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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园,也就因为这种关系,他无业,才到花园帮工混饭吃。刘园是湖北人,日本留学学法律,在湖北和东北做过几任中级官,年老退隐,喜欢养菊花,专心弄这一门,也就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并进一步成为这方面的名人。园菊花最盛期在40年代到50年代初,每年晚秋到初冬,院内成为菊花的海洋,游人总是很多。据刘慎之说,品种超过一千。我因为住得近,顺便看刘慎之,每年展出时必去看,有时还不只一次。粗略说,最值得欣赏的是两类。一类花大,瓣繁,且颜色娇艳,总起来就成为很美。另一类是花形有特点,可以使人联想到某一种态度或韵味,如一种名为“懒梳妆”的就是这样,稀疏而长短不齐的花瓣,尤其在微风中摇曳时,使人不由得想到美人春睡乍醒,秀发散乱的姿态。迈入50年代,园菊花逐渐衰落,经商酌,并入中山公园,据刘慎之说,品种已降至八百。推想异种是较难培育的,如懒梳妆之类,也许不再有了吧?
崇效寺看牡丹,园看菊花,可以称为大举。还有可称为小举的,记得有两处。一处在后海之南,确切的街巷,主人的尊姓,都不记得了,印象是在一个曲折的小胡同内路西,小门楼内北房前一个小院,养的都是西番莲。品种不很多,出奇的是花形大,直径可到市尺一尺二寸。据养花的主人说,品种来自日本,日本的专业人养,直径可到一尺四寸。看西番莲是在夏天,因为对西番莲有兴趣,也是连续若干年,至时必前往。另一处是在西直门内大街路南,主人也姓刘(?),养荷花,以品种多著名。展出也是在夏天,记得只看过一次,究竟怎么个好法,也忘记了。
以下说门内的自养。时间是1938年春迁到后海北岸以后,直到1969年秋逃往北大女儿处为止,共延续了三十年有余。我租住的是后院北房四间(共五间),房前有个长条小院,如果为养花打算,就嫌地不够宽大,又南面主房太高,以致阳光不充足,通风差。但是人,纵使没翻过李笠翁的《闲情偶寄》,未听到讲说“退一步法”之妙用,实际也都是在安于这退一步,如饮食,无鸡鸭鱼肉,熬白菜也可以,男女,不能得窈窕淑女(且男本位),中人甚至加以下也得凑合。养花亦然,没有长空沃土,得一席贫瘠地也想试试。这方面我也是由小到大,积少成多。记得买过石榴、无花果、橡皮树、月季等,这些,有的宜于盆栽,有的可以下地,比喻说,还都是游击战。大举是阵地战,计可以分为三期,菊花、西番莲和葡萄。养菊花,是受园花展的引诱,以及得刘慎之的帮助。所谓帮助,小是告诉怎样培育,大是赠与名种。名种,都是我看后点名要的,所赠都是易培育的幼株。记得都是花形大、颜色纯正的,计有黄、白、红、紫等颜色。菊花都用盆栽,最多时有二十余盆,秋末冬初盛开之时摆在院里,也可说是洋洋大观了。但与园中的相比,数量可以不提,就是单个的,我培育的也是花较小,干较高。还有一种,浅米黄色,瓣较细,娇弱若不胜衣,是佳人中的林黛玉型,名“西厢待月”,我最欣赏,也索来一株,养了两年未开花,也可见虽然忙乱了几年,究竟还得算门外汉。又据说这花形大的品种是自日本传入,与产于本土、陶渊明采于东篱下的不同,不同中的一项是开得时间晚,所以为了防冻,入夜要搬到屋内。搬进搬出,虽然也不无陶侃运甓的效益,终归是太麻烦,又会使陋室兼成为挤室,总之是也有不值得欢迎的一面,因而几年之后,兴尽,就放弃了。
