这里我欠下几个钱了?”阿大翻开帐本子看了一看道:“有限得很,只欠七角洋钱。”雨堂在身边掏出七角小银元来道:“来,来,来拿了去。咳,真正欠债不是家财。”说着躺下去吸烟。
  一连呼呼呼的吸了四五口。忽的一下坐起来,把烟枪一丢,叫道:“阿大,你来!你来,你来!你拿纸笔来,我给你几角钱。”
  阿大连忙递过,雨堂歪歪斜斜的开了两张轿饭帐(凡宴于妓家,妓家犒客之仆从,人小洋银二枚,曰轿饭钱。客仆不皆随往,先以仆人名告之,妓家列纸记录,谓之轿饭帐。他日客以寸纸书己姓及仆名,饬仆往取,其纸亦谓之轿饭帐,此上海之通例。近二十年来,赴宴妓家者,虽无仆人,亦必妄署一名,他日随意给诸茶楼烟室之执役辈,以见好小人。亦一怪现状也),交给阿大道:“这两张都是宝树胡同秦佩金家的,一和一酒,都是秦老爷的主人。”阿大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便仍旧去干他的事。雨堂道:“你就去拿一拿,顺便替我打听秦老爷还在那里没有?”阿大听说,便欣欣然的去了。过了一会回来了,说:“秦老爷在那里呢!”雨堂听说,又吸了两口烟,方才坐起来说道:“这盒子里还有一口烟,你代我装上了,我就来。”
  阿大答应了,雨堂就到柜上掏出一角小银元,兑了铜钱,出门坐了东洋车,径到宝树胡同,下车入内,走到佩金房里问时,说是秦老爷刚刚出去。问到那里去的?回说不知。雨堂只得怏怏出来,仍旧坐了车子,回到北协诚,又吸了一盒烟。时候已经四下多钟了,便出了北协诚,顺脚走到棋盘街。在怡珍居门前走过,抬头一看,只见栏杆里面坐着的正是伊紫旒,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却看不清楚了。雨堂便走到楼上,向前招呼,紫旒不免相让坐下,又招呼泡茶。
  雨堂又向同坐那个人招呼,请教贵姓台甫,原来那个人正是许老十。雨堂极道素仰。紫旒道:“你说与许先生是老朋友,为甚还要请教?”雨堂搭讪着道:“可不是老朋友么!”许老十道:“雨翁广交,我们或者会过,也说不定。”雨堂道:“正是。兄弟从前也在杭州住过两年,一定是在杭州会过的。
  我还记得初会是在三雅园,那时候许先生还好像没有留须呢!
  所以我不认得了。这会谈起来,是不错的。”许老十道:“雨翁在杭是几年分?”雨堂屈着指头计算了一会道:“光绪十五、六、七,这三年,我都在那边。”许老十道:“那么不对了。
  兄弟十四年分便到严州,住了七年,没回杭州去过。”雨堂道:“哦,哦,哦,不错,不错,是我弄错了!”紫旒在旁听得讨厌,便插嘴道:“你不要胡扯罢。我问你,你可知道金月梅嫁的是谁?”雨堂道:“你,你,你,你,你又来了!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自然有点忘记了,想不上来,这几天的事情,难道也忘了吗?哦,哦,哦,还有,还有,我们那几天要打公分送礼,却找不着你这个人,以为你们交情厚,或者是单送了。后来吃喜酒那天,也看不见你啊!”紫旒满腹狐疑道:“到底是那一回事?”雨堂拍手道:“你到底是真是假的?五少大人娶了金月梅,难道你认真没有知道么?”紫旒呆了一呆道:“此刻呢?”雨堂道:“此刻么,只怕到了济南府抚台衙门里,当他的少姨太太去了。”紫旒听了,默默无言,暗想:“从此侯门一入深如海,这一张官照,正不知何日可以赎回的了。”
