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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破狼-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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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蛮人世子与沈易对视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接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长庚身上,用一口字正腔圆的大梁官话说道:“刚听兄弟们来报,说这边陲城中竟有玄铁营的人,我还说是他们危言耸听,原来是真的,那么看来……另一个传闻也是真的吗?当年被你们中原皇帝强抢的神女所生的儿子,真的藏在这里?”

    长庚的心狠狠地一跳。

    蛮人世子端详了长庚片刻后,好像有点不忍心再看他了。

    高大的蛮人微微仰起头,有点阴天,空中层云如盖,投入他那含着深渊似的眼睛。他对着天上某个不知名的神,喃喃地说道:“我天狼十八部的神女,是草原上最洁净的精灵,天风也要亲吻她的裙角,所有生灵看见她都要低头,她歌舞的地方,来年有成群的牛羊,有草木茂茂丰润,数不清的鲜花能开到长生天的脚底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奇特的韵律,好像哼出来的是一首来自草原的牧歌。

    “这位将军,”蛮人世子道,“你们强占我们的草场,挖空大地的心血,强抢我们的神女,如今却来问我为何而来,也太不讲道理了。贵国圣贤千古,教化万千,就教会了你们如何做强盗吗?就算是玄铁营,这里也只有你一个,我劝你让开些,把那小杂种交给我,一把火烧去给长生天赎罪,平息被玷污的神女的怨气。我真是……看不得他这张脸!”

    葛胖小的内心一直一片凌乱,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只言片语,忙问:“大哥,他说的小……咳,是你吗?”

    长庚十分堵心地木然道:“能少说两句吗?”

    “世子这样说……”沈易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恶人先告状啊,也罢,你我二人在这里追溯十四年前北伐之战的因由也没意思,要打便打吧。”

    他一句话如铁钉似的落地,窄巷两侧的矮墙齐刷刷地被那些比墙头还高的重甲推平,两排北蛮武士兵分两路,杀气腾腾地将沈易和长庚他们围在中间。

    沈易从身上卸下一把短剑递给长庚:“殿下小心。”

    沈先生说话客气,手却很黑,一句话音未落,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玄甲背后喷出了将近一丈长的蒸汽,他手中的割风刃尖叫着弹出,像一把雪亮的旋风,脱手一扫,离他最近的三个蛮族武士猝不及防,心口的金匣子同时被绞碎,顿时被重甲锁在原地。

    蛮人世子爆喝一声,身先士卒地冲了过来,带起一片闷热灼人的风。

    沈易毫不犹豫地迎上,同时冲长庚和葛胖小喝道:“跑!”

    玄铁营的玄甲固然精妙卓绝,但也过于精妙了——据说一套玄甲比普通的重甲轻四十多斤,沈易本来就像个文弱书生,远不如那蛮人世子强壮,他双手举起割风刃,堪堪架住了对方奔雷似的一撞,整个人却被迫往后退去。

    两具重甲角力,周围矮墙、院落、石屋……甚至合抱粗的大树,无一幸免,稀里哗啦地倒了一片。

    蛮人世子喝道:“留下那小杂种!”

    几个重甲蛮人应声而动,雪白的蒸汽四下翻飞,截住了加起来总共三条腿的两个少年。

    长庚横剑胸前,一条腿完全吃不住劲,只好软绵绵地垂在一边。他胸口鼓噪,心脏似乎要爆开,脸上带着阴森的稚气,深藏在血脉里的狼性在与那蛮族武士恶狠狠地对视中被逼出来——姑且不论那所谓“神女”是不是他扑朔迷离的娘,即便是,烧死儿子祭奠亲娘算哪门子的奇闻异事?

    葛胖小擦了一把鼻涕,在一片喧嚣尘土中傻愣愣地问:“大哥,你真是‘殿下’啊,那不是发达了?”

    长庚:“发达个屁,认错人了——都要死了,还不快跑?”

    葛胖小一挺胸脯:“我不跑,我要跟着我大哥……啊,娘啊!”