《流年碎影》 花事(2)
显然,这兴尽只是对菊花,而不是对一切花,因为紧接着就改为养西番莲。现在回想,这次的移情,原因除喜新厌旧以外,恐怕还有“好大喜功”,盖洋种西番莲,如上面所说看花时所见,花的直径可以超过一尺。西番莲移植较易,是株下入秋生块根,春季把块根埋到土内,浇水即可生芽。记得第一次是从李佐陶家要的种,以后由相识的各处搜罗,集有十种左右。但因为地理条件不好,总是长得不很好,仍是干太高,花不够大,直径仅为八寸。其时小院的西部已经培育一株紫玫瑰香葡萄,其后陆续又添几个品种,一个坑不能种两个萝卜,就把西番莲放弃了。
最后说用力最多、时间最长的葡萄。易不结果的花为结果的葡萄,是不是变浪漫主义为实利主义?像是也没这样想过。现在想,大事如终身伴侣、就业,也是十之九来于“碰”,院里种点什么自然更是这样,不过是在亲友家看到,惊为好种,觉得有意思,就讨来试种。移植葡萄不难,秋冬之际剪枝,次年春季插枝就能发芽生根,如果培育得法,第三年就可以结果。果不仅可以吃,还可以观赏。缺点是要搭架,入冬要埋,还要多施肥,勤修理。语云,好者为乐,若干年,为了养,上架、下架时大忙,平时零零碎碎修理忙,以及积肥、施肥、浇水等,消耗的时间和精力难以数计,可是也没觉得是个负担。不只此也,就是到即将离开这个小院之前,听到哪里有什么新名种,还是想自己也有这样一株。已经有的几种是,紫玫瑰香,白玫瑰香,吐鲁番无核白,宣化牛奶,荔枝,莎巴珍珠,龙眼。其中紫玫瑰香、白玫瑰香、无核白、龙眼是老住户,结的果不少,可说是既美观又实惠。不幸是刮来大革命的风,尤其红卫英雄之类,法管不了,德没有,到葡萄还未熟的时候,就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手持长竿来摘取。如何对付?干涉,不敢,因为背后有大力支持。另一妙法是拔除,不再养,可是看看,多年心血,“草木得常理”,实在不忍。就这样,忍到1969年,果又一次将熟之时,我奉命往干校接受改造,老伴躲避被动下乡之险,仓猝逃往北京大学,“人挪活,树挪死”,才忍痛把几棵葡萄扔在原地,不问了。
离开那个平房小院之后,花事还有个尾声。仍是得好友刘慎之的帮助,在北京大学住所二楼一席大的阳台上养了三四盆月季。其时刘兄在北海植物园工作,我去看他,见月季中有些品种,花形和颜色都美,就旧病复发,想也培育试试。要来紫、黄、红几种颜色,养了三四年,先是枝叶茂盛,花肥大,渐渐就衰退,自知是地理条件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主动放弃了。
放弃,浅近的原因是没有条件养;恐怕还有深远的原因是,也许兼因为精力减,时间紧,就不再有兴趣养。甚至不再有兴趣看。怎见得?有个清楚的记忆可以为证。是80年代后期,曾在景山东共住、对床夜话的孙玄翁自晋南运城来信,说他不久将东南行,到洛阳看牡丹,我住在景山之侧,景山的牡丹也很好,距离咫尺,千万不要错过云云。我复信说谨受教,一定不辜负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云云。其实也是想逢场凑凑热闹,不知怎么一忙乱,正如往年,到花时还是没有去。总之是对于花,不再有往昔那样的兴致,这样的心情是不是会深化,比如说,见“花”而不“想容”了呢?如果竟是这样,那就真将如庾子山《枯树赋》所写,“生意尽矣”,岂不哀哉!
