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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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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还是那一次:女教师宿舍里搭了很多长长短短的衣服。由于搭衣服的铁丝很低,他站在那儿,晾洗的东西有时候就要碰他的脸,他正躲闪一条花裙子的时候,一转脸又被几个袋状物勒住了鼻子和额头。他伸手把它们取下来,将其重新挂到另一边去。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就是乳罩吧……

    他把那一天的批斗、自己的回忆和交待仔细告诉了淳于云嘉。她吻着他,不停地哭。这一切对于曲来说都不难,因为身边有她。那些夜晚他紧紧地拥着她。云嘉知道他心里难过,可是曲想的实在是另一些问题。他缜密的头脑已经在剧烈运转。他在想:我所信奉的价值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它完全是虚假的。实践给了我最好的证明,除去那些过激的、尖刻的、不怀好意的恶攻之外,那么有一点也许真的是清晰明了和令人沉思的,那就是:他一生为之献身的这一切对于此时此地、对于他置身的这个世界毫无用处。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打颤。了得!不过,各种各样的辱骂,举起的拳头,血和泪,一个又一个自杀者,可怕的叫嚣……这一切又把他唤回了很远的从前。真的,那是一个蛮荒时代。这几十年、上百年、几千年,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刷成了一片空白。文明的缺席。这儿的一切等于零。一切要从头开始,只能如此。他想着求学的日子,还有国外的苦读。他的所有努力真的就像手中的拐杖一样,一度只是某种标志和口实,是获取或诱惑的象征和凭借?一种事物实质上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就像海市蜃楼的幻影,它可以诱人,可以使人赏心悦目,让人欢呼激动,但最终还是要消失。无论多么炫目都要消失,就像消散的云气。只可惜,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从来感觉不到这一点……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75)

    那个夜晚他流着眼泪。很久没有流泪了。那个夜晚他为之泣哭的,是突然在他心中垮掉的巍峨碑石。那个夜晚他暗暗下了决心:剩下的时光里他将放弃一切无谓的劳作,转而寻找一些最基本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可以作为联合全人类的基础。它可以受到各行各业、各个阶级,受到一切人的推崇和尊重。它会是什么?他在这个夜晚里宁可相信人们的指认:它仅仅存在于一些红色的书籍之中——那里面有真理,有人生的艺术,有真正的伦理学。在那里他也许很快就可以找到不被颠覆的价值。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获得再生。他多么兴奋,只有再生之后他才敢于去亲吻自己美丽的妻子。在黑夜里,他感到了莫大的幸福。

    可是接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生活并没有留给他充裕的时光。他寻找的机会也许一去不再复返。他刚刚醒悟并准备尝试时,就进了干校,后来又被拖到了一个小屋子里。他要经受一场又一场的折磨、审问。有人拍打着桌子,一次又一次问他的学生时期、特别是国外求学那一段历史。那些可怕的罪名,足以毁灭他一万次的罪名,都堆积到了身上。而且这场磨难很快牵扯到了他的学生、他的爱妻。最后可怜的路吟,那个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毁掉了一生的路吟也牵进来了。他和自己的弟子都没有被宣判,却糊糊涂涂进了劳改农场。不过打从进了干校的那一天他就认为,适当的体力劳动还是有助于健康思维的;而且,当一个人的思想即将腐朽的时候,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东西可以取代艰难困苦的劳作——它的治疗功用。它可以使一个人在这种频繁动作之间感悟和奋发,还可以用汗水洗刷身上的罪孽。那种忏悔就在劳其筋骨的一天又一天的汗水之中发生。也许自己的罪孽太深了,他要经受的是比想象还要多出十倍的沉重折磨、损坏、侮辱。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猪狗一样的生活,但他并不惧怕,而是准备把一切都接受下来。那个时刻他多么真诚,他的决心丝毫不比任何一个年轻人差,甚至比那些激进的、动不动就因冲动而挥拳动脚的年轻人还要赤诚。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奏效。他渐渐明白这一切来得太晚,下药又太猛,以至于远远突破了他所能接受下来的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极限。他明白自己即将在求生求智之路上画一个句号。

