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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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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因孤独而死。当年她亲手把我送走,从此就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从那一天起她天天盼我回来,盼我踏上那条小路。她等啊等啊,望眼欲穿。

    大李子树哭了一夜。黎明时分我走出来,一眼看见大李子树低着头,身边坐着一位老奶奶——外祖母的魂灵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时我才明白:她是来领妈妈的,时候到了,她要领走这个独守茅屋的女儿:现在要做的事只此一桩。她愤怒了,所以她不再理我。“我来领自己的孩子,日后你的妈妈也会来领你的……”这是我听到的外祖母最重要的一句话,是她掺在风中的声音,然而非常清晰。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16)

    老骆跑来跑去。他听妻子的话,固执地要按照当地葬仪来落实一个个事项,特别看重纸钱。我忍不住告诉老骆:不必了,妈妈苦寒一生,她花不惯那么多钱,就让她这样走吧。只要她能和外祖母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这对受苦受难的人哪,到地下去会合吧,”老骆抹着眼睛。我知道他在说父亲,扫了他一眼。

    “孩子你不该回这么晚,”我仿佛看到外祖母从大李子树下站起,开始发出责备。

    我的心都碎了。我想告诉外祖母自己怎样跨过千山万水,路实在太远了;告诉她,我深夜听见了北风里的呼喊,马上就踏着荆棘丛生的小路而来……

    2

    那场飞奔至今还在眼前,仿佛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么久,仿佛昨天刚刚送走了母亲。那一次,送别母亲和迎接新生竟是同一趟旅程,这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一个经历。

    那天,邻居家的孩子出生了。送走了母亲,我该找邻居告别了:老骆转悲为喜,在小泥屋前的空地上快乐地忙碌,木格小窗上正冒出白色的蒸汽……

    可惜那个孩子后来夭折了。他们再也没能生另一个孩子。

    当我再次归来时,看到的是他们收养的骆明。

    就像有一个宿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似的,每当秋天来临,我都要踏上回返的里程。如此频繁地来往于城市和故地之间,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知道每一次归来都是因为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梦想。是的,对于我来说,小果园就像一个永久的谜、一个关于昨天的全部痛楚和美好的节点、一个真实的存在和象征、一个通向过去的入口和出口。经过了上一个秋天我才知道,就是它使我许多年来一直悬着一颗心,既不能遗忘也不能拥有、不能亲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生命深处愈加充满了惦念和向往。

    这一次踏上平原,一直在心里念叨的是达子嫂的话:“大兄弟,你该来家里住啊,这里就是你的家啊!”于是我真的盘算住在他们家了——我想自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惊喜。下车后我就直接奔向了那片小果园——就像当年的那个孩子放学回家一样,我也是沿着灌木丛中的那条小路翻过沙岗的。当我站在那儿擦着大滴汗水,一眼看到那棵大李子树、树旁那座黑乎乎的泥屋时,心里立刻涌过一阵无法言喻的激动。

    进了小果园,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棵大山楂树的枝桠上,一只蓝点颏奇怪地瞅着我。多么静啊,静得令人生疑。没有护园狗的叫声,也没有鸡鸭吵闹,一切声息都没有了。到了泥屋跟前,我定了定神才发现:门板上挂了一把大锁。我坐下来等待,心想再有一会儿骆明就该放学回家了。

    直到太阳落山,小果园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影。

    我只得像上一次那样,住到了园艺场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又来到了小果园,结果还是空无一人。多么奇怪,仅仅是一年后的秋天,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变了。人哪去了呢?我不得不向园艺场的人打听老骆,他们听了上上下下打量我,支支吾吾的。我的心扑扑跳了几下,“你来晚了孩子,你来晚了……”耳畔好像又响起了老骆当年的那声责备。我犹豫着,本想待一切安排停当的时候再去看肖潇,可这时再也等不下了。

    我去了肖潇的那间小屋,她也不在。

    第二天等到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消息!招待所的服务员见我心急火燎到处找着老骆,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告诉:“老骆啊,他们家出事了!骆明前几天刚刚……”“你是说骆明?”“就是骆明,他们只这一个孩子,那天突然肚子绞痛,送到医院给耽搁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17)