《流年碎影》 玩赏之癖(1)
上一个题目写看花养花,那也是玩赏,分量轻的,因为,如结尾所说,还可以变亲近为疏远。本篇说的玩赏不同,分量很重,由上大学钻图书馆,因喜爱而看算起,到目前,已经过去一个甲子,兴趣还是没有消减。是仅仅如清词人项莲生所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吗?意义像是比单纯消遣还要多。但究竟多了什么,说清楚也大不易。或者可以到莎士比亚的剧本里去求援,记得有一处说,连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东西。而说起用,更是难言也,《老子》十一章说“无之以为用”,向下隔一章又加了码,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高论可以顺延,说身(也可说等于命)也未尝不可以舍,其他就更不在话下了。但也可以不顺延,就算作抬杠吧,比如反问:“身无了,还能有吾吗?”这里的关键是已经有吾,不管你如何放去想的野马,“旬有五日而后反”,还是不得不向《礼记·中庸》靠拢,信奉“率性之谓道”。于是我绕了一个大圈就回到原地,说不再问理由而承认有所好,这所好是由小玩意儿(或说小工艺品)起,踏阶梯上升,直到名家书画之类,总的说是可供玩赏之物;而因为有这方面的所好,回顾,算生活之账,就不得不着重写上一笔,以表明饮食男女之外,还有为所谓长(读仗)物而痴迷的种种。
依“人之初,性本善”之例,说我自己,应该是:“人之初,性不净。”这是用佛家的眼看,最好能够破情障而实况是多有所爱。为了文不离题,这里只说爱可玩赏之物,以及与之有关的一些活动。本段提到人之初,意思是来北京之前,我同样是见此类长物就动心的,只是因为条件不够,主要是不见可欲,心就可以不乱。到北京,走入红楼,钻图书馆乱翻书,情况就不同了。记得不很短的时间,用不很少的精力,钻研书法和法书。想弄明白的问题是,所谓好坏,所谓真假,究竟是怎么回事。求解答,翻看两类书。一类是讲书法的,如《书法正传》《艺舟双楫》《广艺舟双楫》之类。一类是法书的影印本,由晋唐一直到明清。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见多了,对于造诣的高下像是略有所知。因为本性不能净,显然,心态就不能停于所知,而是过渡到情,生了爱心,再扩张,就成为求,也想遇到良机,捞一件两件,藏于寒斋。
不过良机又谈何容易,何况求而有得,还要有闲有钱兼有眼力。第一次出战是在保定,游紫河套旧货铺,买了几张古画,只记得有清朝小四王中第一位王蓬心(名宸)的,后来证明都是假的。其后不很久,1938年春迁到后海北岸带来新的良机,是可以就近逛小市;市名为小,却更容易有大收获。这小市通称德胜门小市,在德胜门内、后海西端、摄政王府西墙外。方形的一块空地,地名可能是糖房大院。市的历史不短,因为有些讲清朝掌故的书提到它。时间由侵晨尚不很亮的时候起,到日上两三竿止,所以也称为鬼市。卖者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串街买旧货的商人,通称为打鼓的;一类是普通市民,用家中的旧物换点零用钱。都摆地摊,无定价,当面商定价钱成交。货当然都是旧的,种类繁多,良莠不齐,上至珠宝古董,下至废铜烂铁,都可能遇到。买主也可以分为两类,商人和一般市民。因为上市的旧货有偶然性,比喻为钓鱼,有拉上一条大鱼的可能性,所以不少人逛小市也成为瘾,至时不去看看,惟恐漏掉心爱的。而如果真就碰到机会,就会以贱价换来难得由商店买到的值得玩赏的什么。
后海是东(偏南)西(偏北)一个长条,我的住所在偏东的北岸,出门西行,估计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小市,又因为有玩赏之瘾,直到50年代初小市迁移,连续十几年,星期日,或上午有闲,就总是到那里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可买的。有如社会,或随着社会,小市也有兴衰、治乱的变化,比如抗战胜利后的一段时间,卖者突然增多,地摊往东扩张,直到超出摄政王府。解放以后,不知市政方面是怎么考虑的,先是把小市移到德胜门内以东靠北城墙的西绦胡同,不久又移到德胜门外街东、南北向的一条胡同,又其后不很久,估计是明令取消,这延续也许几百年的德胜门小市就灭绝了。小市一迁再迁,我旧习难改,得闲,还是愿意去看看,只是因为:一、离得远了;二、生活越来越少余裕,次数就不像过去那样多了。