    而今又陷入了绝望的时刻:当他从一种“囚室”来到另一种“囚室”的时候,他才发觉走到了多么尴尬的地方。有人竟然在这个农场重新设置了与原来相同的“囚室”——他的自投罗网却完全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妻与子,为了换来一口喘息……也许蓝玉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深深留恋着原来的“囚室”。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人竟能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把他重新拖回那一段虚幻之中。这个人完全搞错了。这个人还年轻,是一个邪恶的、野心勃勃的名利客。他根本不了解生活,不明白时光不能倒转的原理:原有的价值体系正在纷纷崩溃,我们大家都开始了一场重新寻找。我们都在拷问生活,就像拷问一个*裸的犯人一样,鞭打,烙刑,粗暴的踢踏。时代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我们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和技法,其目的就为了挤出一点真谛。谁说为了达到最高的目标不可以动用暴力?完全可以。你看暴力创造了多么辉煌的奇迹。我,我们所有的人,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作出了小小牺牲的个体,如此而已,一粒尘埃而已。在巨大的辉煌面前,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己的损失简直不值一提。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76)

    但即便是这样,即便是今天,我也仍然看不出与淳于云嘉生生分离的理由——这是另一种痛苦,它违背了一些最最基本的东西——而我们要寻找的东西恰恰也是最最基本的东西。当然了,这也许同样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我的爱妻,我的儿女之情,我的需要温暖和滋润的肌体,我那即将诀别人世之前的一点小小的请求,全部被残忍地搁置了,他们视而不见……

    2

    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响起来,曲就知道来的是蓝玉。一直到人进来,他都躺在床上。他睁开了眼睛。蓝玉搬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又站起,到写字台前翻那一沓稿子了。他翻了翻,直皱眉头。还好,这一沓稿子总算在不断地增加。他走到床边,握住曲的手,给他试试脉搏。这脉搏跳得强劲有力,简直不像一个老人。

    “我担心你生病了……”

    “不用担心,只要一个事情没有结束,我大概还不会死。”

    蓝玉点点头。

    “老师,事情总是那么出人意料。我以前给你讲过,你将信将疑。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在你们这一类人给扔到了山郊野外的时候,还有人对你们这样。那是因为崇拜。不过我只把它压在心底,让它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知道为什么。你看人和人喜欢的东西多么不同,比如说你现在吧,日思夜想的一件事就是重新回到年轻的老婆身边——不错,我见过她,也怨不得你抠心挖胆地想,那算个*;不过也许你毁就毁在她身上。因为你叫人嫉妒的东西太多了,这怎么行呢?这当然不行。不行怎么办?有人就得为你想想办法了,于是你也就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不用说,你的遭遇还有别的原因,其他一些原因这里我们暂不讨论。我只接着刚才的话说:人都是各种各样的,他们原本喜好不同,所以嫉妒的东西也不同。我对你讨那样一个老婆从来没有特别嫉妒过。我这人不走这一经,不喜好女色。在我眼里女人就好比是一种饮食,粗劣一点也不要紧,聊充饥腹而已。我嫉妒的倒是另一些东西。你想到了吗?你知道吗?”

    曲“哼哼”一笑,含糊不清却是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年轻人,你又错了,哪有这样的东西?”

