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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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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苹果算是给书记尝尝。不是书记领导有方,俺们还不知道连口苹果皮啃
上啃不上呢。”
    见岳鹏程眉眼舒展,又说:
    “听说村里厂子想搞点关系,书记提出来了,老石家的人昧着良心不肯支援。
那些东西,本来跟咱们就不是一路的。俺俩商量,咱们是一家子,不能让老石家看
了你的笑话。他们不出,我出!五十筐苹果就按五分钱的价,明儿头晌我给你送去!”
    岳鹏程见这位一向并不起眼的远房叔叔,如此仗义慷慨、忠心耿耿,喜气立时
跳上眉梢,说:“你们是长辈。你们送我一个苹果尝尝味几,我知道你们和那些外
人不一样,我这个当侄子的就领情啦!至于那五十筐苹果的事,我只是说过那么一
句话。你们肯支援,好!明儿送去,按外边来采购的价钱算。你们放心,我这个当
侄子的,记住你们的情谊就是了。”
    果然,转年开春,岳鹏程找了几个理由,一下子把石衡保和几户人家承包的果
园收了回来,让岳建中挑头,同另外几户一起承包成立了园艺场。为此,石衡保告
到镇里、县里,又告到市里。市里有关部门明确指出村里这种作法不符合政策,几
次督促纠正。但岳鹏程怂恿岳建中等人抓住石街保曾经伐过两棵病树的事大作文章,
一次次向上送报告,硬把撕毁合同的责任推到石衡保头上,使市有关部门也扌宅挲
了两手。石衡保从此成了“告状专业户”。岳建中则从此跨入了“十大金刚”的行
列。
    摆在眼前的问题是:除了那个“专业户”之外,又有人向上级写信,敲起岳建
中这位八面威风的“金刚”的后脑勺来。
    “人都到齐了没有?钟家店,龙启超,石硼丁儿,来了吗?”
    岳建中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故意点了几个名字。今非昔比,岳建中早已不是五
年前那个举步心惊、无足轻重的小卒子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领地。大桑园是岳
鹏程的领地,岳鹏程尽可呼风唤雨。园艺场是他岳建中的领地,他岳建中理应金口
玉牙,其他别的什么人,统统不过是狗屁一个。
    “都到齐了场长,那几个人也来了。”他的副手,被一起指定承包园艺场的一
位中年人报告说。
    “到齐了开会!”岳建中朝胡强递过一个眼色,挺起鼓圆形的啤酒肚,“大伙
知道今儿开的么巴子会不知?不知?嘿嘿,我看有的人就知!妈拉个巴子,我这个
园艺场出了汉奸!出了叛徒、王八蛋、狗杂种!”
    岳建中掏出那封经过了不知多少人手的皱皱巴巴的信,在面前晃着,同时把阴
鸷的目光投到职工们脸上。
    “向上告我岳建中!怎么样,又回到我岳建中手里来啦!这是哪位老爷写的,
站起来让大伙看看!匿名告状,罪加一等,这是上了宪法大纲的!来,自动站起来!
站起来!”
    职工们低着头,好像都在研究着地面的构造和地上的什么奇特物件。
    岳建中站起,目光停在屋子一边的几个人身上。
    “钟家店,龙启超、刘丰刚、马顺昌,给我站起来!”
    屋子一边一溜站起四个人。从那身上单薄粗简的衣着,一眼便看得出,是不久
前刚刚从贫困山村雇来的农民。
    “不会错吧,又是你们这几个海阳帮!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王八蛋!……”
    “信是我写的,跟他们几个没瓜葛。”名叫钟家店的三十几岁的人说。
    “好小子,有种!你写这封信想干么几,也说说吧!”