逛小市有瘾,也是原因不少。其一是短时间内可以在关系不很大的“不定”中徜徉。“不定”有玄远的意义,想说就一言难尽。严格讲,未来都是在不定中,连是否有明天也是这样。但是同时,安于常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有不少事是有定的,如月圆后有缺,缺后有圆,是没有人怀疑的。未来不定,有可怕的一面,是即来的有可能是灾祸。也有可喜的一面,是惟其不知后事如何,才觉得奔波劳碌不是枉然。逛小市的徜徉于不定中还有特殊的优越性,仍比喻为钓鱼,成则可以拉上一条或几条大的,败也不过是空手而归罢了。所以披星戴月起床,东方微明时走入,看完这摊看那摊,心情总是在期待的兴奋中,也许前行不远就会遇见希有而心爱的什么吧?而自小市之灭绝也,这种因想到下一刹那的机遇而感到充满希望的经历就绝无仅有了。其二是常常,就真能遇见希有而心爱的。这也可以说说原因。之一是来于旧,因为卖的都是旧物,年岁就可以远到唐宋甚至商周;损之又损,远到清朝中晚年,想到那是曹雪芹或顾太清时代的,也会觉得很有意思。之二仍是来于不定,卖的两类人,打鼓的昨天买来什么,住家想卖什么,都是只有天知道。之三是来于概率论,比如旧物,必多数是破烂,可是不破不烂并有某种价值的,总不会少到百分之零,假定只是百分之一二吧,摊上旧物上千种,不空手而归的机会还是不少的。其三,由空话过渡到实际,姑且算作“贫贱行乐”,荏苒十几年,所得也确是不少。多,大题只好小做,想举一时想到的一点点,以证颂扬小市这种交易形式不是无的放矢。一件是影戏的驴皮影人若干,旧而精致,因为没有人要,以很少一点钱买了。有何用?是可以使我想到儿时在外祖家,夏夜立在街头,看悲欢离合故事的情况。追回儿时的梦是大用。还有小用,只是好玩的,数量很多,举一两种以概其余。一种是一对可在掌中旋转的核桃,体大,匀称,年代久远,已经是深紫色,明亮像是能发光。这样的核桃,多年来在古董摊上见过不少,都没有我买于小市的那一对好。另一种是鼻烟碟,同时买到两个,都是中间古瓷、硬木围边,工艺精巧。瓷,请人鉴定,蓝天挂红霞的是元钧窑,红色的是清郎窑。由小玩意儿上升还有文具,只说砚和墨。砚,说一端一歙。端石的玉并女史小象砚是摄政王府南墙外买的,明坑龙尾歙砚是西绦胡同买的,都价不高而颇有玩赏价值。墨,没遇见明朝和清初的,但零碎买的一些,如槐清书屋自制墨、惠园主人吟诗之墨,都是清朝后期文人雅士定制的,舍不得用,看着也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再上升,到碑帖,也买过几件,说两件。一件是《始平公造像记》,乾嘉拓,乾嘉裱,另一件是《道因碑》,乾隆拓,整幅裱,因为其时黑老虎无人问津,就质量不坏而价钱很低。还可以再升,就到了名人的墨迹,或说书画。与其他可玩赏之物相比,书画,够档次的,真而完整的不多,但日久天长,根据概率论,也就可以买到一些。这里只想说两件。一件是画,黄慎(扬州八怪之一)的《东方朔偷桃图》,条幅,残旧,送烟袋斜街藜光阁重裱,悬之壁间,人物,草书题,都值得看看。另一件是(法)书,清乾嘉间藏书家严元照写的黄山谷诗,已裱为手卷。字与书法家比,格不够高,我之所取,主要是末尾的两方印章,都是张秋月的。张秋月,还有沈虹屏,都是助藏书家整理善本的佳人,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曾言及,人往矣,见其手盖印章,尤其书呆子,纵使略兴艳羡之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流年碎影》 玩赏之癖(2)
任人皆知,卖玩赏长物的还有集中的大户,是古董店和书画店。这两种店与小市相比,各有短长,仍以求鱼为喻,逛小市是到河边钓鱼,游古董店、书画店是到市上买鱼。买鱼有优越性,是易得;但也有不优越的一面,是除价昂以外,还不再有那样多的由不定而来的期待心情。说“那样多”,意思是也有,尤其是个人经营的小店铺。也就因为同样有期待心情,就是在有大兴趣逛小市的时候,我有时也到西城的悦雅堂和东城的永光阁转转。主人都姓谢,我曾写一篇《东谢西谢》(收入《负暄琐话》)的小文介绍他们。西谢名子陶,科班出身,各处跑买货;东谢名锡三,票友下海,不善于跑,守株待兔。所以到悦雅堂,也常常遇见清代名家法书,可意而价不高的。只说法书不说画,是因为:一、画比字贵得多;二、我更喜欢法书。又,像东谢西谢这样的个体书画铺,解放以前,琉璃厂不少,我何以不去转转?原因很简单,语云,店大欺客,客大欺店,那里店太大,我这客太小,过门也不敢入。且说主要是40年代后期到50年代初,我出入悦雅堂的次数不少,所得呢,虽然不多,却有颇为有意思的。只举一件,是张廷济写的杜诏传,条幅,绢本,朱丝栏,字作颓败体,多年来我喜欢张廷济的字,因为远离馆阁,且有金石气,而放笔任其颓败的却只见这一件。还想岔出去说几句颓败体,这名称是我杜撰,指由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