    我蒙在了那儿,直瞪瞪地看着她。后来我不知怎么就出了门,只顾匆匆向前,一口气闯到了小果园里。小泥屋的门上还是挂了一把大锁……像要证实一个荒谬的消息似的,剩下的半天我一直待在泥屋跟前。

    那扇门一直关着。我在树下走着,有时长久地倚在那儿。面对一个如同死去的秋天,好像真正的故园已经随着那个孩子失去。但我仍旧努力地从这片小果园里嗅着昨日气息。我奔跑的足迹早就被阳光擦掉了,可生命中有些东西还是抹不掉的。我今天才发现这片园子是这么小、这么小。园子的西边还是那一排茁壮的洋槐,北面还是沙岗,沙岗下还是埋到半截的梨树和桃树。那棵大山楂树死后补栽的一棵小山楂树,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很高。南边就是那棵红李子树,东边是长流不息的水渠,渠边有高大的杏树。大李子树就在这座泥屋旁,树下仍旧是那口砖井……一切都没有改变——要寻找当年茅屋的旧址也很容易,因为从大树的方位即可判断——它就在西南方不远处。

    我如此切近地看着这片小果园,两手揪紧了它的昨天和今天。眼前这仅有的一户人家多么孤单,好像是他们把原来小茅屋中的人替换下来一样。同样的,他们也给小果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一对护园人为这片小小的园林费尽心思,尽心尽力,瞧衰老的树木被更新,残破的土埂被重砌,一切都井井有条;而他们自己却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四十多岁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不过令其大喜过望的是,这个孩子长了苹果似的红红的圆脸,大眼睛,手里总拿着一只苹果;他到果园外边玩时,人们问他是哪里的孩子啊?他就答:“俺是小苹果园的。”于是人们都叫他“小苹果孩”。这孩子太好了,似乎不该这一对老实巴交的护园人拥有似的,他如此伶俐如此漂亮,简直是一片园林的精灵化成的。他从来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两个护园人的命,成了他们全部的幸福和希望……

    突然小泥屋后面的灌木丛中有踏动的声音,我立刻喊了一句:“老骆……”

    没有回应,但那声音更大了。停了一瞬,竟然有人在灌木丛中嚎叫起来。

    这声音粗粝吓人。我想退开一步,可又站住了。那人喊着,噼噼啪啪踩断了灌木枝条走出来,渐渐走近了我: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满脸都是尘土。我对这种人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流浪汉。

    我盯视着他,刚要搭话,又忍住了。

    他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我马上明白他不是一般的流浪汉,而是一个疯子。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转过脸,一直向着小泥屋扑来。

    他趴在小窗上往里看,然后使劲擂起了门板,一边擂一边呼叫。我看见他的背兜里有几块发霉的玉米饼和瓜干。擂了一会儿,他大概失望了,转过身,又像咕哝又像吟唱,急急走着,再次隐入了林子里。可也只是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了他尖厉的呼喊,那喊声使人心惊肉跳——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如果我不知道呼喊的人是个疯子,那么一定会认为大河决堤了,或者是有了海啸之类的突然事变。

    “发大水啦!快跑噢,发大水啦——”

    凄怆的声音惊起一群又一群鸟雀。

    3

    疯子的喊叫远逝了,四周又归于沉寂。我倚着大李子树坐下……关于发大水的记忆、关于它的故事简直太多了。小时候出去玩的时候,外祖母总是叮嘱:过河时千万要先看河的上游,如果看到一道白色水线,那就是大水冲下来了。外祖母的话反而使我充满好奇,我总想看到那条“白色水线”。外祖母还告诉,看到河里滚动的大木头,也千万不要骑上去,那都是水中的精灵变成的,你骑上去它就把你掳走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18)

    难忘她告诉的那个吓人的故事——有一年发大水,一个贪财的人看见涨起的河水漂来了一根木梁,就爬到了那根木梁上。谁知刚骑上去,这木梁就飞快地滚动起来,而且寒气逼人。他定睛一看,胯下的木梁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龙,它在水里翻滚搅拧。他吓得面无血色,知道这下完了,长叹一声:“可怜可怜我八十岁的老妈妈吧!”那精灵得知他是一个孝子,不忍将其淹死,就一甩尾巴把他扔到了岸上。胯部火辣辣地痛啊,原来是被龙鳞磨得没有皮了。不过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啊。外祖母最后总结这个故事说:

