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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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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是坐飞机,那家伙多快多来劲儿,噌的一下飞到你身旁,让你防不胜防。”

    我真的防不胜防了。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名堂,后来才知道他正跟一个建筑商搅在一块儿,近来又参与倒卖什么珠宝。总之他现在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只有这个时代才会产生的极其独特的怪物。他神出鬼没,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做坏事好事都无法预测,让人难料。有一天深夜一点,我刚刚进入梦乡呢,突然有人嘭嘭敲门,我不快而惊惧地披衣开门,一看却是斗眼小焕!他嘻嘻笑着站在那儿,还披了一件脏腻的蓝大衣。

    就是这么一个家伙,但愿他永远把我忘掉才好。

    我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享受着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后来传达室的人来了,进门就交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信件,上面没有地址。

    “哪来的?”

    “是你原单位守门人交给我的,上面写了要面交给你。”

    我打开信一看,内文只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回呀。

    好大的一张信纸。多么怪异、荒诞、奇特。

    一连多少天过去,没有一个客人。而在以往,只要我一踏进这座城市,很快就忙于应酬。这一次归来却是悄没声息,很多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行踪……沉寂中,电话又一次响起。又是无人应答、又是一声微微的叹息。这越发让我不安。他(她)会是谁?我开始怀疑起来,至此,再不相信这会是斗眼小焕的恶作剧,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没有那样的恒念——干坏事也仍然需要一点恒心、一点坚持之力。

    到底是谁呢?

    3

    只有爱才能证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动。生命就是爱。回避它就是选择了沉睡和死亡——我们在这样的时刻难道非要谈论幽暗的故事不可吗?是的,那个浑茫黑暗的世界里同样温馨,同样平静,也同样具有永恒的意义。生命中的黑颜色像一条小河一样缓缓流淌,它一刻也没有终止。但是我们仍然心有不甘,于是用双手捧起一束束光……“睁着一双大眼,让我爱不释手。”记得那个冬天,你戴着一副小小的浅黄色手套,迎着我举起来,横在你我之间——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了站立的袋鼠,它挥动不停的两只前爪……你那会儿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像个男孩一样。屋子里有点热,你把头巾解下来,解下来……你摇着头,注视着我。一幕幕划过脑际。像你这样的一对大眼睛也不允许回忆吗?

    我看过一份材料,那上面讲,真正有价值的知识阶层是不屑于谈论女人的。谁要保护自己的社稷,那么就牢牢抓住知识分子队伍中最优秀的那个阶层吧,据说这个阶层的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他们不谈论女人,只忙着推动国民生活;而只有那些低级知识分子、一些小人物,才个个好色,搞婚外恋等等,总之也就是那么一套吧。不过我发现人们还是很容易滑入“低级的知识分子”、“小人物”一类。那大概是一个深渊。可是我也怀疑这样巧言令色地划分“阶层”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贞的家伙,而且一生下来就会颠倒黑白,瞒天过海。实际上爱只不过像泥土一样淳朴,像泥土一样孕育和滋生,茂长出绿色的植物,结出甜蜜的浆果和有毒的罂粟。就是罂粟也常常开出迷人的花朵,打扮这个世界。美丽的罂粟花有多少传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9)

    当我的目光一转向你,我的那片平原,心里就要泛起什么,而且再也忍不住。我一遍又一遍遥望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的银亮亮的花朵,喷云吐雾般的巨大树冠。它笼罩了我的童年,把我的整个人生都镀上了一层银色。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居住了一个怎样的三口之家:外祖母、母亲和我。“父亲呢?”我刚刚懂事就问妈妈、问外祖母。我不知道父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外祖母有时和母亲在一块抹着眼泪,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怀疑她们就是在谈论父亲。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看见他。不过由此而带来的全是不堪回首的那一沓子。我与父亲的遭遇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再后来我就离开了,逃进了大山里。