    蓝玉恶狠狠盯过来:“有!我敢说有!你可能说它们在这一代手里被毁掉了、打碎了;可是我要告诉你,毁掉的可以使它再生,打碎的也可以把它们重新拼到一块儿。我是说,我要让你这根断芽嫁接在一棵崭新的枝条上——由于你的根脉坏了,你要活下去就要长成另外一株。这不过只是一种嫁接法,从根上讲它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这就是我要做的工作。我希望这棵新树快点长,长得越粗越大越好。也许你要嘲笑我的名利之心,那么我告诉你吧,在这样的年头,目光能够如此长远地追逐这种名利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嘛,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你应该为这个事儿高兴才是,高兴在这样的时候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你不过是想让我当一个知识苦力……”

    “你可以那样看。不过不这样做,你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采石工,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时你就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在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曲猛地坐起,目光空空洞洞。他望望窗户,最后又落在蓝玉身上。他闭上了眼睛,像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你要把这些拿去做什么。你要把它们弄得残缺不全,你要把它们造成一个怪胎。我不能眼瞅着你通过我的手去做这些,我是由一个‘新我’和一个‘旧我’合成的,而你的这个怪胎真是非驴非马。可怕,太可怕了。年轻人,你饶了一个老头子吧,他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奢望了,他只不过想在最后见上老婆孩子一面。”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77)

    “你还说没有幻想,这不是最大的幻想吗?”

    曲拍打自己的膝盖:“我要求的并不过分,这不过是最最基本的伦理纲常。”

    蓝玉嘴角一缩:“好吧,就让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听了不要太绝望。因为你总算有我这么个学生在身边嘛。”

    曲睁开了眼睛。

    蓝玉说:“你们的阴谋已经败露,你的学生——就是那个同谋者路吟,已经招供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绘制了逃跑、偷越国境的路线图,而且准备好了武器……”

    “这……这完全是无中生有。这是陷害!”

    蓝玉磕碰着牙齿:“你否认也没有用,因为你的同伙已经交待了。”

    曲定定地站着,后来提起一对拳头,又缓缓地放下。老人笑了。他笑着走到窗前,两手一下子抓住了那沓稿子,越抓越紧。蓝玉想夺下来,已经再也不能了。

    曲说:“你们可以毁掉我,可是你们不能毁掉路吟。这种编造太可怕了,你们自己也明白这是编造。也许你们把他打得受不住,他顺从了你们;也许他压根儿就没讲什么……”

    蓝玉怔怔地望过来。老人像自语一样:“该是走出‘囚室’的时候了,该是和我的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了……”

    说着他就动手撕那沓稿子。蓝玉抱住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沓稿子抢下,可是有好多地方已经撕破了。

    曲说:“我立刻走,让我明天就到工地上去吧!”

    “你以为能回到工地上吗?”

    “……”

    “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要犯,你知道吗?你已经是我们最危险最凶恶的敌人。这里没有囚室,不过从今以后你就真的要到最可怕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有人把曲押出了农场。他要带上自己的洗漱用具,马上被拒绝了。押他的人告诉:“放心吧,送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什么都有哩。”

    与他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他终于明白这是要把他们押到矿山上。他心里纳闷的是:同是囚禁,两地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他很想问一问,但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回答这个问题。同行的几个人垂着头一声不吭,几个人都没有绑,也没有戴手铐,就像平平常常的一次转移,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他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那些持枪的人让他们排成一队,一直向西,顺着通往矿区的那条小路往前。拐过两道铁丝网编成的大门,就看到了高高的岗楼。岗楼上有探照灯,凉台上有来回踱步的看守。他们都背着枪,枪上的刺刀闪闪有光。

    踏入这个大门,他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最挂记的是学生路吟。刚开始他怎么也不信蓝玉的话,直到他被吆吆喝喝地领出那个窝棚,这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故,事情很可能真的出在路吟身上。他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临行前没有看到自己的学生。他担心他们就此永别了。

    3

    他明白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重犯了。这里的气氛与那个农场大为不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临近边门的地方,那些持枪的人来来往往,总是瞪着一双警觉的眼睛。还有,穿黄衣服的人也多起来,手持武器的人比农场多了一倍。这里完全是一种临战气氛。很明显的是,这里绝对不会发生*之类,因为一眼看去就能明白,另一方是完全不具备还击能力的老弱病残者。那些人不仅标记明显,都穿了一种灰衣服,而且还一律剃了光头。他们精神沮丧,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是弓着腰走路,而且都迈着小碎步,频频挪动双脚,但走得很慢。曲想:如果这些人奔跑起来,稍稍越过边界,那么一定会马上打过去一颗子弹。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78)