    两个蛮人一左一右扑过来,方才还在豪言壮语的葛胖小被其中一个活生生地抓了起来,举过头顶,要把他摔死。

    那葛胖小眼疾手快,垂死的狗崽似的乱扑腾四肢,一把抱住了旁边大树的树枝,生死一线中爆发出了非人的力量,居然堪堪把自己挂在了树上。

    可惜,他虽非人,裤子依然乃是一块凡布,“嘶拉”一下被撕下去了。

    也不知葛胖小是急中生智,还是活生生吓的,眼见裤子阵亡,他顺势便来了一泡童子尿,劈头盖脸地浇在了那重甲蛮子的脸上。

    那蛮人偏偏还把面罩推上去了,接了个正着,一点没浪费。

    蛮人气疯了,当场怒吼一声,铁拳横扫,要抡死这小崽子,不料脚下骤然失控,原来是长庚躲闪敌人间隙,趁他僵立原地,瞄准了地方,刁钻地将短剑捅进了钢腿的接缝里。

    那短剑不愧玄铁营出品,锋利无比,锐不可当地截断了钢甲护腿一侧,蛮人失去平衡直接跪倒,不偏不倚地将他的同伴挡住,葛胖小胖猴一样蹿上了树梢,轻巧地来了一番飞檐走壁,英勇地抱起了旁边墙头上的砖头,冲着长庚叫道:“大哥闪开!”

    长庚脚下白雾喷出,来不及站起来,让钢腿将他贴着地面拖出了几丈远,随后一块大石头应声而落,正砸在蛮人的钢盔上,“咣当”一声后,尾音简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葛胖小:“扒小爷的裤子,王八蛋,让你们扒小爷的裤子!”

    长庚滚得一身土,正要挣扎着单腿站起来,突然后颈一紧,一只巨大的铁手从天而降,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长庚下意识地去摸铁腕扣,那蛮人却根本不容他借力,当场要将他拍在墙上。

    被蛮人世子缠上的沈易已而鞭长莫及——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马嘶传来,一支绚烂的铁箭破竹似的横空而过,隔着厚厚的钢板,直接将抓住了长庚的蛮人钉在了矮墙上。

    矮墙无法承受重甲的重量,稀里哗啦地塌了,长庚狼狈地跌坐在一片废墟里,听见天空中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鹰唳,他应声望去,只见两个巨大的黑影在空中盘旋着,居高临下地将蛮人世子的十八铁汉全笼罩在长弓铁箭范围内。

    蛮人世子猝然抬头,瞠目欲裂:“玄鹰!”

    不远处一人应道:“可不是嘛,好久不见,玄铁三部问世子殿下安好。”

    那声音熟悉得长庚周身一震,他跪在石砖和瓦砾的废墟中,难以置信地看向那身披轻甲、御马而来的人。

    那人穿的是最轻的甲,是专门骑马用的,全身上下不过三十斤,又叫做“轻裘”。

    他没有带面罩,连头盔都漫不经心地拎在手里,露出一张误闯过长庚梦境的脸,眼角的朱砂痣红得灼人。

    葛胖小蹲在墙头晃了晃,差点一头栽下去,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娘亲……你不是我十六叔吗?”

    “是啊,大侄子,”“沈十六”毫不在意地纵马向前,好像敌阵全然不在他眼里,他傲慢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割风刃,将那蛮人的尸体拨开,回头冲墙头上的葛胖小笑骂道,“小兔崽子,当街遛鸟,你倒也找片树叶遮一遮。”

    葛胖小连忙羞答答地伸手一捂。

    长庚却死死地盯着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沈十六”迎着他的目光,翻身下马,微微弯腰,递给长庚一只手:“臣顾昀,救驾来迟了。”

11、卷一 北雁不归

    顾昀其人,天生没有什么虚怀若谷的好性情,纵然年少时那点轻狂已经被西域黄沙磨砺得收敛了起来,内在本质也依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桀骜不驯,目下无尘,这些年来,别人赞他也好、骂他也好,他都从未往心里去过。

    然而清晨里,化名沈十六的顾昀窝在厨房里躲懒喝酒,骤然听见沈易说长庚临他的字时,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竟是无法言说。

    顾昀有生以来头一遭感到惶恐,恨不能再生出几对不中用的耳朵,逐字逐句地听清长庚说他写得是好是坏,又暗暗担心自己功力不够,会误人子弟。

    这大概就是每个做父亲的,头一回偷听到孩子说“我将来要成为像我爹一样的人”时的动容吧。

    沈易问过他,要是长庚恨他怎么办?