    当年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没有父亲的小茅屋里,母亲和外祖母永远在忙碌着。母亲在离家不远的园艺场里做临时工,养活我和外祖母。现在我才知道,她们还在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我们一家才成了这个平原上最孤独的人。这儿所有的人都离我们很远,指指点点地谈论那个一直像梦一样萦绕、时不时地出现在心头的人:

    “小茅屋里的那个男人哪,听人说拉走的时候披枷戴锁哩。”

    我把听来的话告诉外祖母和母亲,她们一声不吭。我发现我的话给她们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我再也不敢谈论父亲了。可是这一切装在心里,像石头一样。再后来我长大了,可没有一个学校愿意接受我。妈妈不知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让我进入园艺场子弟小学。我从此可以穿过杂树林子中的一条小路,每天背着一个花书包到学校去了。迎接我的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他们好像在问:他,小茅屋里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来上学呢?

    大概无论是现在和将来,谁也不需要我。我永远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音乐老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只有她向我投来一束关切的目光,这让我感激不已。我们一家孤单单地住在林子里,我除了认识一两个猎人,认识拐子四哥,差不多很少接触别人,所以一触到陌生人的目光,难免要一阵慌乱。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敢抬头看我的老师了。

    回到家里,我可以长时间地沉思默想。我常常在想老师的目光。由于出神,妈妈和外祖母有时候问话都听不见……大李子树下的砖井旁生出了一丛漂亮的金色*,一天早晨,我折下了含着露珠的一束,装到了硬纸筒里。

    我想把它送给老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把那束*从早晨一直保存到傍晚。没有机会,没有交给她的机会。后来这束金黄色的*就在我的书包里干成了一球。它们给揉碎了。我掏课本和笔记本的时候,就要掉出很多屑末。我闻到了它的芬芳。老师走过来,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温煦,正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脸开始发烫。我幸福极了。

    后来我重新折来一束*,鼓足勇气,敲开了她的门。

    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惊讶地站起来……我不知怎么把*拿了出来。

    后来她就常常让我到宿舍里去玩了。原来她的家在离这儿很远的一座城市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园艺场里工作……记得那是最混乱的日子,园艺场子弟小学也不安宁,在风声最紧的时候,夜里她让我留下来做伴。那些夜晚,北风呼啸时,我就紧紧地依偎着她。有一天我醒来,发觉有什么东西洒在我的脸上,原来是她的泪水。原来她没睡,一直在看着我。我问: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50)

    “老师,你怎么啦?”

    她没说话,擦了擦眼睛。这个夜晚睡不着,我们说了很多话。她问起了父亲,我把头沉到了黑影里。

    “他在哪里?”

    “……在南面的大山里。”

    “大山里?”

    “他们要在那儿凿穿一座大山……”

    冬天过去了。第二年,春天和夏天一过,大李子树下的金色*又开了。我带着第一束*赶到了学校,敲开了她的门。可开门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冷冷地说:“你的老师走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我的老师原来是带着屈辱离开这片平原的。她再也没有回来。就这样,我失去了她,而且猝不及防。

    从此,我好像一生都在寻找和期待。好像我一直手捧着什么——那正是一束若有若无的金黄色的*,站在原野上,四处张望。

    我很容易把一个温馨的姑娘当成了当年的老师,从中感受着一对特殊的目光。是的,这目光温暖了我的一生。

    4

    童年的心情与印象永生不灭。那时看过的一切都鲜亮逼真,比如我眼里的小茅房,屋草被雨水洗白了的颜色是多么美丽,它的小木门、门槛上的纹路,都永远清晰地刻在了心里;我甚至记得茅屋后面一层结了硬壳的土,它上面的小蚁穴、蚂蚁们的忙碌……特别是那棵大李子树,它简直是大极了;树下的砖井,井水清清,砖缝里生出了青苔;它的甜泉取之不尽……很久以后,当我从这个城市走到那片小果园,重新看到那一切时,竟然有忍不住的惊异。小茅屋可怜巴巴,寒酸极了,被雨水洗白的茅草薄薄一层,暗淡得像稀疏的毛发;还有小木门、屋子后面结了一层硬壳的泥土,到处都平淡无奇。它们不过是贫寒的印记而已,毫无神奇可言。