  原来紫旒写信给子迁的那几天,偶然和花锦楼有点小口角,赌气不去;恰好遇了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个苏州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紫旒便在他那里迷恋了几天。正是坐对名花,足不出户,连自己公馆也不回去。他的意思,如此做作,好叫花锦楼听见了,气他一气。这是千古痴心嫖客的行径,不知那做妓女的看了,正是一点与他无干,真正是何苦!恰好他这矫情造作的这几天,正是五少大人和金月梅双星渡河的佳节。及紫旒事过气平,回转公馆,家人把连日所接的信件及请客条子送上,这里面便带有一分五少大人的喜帖。他只看了几封信,那些请帖以为都是事过情迁的了,便没有看,因此一向不知这件事。
  此时听雨堂说了,方才懊悔起来。好在他为人旷达,懊悔过一阵,也就罢了。他向来告诉人家,总说是个广东候补通判,后来这件事被人知道了,慢慢传扬出去,人家就当笑话,说是伊通守改了山东省了。这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三个人当下在怡珍坐到了五点多钟,紫旒便邀许老十到一品香吃大菜,顺便问雨堂去不去,雨堂焉有不去之理,便一同出了怡珍居,走到一品香,拣了个沿马路的座位。紫旒是此间熟入,招呼格外周到。紫旒虽不再请客,却也不就点菜,只和许老十两个靠在烟榻上,唧唧哝哝的谈个不了。雨堂只在窗外栏杆边看看往来车马,直等到六点多钟,方才点菜入座。
  雨堂饿极了,便龙吞虎嚼般吃了几样菜,方才罢休。谁知吃饱之后,烟瘾随发。进来时没有开灯,此刻吃完了再要开起灯来,未免有点难为情了。好在这件事他常有预备的,便暗暗在身边掏出指头大半寸来长的两个烟泡,放在嘴里,故意多搀点牛奶在咖啡茶内,搀得凉了,呷了一大口,如法一咽,把两个烟泡送到肚子里去。许老十初次认得紫旒,扰了他的大菜,便要请看戏,又请了雨堂同去。一路走到丹桂戏园,在正厅第三排上坐下。紫旒问雨堂道:“你不要吃烟么?”雨堂正色道:“你们总当我有烟瘾,其实这东西,我虽然玩了二十多年,并不知怎么叫个瘾,说一声不吃,就可以不吃的。不过闲着没事的时候,总想摆弄他,借他做个消遣之法罢了。”说说谈谈,看完了戏之后,便大家散开,许老十回书局,紫旒到那里也不必表他。
  且说雨堂本来住在法租界,一个人出了戏馆之后,便想回家,因为觉得饿了,看见路旁一家汤团店尚未关门,便进去吃了八个,掏出一角小银元惠帐,还找回四五十文,点一点身边的洋钱,只剩了四元六角,便出了汤团店。心中暗想:家中不知钉了门不曾?我虽然在外面躲了一天,家里正不知闹得怎么样呢?心中正在打算时,不期一只野鸡擦肩而过(上海称流娼为野鸡),回眸把雨堂瞟了一眼。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子,对雨堂道:“到我们家去罢。”雨堂看那野鸡,好像有几分姿色,便兜搭起来,说定了一元二角的价钱,便跟她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盘书局妙施巧术 卖字画暂免钉门



  按下陈雨堂跟了野鸡去后情形。且说紫旒自从与许老十当面之后,凭了自己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许老十自不觉堕其元中。吃过了一顿一品香,看过一回戏之后,又约了明天早上在三万昌相会。到了次日,许老十一早便先到了,等了半天,不见紫旒到来,不免凭阑闲眺,忽见雨堂远远走来。