    他当时大言不惭地撅回去了——其实完全是吹牛的。

    顾大帅在千军万马中从容不迫地亮了相,撑着一脸波澜不惊地看向他的干儿子,期待着能看到一点惊喜——哪怕惊大于喜都行,不料长庚只给了他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空白。

    他便披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皮,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突。

    顾昀想:“完了,这回真生气了。”

    有那么一种人,天生仁义多情,即使经历过很多的恶意,依然能艰难地保持着他一颗摇摇欲坠的好心,这样的人很罕见,但长庚确确实实是有这种潜质的。

    他眨眼之间遭逢大变,没来得及弄明白自己黑影幢幢的身世,又被卷入北蛮入侵的混乱里,然而尽管他对前途满心彷徨,对境遇充满无力的愤怒,对来历不明的沈家兄弟也是疑虑重重——可他依然想着要救葛胖小,也依然无法克制对始终不见人的“沈十六”牵肠挂肚。

    一路上,长庚无数次地想过:现在满城都是杀人如麻的蛮人,沈先生又在这里,他那迈个门槛都要迈半天的小义父怎么办?

    谁保护他?谁送他出城?

    万般忧虑,都在他听见“顾昀”两个字的时候化成了飞灰。

    长庚忽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十六——顾昀了。

    这有多么的可笑。名震天下的顾大帅怎么会是个听不清看不清的病鬼呢?用得着他惦记吗?

    再说,顾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本应远在西域的玄铁营为什么能这么迅速的集结?

    那个蛮人世子究竟是打了个出其不意,还是一脚踩进了别人给他挖的坑里?

    这些念头从长庚脑子里烟花似的乍然而起,又流星一般悄然滑过,他一个都懒得去深究,只是心口疼——因为自己婆婆妈妈地牵挂了那么久,原来只是自作多情加上自不量力,长庚已经过早地知道了什么叫做“恐惧”和“心寒”,也感受过绝望和濒死,单单不知道“尴尬”二字居然也能让人肝肠寸断。

    顾昀见他红着眼眶不应声,总算从烂透了的良心里扒拉出了一点内疚,他叹了口气,在诸多敌军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单膝跪下,小心地将那钢腿从长庚的伤腿上摘了下来,覆着一层轻甲的手掌轻轻地按了几下,说道:“脚踝脱开了,不碍事,疼吗?”

    长庚一声不吭。

    这孩子平日里虽然也跟他撒娇怄气,却什么都会想着他,此时忽然用这么陌生的眼神盯着他,顾昀心里忽然有点后悔。

    不过只后悔了一瞬。

    铁石心肠的安定侯很快就想开了:“事都都办到这份上了,后悔有个屁用。”

    于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地低下头,一脸漠然地捧起长庚的伤腿,连声招呼也没打,一拉一扣,就合上了他脱开的关节。

    长庚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没叫疼。

    大概此时此刻就算别人捅他一刀,他也是不知道疼的。

    顾昀把他抱起来放在马背上,发现自己对付不了干儿子,只好起身转而欺负蛮人。

    他下马、面见、接骨一系列动作连头也不抬,好像周围那些披甲执锐的敌甲都不存在,可一时片刻间,竟然也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也许单单是帅旗上的“顾”字,便已经能让草原狼们闻风丧胆了。

    蛮族世子看他的眼神就像狼王盯着残杀过自己同族的猎人,仇深似海,戒备过头。

    十四年前,顾昀的亲爹就是杀遍十八部落的总指挥,狼王——也就是这位世子的爹,至今靠两条嶙峋可怖的假腿走路,全是拜顾老侯爷所赐。

    世子不缺心眼,连长庚一个小孩都能在心乱如麻中隐约想明白的事,他当然不可能反应不过来,一见顾昀,他就知道大势已去了。

    仿佛为了如他所愿,不远处传来一声尖鸣,一个惨白的信号塔钻天猴似的冲上半空,炸了个青天白日。

    而后七八条玄鹰的黑影好像暗色闪电,纷纷落在巨鸢上。

    玄鹰是巨鸢最大的克星,那些蛮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钢甲,不过是初学乍练,样子唬人,哪里是出神入化的玄铁营对手?

    顾昀好整以暇地收回目光,用他那特殊会找揍的语气说道:“狼王葛图那手下败将怎么样了?身子骨还硬朗吧?”