    这究竟是因为我变得老旧,还是它们?显然是我——它们只是原样不动地被岁月尘封在那儿。我们这片小果园,果园北边的沙岗、杂树林子,里面花花点点的浆果、奇怪的小动物都在,惟独没有了童年,没有了奇异和神秘。

    是的,生活中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受:小时候所看到的一切鲜艳与美好都在消失。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往获得的强烈印象在渐次递减。多么可怕啊,我们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种能力,敏感的触觉正在离我们而去,无论一个人对此多么警觉,也还是要忍受一种颓败的命运。这显然是生命的蜕化,嗅觉、视觉和听觉,更有一颗心,都在蜕变和老旧。这是最为可怕的。我们可能无法去认识和寻找生活中真正蕴含的奥妙。时间像河水一样流淌,而过去我们可以把它分割成很小很小:一天,一小时,一刻,都能在我们的心灵划下无数细密的刻度;再到后来,一个星期变得像“一天”一样短暂;最后,一个月又变得像一个星期一样短暂。一年就这么匆匆而去。春夏秋冬不停地重复……

    小时候的“一年”是那样漫长,我们于是才有可能在心灵上把一年中的四个季节细细品咂。难忘的春夏秋冬,它们在我们心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并没有用力地观测和记录。因为我们的眼睛没有被灰尘蒙过,清明透彻,一切在它看去都是鲜亮明丽的。也正因为如此,岁月才变得簇新动人。现在不行了,我们的眼睛已经陈旧了,这两间心灵的窗户蒙上了岁月的尘埃,所以一切才开始变得模糊、暗淡,连一圈圈的年轮都看不清晰。正像我们在自然、在光阴面前变得迟钝一样,我们关于异性、关于爱、关于友谊、关于土地,一切的一切,感知上都变得麻木起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51)

    我担心未来的一天,当真的遇见自己的老师时,手里的*将一无所用,因为我已经无从辨认,也无从唤起当年的那种感觉了。生命不是走向成熟,而是走向老旧。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推开了城里的一扇门,于是看到了一位小学女教师。我那时看到了什么?一瞬间我简直是呆住了——多么奇怪,这当不会是真的吧?我长久等待和寻找的那个音乐老师,这会儿就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眼前的这位姑娘竟然与当年园艺场里的那一个宛如一人!是的,尽管我在理智中纠正着自己,告诉时光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眼前完全是一种幻觉,可当她站在我的面前时,仍然让我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你?”

    当然,这是一场很容易就被矫正的误会:仅仅从年龄上算一下,当年的老师也该五十多岁了,而眼前的姑娘刚刚二十多一点。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将其忘记。

    我们有了交往。可是谁也没法预料未来,因为最后我还是不愿用那个锈迹斑斑的词儿去概括一切。

    我发现只有在那个时刻,自己才重新变得像童年一样敏感。一种语气、一个眼神,甚至是不经意的一个举止,都能在心里刻下深痕。它深深地嵌入我生命的河流之中。那时的一切都让人难忘。它像童年一样簇新,光灿灿的,火热灼人。

    时光过得飞快,时光让人变得痛苦而无望。我们默默相视,遥遥相对……这些回忆一次次将我围拢,难以驱散,尽管它无论如何在别人的记事簿里还是要归入那种破破烂烂的故事。我不愿辩解。一个人压根就不可能知道另一个人的故事……就算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故事吧,其结局却稍稍不同。