    “幸亏他临死还牵挂妈妈,要不就没命了。”

    外祖母的意思我听得明白,但没有吱声……自从那个瘦干干的老头——我的父亲回来之后,我就恨着他。我恨他又怕他,远远地躲着。我知道当我骑上那条巨龙时,它绝不会对我怜悯的。因为神灵什么都知道,神灵知道我恨着父亲,知道我起过什么念头。

    汹涌的河水中发生了多少故事。在大河涨水的日子里,我几次想渡过河去。我一直寻找那个美妙的机会。

    这片平原上的人对发大水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夏秋天里泡在汪洋中的庄稼,在水中漂动游走的大草垛子,一闭眼就在眼前。那时候屋子泡塌了,猪和羊都从冲毁的圈里逃出,在乱成一团的街巷上蹿跳嚎叫。那时死人的事是最平常不过的了,被水冲走的,被塌墙砸死的,还有被涌来的大水吓死的。各种闻所未闻的水中小兽和飞禽都出现了,它们恣意闹腾,在屋顶上彻夜乱叫,让人心上不停地打颤。外祖母说每次发大水都是有兆头的——肯定有人看见了“鲛儿”。

    “什么是‘鲛儿’?”我问。

    “就是……”外祖母吸着凉气。

    那个“鲛儿”的故事让我惊得合不上嘴巴:外祖母说他是雨神的独生儿子,他有一次出来游玩时被旱魃——就是让天下遭受旱灾的妖怪——掳走了。雨神急疯了,从此满世界里找她的儿子啊,结果这个可怜的疯婆走到哪里大水就跟到哪里,所以只要村子里有人看见了一个女人喊着“鲛儿”跑过,知道发大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我问雨神的模样,外祖母说她穿了白衣白裤,骑在大白马上,跑那个快啊,长长的头发和衣袖,还有长长的马尾,都在风中飘着卷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啊,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从野地里一溜烟飞跑过去,无声无响的,她是急疯了。”“你见过吗?”她摇头:“有人见过。只要见了,都吓得头发梢竖起来,再也不敢吱声。过不了多久,那地方就发起大水来了。”“真有那么灵验吗?”“从来不会错的。”

    外祖母一讲起那个妖怪旱魃就冷着脸,咝咝吸一口凉气。我知道她从心里害怕和厌恶它。那是一个又脏又贪的家伙,恨不得霸占喝光天底下的甜水才好,一张嘴扁得像簸箕,黑苍苍的脸,浑身长满了白毛,穿了铜钱编织的衣服,一活动哗哗响,一张大嘴腥气满天。这妖怪平时在地底筑一个冰窖藏了,口一渴就咔啦咔啦嚼冰碴,把雨神的儿子鲛儿用一根锈铁链子拴上,一天到晚折磨他。外祖母说到鲛儿就叹气:“这孩儿啊,有遭不完的罪啊,算掉到地狱里去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捉住旱魃,到那时就好了,五谷丰登,鲛儿也该回他妈那儿了……”

    我问怎么才能找到旱魃呢?外祖母说这得等到大旱天才行——焦干的大地上如果有个湿乎乎的地方,兴许就是他的藏身处。不过那家伙有妖术,从前有人找到了,四疃八村的人把他围个水泄不通,又找来法师,最后还是让他跑了。旱魃这妖魔实在渴坏了,没有水喝就喝人和牲口的血——“有一年上村里有个老头起早赶车进城,刚出村就见前边路上堆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跳下车一看,以为这一下发财了,那是一大堆生锈的铜钱。老头想也没想就弯腰往车上捧,谁知捧了两捧没捧起,再要伸手就被那个簸箕嘴咬住了胳膊。结果不光老头给活活吞了,就连车上套的牲口也没剩下。村里人等日头升起出门一看,只见地上一溜血珠儿,还有满天的腥气……”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19)

    我恨着凶残的旱魃,想象可怜“鲛儿”正在哪里忍受折磨。原来大地上藏了这么多可怕的秘密。我既渴望见到白衣白裤的雨神,可又害怕她真的出现,怕这个疯婆子带来一场大劫。怪不得啊,那些年的雨可真大啊,不停地从屋檐上浇下来,就像小孩哇哇大哭似的。只要雨水不停,走在林子中的老人就会一连声地祷告:“‘鲛儿’啊,快回你妈那儿吧,你找不到妈俺也遭了殃。快可怜可怜老妈妈,也可怜可怜咱庄稼人吧!”