    方才沈易即便是当面问责、对面开打,也始终是客客气气的,一派有理有据的大国风度,蛮人世子一时没能适应顾大帅这种路数,一口老血险些让他哽出来:“你……”

    顾昀:“早听说十八部出了个野心勃勃的世子,还弄出个什么‘蚀金’计划,不是我说啊,世子,就你们也想一口吞下大梁?还真有不怕撑死的。”

    蛮人世子的脸色这回真变了。

    “蚀金计划”是天狼部绝密,也是这位“荧惑”世子接管天狼实权后,一手谋划的——大梁的钢甲与蒸汽技术突飞猛进,天狼部在这方面错失先机,十来年中被打得几乎没有喘息余地,哪怕是力能扛鼎的绝世高手,在如今已经改造成熟的重甲和铁鸢兵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世子荧惑脑子很清楚,想报仇雪恨,靠打硬仗,绝对是痴人说梦。

    除非大梁从里面烂出来。

    大梁虽然地大物博,偏偏没有成规模的紫流金矿,紫流金乃是国之命脉,不得有任何闪失,因此朝廷明令禁止民间倒卖,违令者以“谋反”论处,倘若被抓住了,诛九族都不新鲜。民间各种民用火机傀儡所需动力,须得带着由当地父母官、名绅、举人等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具的保函,到朝廷专门的皇商旗下的店铺买次一等级的紫流金。

    但紫流金暴利,黑市屡禁不止。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肯为钱挣命的亡命徒自古以来要多少有多少,只是单有亡命的心,找不到货源也不行。

    最早的黑市“金商”都是亲自跑到草原碰运气的,有运气的万中无一,大部分都死在半路了。

    天狼部瞄准了大梁黑市,豁出血本,不息杀鸡取卵,每年挖出大量紫流金,缴足岁贡之后,用额外的紫流金贿赂边陲将士,逐个击破,这便是“蚀金”。

    这事七八年前就开始缓缓推行,到后来,蛮人与落脚雁回小镇的胡格尔取得联系,双方里应外合,经过这些年的铺垫,世子荧惑自信,北疆一线边陲重镇中,没有他的手伸不到、眼看不见的地方。

    可此事天知地知,主犯知道,顾昀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难道真能手眼通天吗?

    这三言两语的工夫,天上巨鸢的争夺转眼尘埃落定,毫无悬念。

    可恶的顾昀双手背负,意犹未尽地开口补了一刀:“世子,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顾某人在这鬼地方已经恭候你多时了,天天做噩梦担心你不来——你要是不来,我拿什么由头来清理边关这帮吃着皇粮不办事的蛀虫?多谢你啦!”

    蛮人世子看起来想扒他的皮、抽他的筋。顾昀见他已经气成了一个灯笼,在长庚那无能为力的心气总算顺了,露出了一个戾气逼人的笑容。

    “蚀金计划,哈哈,有才——不废话了,给我拿下!”

    说完,顾昀牵起长庚的马绳:“让殿下受惊了,臣为殿下牵马。”

    长庚用尽全力瞪着他,可任凭他目光如剑,顾昀偏偏刀枪不入……像从来都听不见沈先生叫他刷碗一样刀枪不入。

    长庚低声道:“安定侯仆从也不带一个,隐姓埋名地来到这浅滩薄水里,真是处心积虑得好辛苦。”

    他以前气得再要命,也不忍心对十六说一句重话,此时一句讥讽冒出喉咙,先把自己堵了个半死,抓着缰绳的手攥得发青。

    “气得不认我了。”顾昀心里有些惆怅地想道,“这可怎么办?”

    他向来擅长点火,点谁谁炸,但总是不擅长熄火,每次想服个软息事宁人时,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反而会更愤怒。

    顾昀硬着头皮放轻了声音,解释道:“军务缘故,未能对殿下表明身份,多有得罪,以前没少占小殿下的便宜,还望殿下回去以后,不要找皇上告我的状……”

    他话音没落,墙头上的葛胖小忽然大叫道:“小心!”

    一个蛮人不知什么时候藏在了废墟里,突然将钢腿的动力拉到了极致,转眼间已经到了顾昀身后,怒吼着一刀斩下。

    马背上的长庚余光扫见,一腔酸苦全都顾不上了,情急之下,他本能地扑了出去,伸胳膊试图为顾昀挡那把长刀:“义父!”

    顾昀脚下蓦地冒出一线白雾,轻裘和重甲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一点动力都能让人身轻如燕,他人影闪了一下便已经蹿上马背,长庚只觉得腰间一紧,后背狠狠地撞在了顾昀的胸口的薄甲上,随后眼前乌影一闪。

    顾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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