    我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手捧一束金黄色*的少年又复活了,他在四下张望……

    时间飞速流淌,一年年过去,思念沉在了心底,炽热的心汁在渐渐冷却,手中的*化成了屑末。我再不像过去那样,一想到“老师”两个字就要心颤。怀念和寻找都变得淡漠——有时我竟然发现正在把她遗忘。多么可怕,与此同时她却极有可能正在忍受和挣扎……我总是注意流浪者的队伍,但又认为破衣烂衫的流浪汉之中决不可能有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

    我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心底幽暗的人,胆怯而卑劣。这使我付出了代价,不得不忍受自责和折磨。我因此一夜连一夜地失眠,皱纹无情地网住了面颊。我试着原谅过自己,但很快又将其****。我发现自己今生既无法遗忘也无法开始。这不仅仅是关于她,而是包括了所有的苟且、退却和软弱卑琐的记录。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我的心灵像那片荒原一样,正在走向沦落,而且无可救药。它与那片荒原一起沉落下去,形成一汪汪肮脏的死水,滋生出无数细菌。

    我一次次地祈祷,为着我的老师,为着所有善良的人们。我的眼睛看不得苦难……有一次我走在街道上,亲眼看到了一个满面灰尘的老太太,她伏在垃圾桶上,费力地寻找着有用的东西,身边是一条残破的口袋。她每找到一点碎玻璃、绳头纸壳之类,就把它投到那个口袋里。老太太顶着一头白发,大约有七十多岁了。我只是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就赶紧转过脸去,忍着心上的一阵痛楚——因为我马上想到了我的外祖母,她生前就不停地把一些干菜摆在茅屋前边晾晒、装进口袋……“外祖母……”我叫着,却不敢回头。不知垃圾桶边的老人有没有亲人,不知有谁会来帮她。面对着具体的苦难,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尽快地背过脸去……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52)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不敢盯视残酷。我不知有多少人都像我一样,正在背过脸去……

    第三章

    乌王

    1

    在这无边的长夜里,忆想纷至沓来。我在从头回想与眼镜小白以及红脸老健他们的友谊。我承认刚刚进入这个黑屋的时候,心里还多多少少有点怨艾。我不愿为他们的事情搅进如此之深。痛楚来自肉体的折磨远不如自尊受损更大。我想从头寻索整个事件发生的因果和过程。我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深陷此中,但需要细细思量的还有更多。我在想小白自身的失恋与这个事件的关系,想了很久。我不相信这只是一种怨恨的爆发和转移,而是更为深刻的使命才让他做出了这样危险和大胆的选择。我想起了当今世界上那些甘于献出生命的环保斗士,心底涌起一股钦敬之情。令我愧疚的是,与他相比,我与这片平原的关系却要深刻紧密得多:我不仅在这里出生,而且还是一个直接的受害者。我时下的忧愤可能来自其他,比如我不愿以这种极端和激烈的方式、不顾后果地与一些势力发生冲突。我怀疑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尽管眼镜小白说这样做只是为了“提高声音的分贝”,但这其中显然还包含了其他的东西;我甚至认为小白在事发之前已经做好了冲突升级的准备。我有理由相信他与红脸老健等人是不同的。我也暗自承认,那些审讯者对他追踪的理由和方向并没有太大的偏差——眼镜小白的确是整个事件的“头脑”。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对舍弃了宝贵的时间、付出了极大的精力甚至是不顾自身安危的知识阶层,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深层的敬意。自此,那种怨艾也就消逝净尽了。

    几年来,也正是小白使我有机会与老健等人有了更深的交往。这其中的一个神秘人物对我构成了难以言喻的吸引,他就是三先生。尽管在事发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没有多少空闲,但我还是寻找一切机会去探望他。老人那时正处于一个特殊时期,深居简出;他在救治了老冬子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住所,也不再出诊,只有忠心耿耿的跟包一个人留在身边。我每次走入老人林中这座静谧的居所,一种特异的感受就从心中洋溢出来。这儿让人想起一处遗世飞地,尽管它离村子也不过两华里之遥。

    老人每日里打坐,双目垂帘。这段时间他不离地铺,我和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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