  待他走近看时,只见他朦胧着双眼,好像才睡醒的样子,不免扬声招呼,请他登楼。雨堂便上去相见,扰了许老十两客蟹粉馒头。偶然谈到伊紫旒,雨堂便信口乱吹,说得紫旒是纵横五大洲的第一条好汉,上下四千年无二的英雄。原来陈雨堂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人,心口率直,惟有一样脾气,欢喜学人家的谈风,却又胸无材料,所以他偶然谈起一个人来,不是尽情诋毁,便是竭力揄扬。其实说到底,他的诋毁也并不是存心,他的揄扬也并不是有意,不过他要借来做谈风罢了。
  许老十那里知道他这等内情?只信他说的是实话。两个人谈谈说说,直等到十点半钟,紫旒才来。一见了许老十,便连忙道歉说:“有劳久候。兄弟今天一早就去找朋友,也是为了书局的事。老实说一句,兄弟是一个穷光蛋,那里有闲钱办这件事?况且昨天晚上回去,接了南京一个电报,是我一个敝友准补了宿迁,要向我借点银子作部费;我正在拮据的时候,只剩了五百两银子存在在上,见了电报之后,想到朋友有通财之义,这是义不容辞的,所以今天早起,先去知照庄上,把这一笔款汇到南京去了。至于自己的事,只能再向朋友设法。”雨堂插口道:“这等地方,是紫旒最慷慨。”紫旒又道:“这一件事,兄弟本来独力难支,不过仗几个朋友帮点股分,凑起来玩玩罢了。偏偏两个得力朋友又没有遇着,所以耽搁到此刻才来。”老十道:“一切都费心得很。”紫旒道:“这是那里的话?我是为着自己的事。不知十哥昨夜可曾打算定了?”老十道:“二千元我到底吃亏太多。紫翁盘受了过去,生意兴隆起来,也不在乎多三四百元。”紫旒道:“多了兄弟出不起,就是招股,也怕来不及。”雨堂道:“原来紫旒要做生意了!好,好,好,这个书局生意,你弄起来一定是发财的。”三个人又谈谈说说,到了十二点钟时候,紫旒又请吃了一顿九华楼。临散时,许老十嘱咐紫旒:“诸多费心。”紫旒约他晚上花锦楼相见。
  雨堂自去北协诚过他的老瘾,自有阿大接着招呼。雨堂一口气吸了两个中盒,方才在那里发烟迷。迷够多时,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问阿大甚么时候,阿大到柜上看了看自鸣钟,回报说:“已经五点钟了。”雨堂觉得肚里饿了,恰好卖粢饭糕的走过,买两块吃了,又躺下去吸了几口,方才要水来洗了手脸,出了北协诚,已是六街灯火了。向东走了几步,转入西荟芳,穿出同安里,径入花锦楼家,正好紫旒、老十同在那里商订合同。
  紫旒看见雨堂,便道:“来得好,我这里正缺少一个中人,就烦了你罢。请你看看这个底子妥当不妥当?”雨堂接来胡里胡涂看了一下,也不知看了一行没有,便道:“很好,很好,妥当极了。”紫旒对老十道:“这等办法最是圆通,你老哥也不失东家的体面。在上海如果另有高就,老兄只管去;如果暂时没有事情可办,只管住在局里。就是这次回府出来时,仍可住在局里。局里一班人又都是老兄的旧部,说起来不过是添了新股东进来罢了。如此,老兄脸上岂不是不失丝毫光彩么?”
  雨堂道:“原来十兄要回府?”许老十道:“便是。今天接了家信,内人病重的了不得,因此要赶回去一次。”雨堂倒在烟榻上要吸烟,旁边一个丫头便过来代装。雨堂得了这个空,才拿过那张合同底子来看。只见写的是,所有这家书局的生财、装修、招牌,共作洋二千四百元。伊紫旒实出二千元,下余四百元作为许老十的股分。全局归紫旒接办,交易之日,先由紫旒交六百元,下余一千八百元,分六期交清,每三个月一期,每期归还三百元,十八个月之后交割清楚云云。雨堂是个率直人,看了也莫名其妙。一会儿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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