    完了。他咬了咬牙。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甘。他看了看那些剃了秃头、穿了灰衣服的身影在一溜上坡土路上低头行走的样子,觉得生活简直是在变一种残酷的戏法。

    他们这些新来的人第一件事就是被领到广场上重新排队,然后登记,编到一个队里,并且立刻委派了一个牢头。那个牢头也是一个穿灰衣服的人,显然是个犯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在这里神气得很,背着手走路,简直像一个首长。他最显著的特征是左腮上有一道粉红色的疤;人长得很白,即便被太阳晒这么久,一张脸还是比普通人白得多,因而那道疤就显得特别刺眼。他在新来的人面前踱着步,一会儿抬一下头,说不定猛地瞪谁一眼,让人打个哆嗦。曲想:他的这些派头肯定是跟那些看守学来的。不过让人奇怪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配做头儿呢?他让这一帮人长时间挺胸昂首站着。有的人年纪大了挺不直腰,他就过去生硬地纠正几下,然后又退到一旁看。他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以显示威风。

    正在这时一旁的持枪人喊:“老疤!”

    他“哎”了一声,赶紧迈动小碎步跑了过去。

    持枪人对他咕哝了几句什么,他连连点头:“好了,好了,是啦,是啦。”

    当他再一次转回这帮人面前时,立刻又挺起了胸脯。

    正在这时,同来的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突然“哎哟”了一声,接着就嚷:“头儿,我的肚子……我想去方便一下。”

    “老疤”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故意不往那个方向看。那人一声连一声“哎哟”,“老疤”就喊起了跑步的口令,接着领头跑了起来。那个弓腰的人疼得更厉害了,他按着肚子跟上,到后来不得不蹲下来。“老疤”厉声吆喝,叫着“跟上跟上”。蹲在地上的人只得站起,不过这会儿他的脸都歪了,当然跟不上队伍。这样跑了十几分钟队伍停下时,那个人勉强回到他原来的位置,已经浑身哆嗦、散着恶臭。“老疤”脸上露出了笑容。

    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些矮矮的平顶石房,好像是仓库改成的,里面所有的小床都窄得不能再窄,上下两层。这让人想起拥挤的学生宿舍。他们这一帮人整整占据了两大间屋子。进屋后却并不让他们歇息,只是领了铺号就被赶开了。

    “铺号”同时也是他们这些新囚犯的代号。曲的代号是“六六”。以后的日子里他总是被喊成“六六”。从此他的名字消失了。

    领了铺号后被带去洗澡。一大帮子人都到一个宽敞的水泥屋里,里面有一溜莲蓬头,莲蓬头之间只有一尺多宽的间隙。所有人进屋后先要把衣服脱下,用皮带捆成一球,扔在角落的木条箱里。这样那个腹泻者的衣服和大家的都混在了一块儿。曲的衣服和他靠在一起,刚开始他还犹豫,可是旁边的人不由分说,抓起来就投到了木条箱里。曲看了看这一溜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这一伙再丑陋的动物了。他特别注意了自己,发现胸腔瘪下去,后部却凸出来,小腹也可笑地瘪着。他相信,在这种生活环境下却仍然白胖的那些人肯定是浮肿。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像刻成的滑石猴——他的一个学生在放假归来的时候曾赠给他一件家乡特产,就是一个像他这样瘦削的“滑石猴”。

    他们在莲蓬头下站成一排,让热乎乎的水流喷洒冲刷。屋里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还有他们舒服的叫声,“啊啊,呀呀,啊呀……”这叫声渐渐变成了呻吟——一种细小的若有若无的呻吟。谁发出这么好听的呻吟?曲听了一会儿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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