    一天大雨之后,我瞒着母亲和外祖母跑到了河边上。那儿站了很多逮鱼的人,他们没法到河里抛网,因为巨大的水浪把他们吓住了。水性最好的两三个人也不敢到河心去,他们只在边上打了个旋就上来。雨刚停,天上还有雷鸣电闪,不一定什么时候大雨又会下起来。我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河里真的游动着巨龙,它们正瞪着暗绿色的眼睛看我。

    我长期以来一直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只不过对谁都没有讲过。可我相信神灵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啊,在最艰难最煎熬的时候,我觉得活着或死去都没有多少意思。我在河岸上摇摇晃晃,闭上了眼睛,心里叫着母亲和外祖母的名字,也叫着那个瘦老头的名字,一下跳进了巨浪翻腾的河里——我只想冒死一搏,看看能否游过河去。

    我奋力往前击打。岸上的人开始没有察觉,到后来看到了就一齐惊呼起来:“天哪!坏了,坏了!”他们喊我,一齐用手指点着。我头也不回地向前游。眼看就要游到河心了。我觉得那条巨龙真的出现了,它向我抡起了尾巴。强劲的尾巴打在我的腰上,打得我摇摇晃晃支持不住。水流带着我向下游冲去。我哭起来,不过我的哭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水浪在我的脸上拍来拍去,把泪水洗去。大水的声音掩去了一切屈辱。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在那最后的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妈妈和外祖母。可恨的是我最后还想到了那个瘦干干的小老头——我的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暖融融地晒在身上,我醒过来了。天哪,这是在哪里?四下看看,终于认出这是河湾,头顶是水流旋出的一个悬土顶子,我给卷在厚厚的一层杂物和树条堆成的泡沫里,身体那么巧妙地斜倚在一棵粗粗的柳树上,柳树是在上游被连根拔起的。这时我才知道外祖母的故事有多么荒谬——水里哪里有什么巨龙啊,水里分明有一只孤儿的摇篮。

    我不会忘记这个经历,也明白了一个人不能轻易地去死。就这样,在黄昏的天色里,我带着满身污浊和擦伤回到了小茅屋……

    父亲见我满脸的伤痕、身上乱七八糟的污垢,就瞪着眼睛。他不屑于和我说话,不愿搭理我,连呵斥一声都懒得做——事情就是糟到了这等地步。妈妈疼怜我,一把将我抱到怀里:

    “你哪去了?你知道全家为你急成了什么样子——你爸到现在还没吃饭……”那个字眼从她嘴里吐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个人竟然因为牵挂我没有吃饭……我咬紧了牙关。我不知为何哭不出来,越是想哭越是哭不出来……

    那一场不能遏止的哭泣只在心里,它让我至今难忘。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那个疯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他好像也在等一个什么人。他的呼喊又在灌木丛中凄厉地回旋,接着又是奇怪的嚎唱。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20)

    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伏在大李子树上,闭着眼睛。

    这一刻,我真的梦见了雨神,她白衣白裤,骑在一匹大白马上,从原野上飞驰而过……

    4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洁白的肌肤像是透明,圆脸,两只长长的上挑的眼睛;好像永远在微笑;又黑又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当她飞驰时就飘扬起来。她在远方是一个小点,这小点渐渐近了,白马长嚏一声,就停在我的面前了。一只温热的手抚摸我,我久久看着她,因为她太美丽了。我心里知道她就是雨神,可是我不说。尽管她看上去像在微笑,其实心里无比悲哀。她在寻找自己的儿子。

    “你是‘鲛儿’吗?”“我不是啊。”“可我孩子就像你这么大,眉眼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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