    “我写的都是实情。招我们来时,说好每天三块工钱,实际发的不到两块;招
我们来时说好八小时工作制,实际哪天也是十一二个钟点;还有,想打就打、想骂
就骂。这不是资本家虐待工人、剥削剩余价值是么个?不是法西斯统治是么个?……”
    “钟家店,你好大胆子!”承包副场长跳起来。
    岳建中笑笑:“让他说。”
    “你们却拿着工人挣下的钱,行贿送礼,花天酒地!……”
    钟家店忽然住了嘴。他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在这里、在这些人面前,任你说破
天讲破地,也全然是满嘴抹石灰,没有丝毫意义。
    “说呀!怎么不说啦?我到挺想涮涮耳朵!”见钟家店不言语,岳建中这才一
拍肚皮,开了言:“不错,钟家店说的这些都实有其事。工钱是少发了一点,干活
时间是长了一点,打打骂骂的事也有过一点。行贿送礼、花天酒地嘛,我看改成别
的么巴子词儿也行。法的么子斯嘞?你干脆叫稀特属、蒋光腚得啦!可你这是在我
的地面上,在我的场子里,我就是这么个章法!你不愿意干滚蛋哪!三条腿的驴找
不着,两条腿的牲口遍地是!你他妈的告黑状!我操你祖宗三十八代,外加姥娘丈
人二十四辈!我……”
    岳建中活象一只从茅厕坑里爬出来的狼狗,满嘴喷粪,从头到脚散发着熏天臭
气。
    工人们又一次低下头。钟家店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两眼里“哧哧”地就要喷
出火来。这似乎正是胡强等待的,他向两个“武术教练”递个眼色,那两人立刻做
好了出击准备:只要钟家店一回骂或一举手,“扰乱公共秩序和正常生产生活秩序”
的罪名便成立了,他们也便可以一展身手了。
    钟家店终于强自忍住了,紧攥的拳头松开,只把倔犟的脑壳昂向屋顶。——失
望!胡强和那两个教练好不失望!按照岳鹏程给他们制定的“安内攘外”的方针,
对于大桑园之外的人,只要构不成“现行”行为,他们是不能显示才能的。
    岳建中显然也很不满足。为了弥补这种不满足,他断然宣布,把钟家店和另外
三个“海阳帮”全部开除,驱逐出场,限令半小时内,必须离开大桑园这块地面!
    会议应该结束了。胡强在岳建中耳边嘀咕了一句,岳建中忽然记起似地,点着
名儿把石硼丁儿叫起来,手一指:
    “还有你,开除!”
    石硼丁儿瞪圆两眼,嚷:“我没犯错误!”
    “散会!干活!”岳建中睬也不睬,发布着指令。

    石硼丁儿被从国艺场办公室赶出来,顺着果园的小岗子,朝向马雅河那边胡乱
地溜达着。两年前因为交不上四百元集资,他被迫从中心小学退了学。那时他九岁,
母亲还活着。母亲四处奔走想把他转到别的学校,哪怕只读完高小。但人家一听是
“告状专业户”的儿子,只有摇头。如今兴的是“公办民助”,哪个学校肯因为多
收一个学生,得罪威名四扬且热心赞助教育事业的财神爷岳鹏程?果园那年挣下的
几个钱,早被石街保四处告状折腾光了,九岁的儿子成了无业游民。母亲一口气没
上来,过去了。石硼丁儿真的成了山中那任凭风吹雨打日头晒的、小不丁点儿的石
硼丁。他夏天下河摸鱼,上山照马拉猴①,烧了填肚皮;冬天把抠老鼠洞、套兔子
当作职业。这使他同论岁数能当他爷爷的彭彪子囗下了伙计。去年因为市里来人处
理石衡保上告的事,为了争取个主动,岳鹏程吩咐岳建中把石硼丁儿收进园艺场,
当了“正式职工”。一年里他拿最低的工钱,出的力比大人也不少。然而他还是被
开除了,连一个起码的搪塞人的借口也没用,就被开除了!
    ①蝉的一种,因叫声为“马拉马拉猴——”而得名。
    “这些王八羔子不得好死!”
    他忍着巨大的仇恨和哀伤,瞅准胡强、岳建中那帮家伙滚毬蛋了,发了疯似地
跃上一棵苹果树,又折又打,把成熟的果子摇落到地上。一棵树摇得差不多了,又
跳上另一棵树……果子摇落满地,他跳下来,用脚踢,用手扔,用石头砸,把果子
搞得稀烂八糟,四处皆是。他恨没有摸一把斧头揣来,把满坡的果树砍他个稀里糊
涂!他恨太阳悬在天上,不能瞅准机会朝胡强、岳建中头顶砸黑石头;或者放一把
火,放一把毒药,把那两个坏种烧死、药死!不,不只是那两个坏种,还有岳鹏程
那个狗杂种!还有这个狗屁果园和这个黑古隆冬的狗屁世界!……
    石硼丁儿摇了不知多少棵树,折了不知多少根树枝,砸烂了不知多少苹果;突
然,他停止了这一切动作,扑到地上哇地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和鼻涕在干燥的地面
上播下了种子——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播种,在他幼嫩的心田中,必定
会结出坚硬的果实,并且极有可能成为他漫长生命旅程上的一个起点或源头。
    就在半个小时前,石硼丁儿还不理解自己父亲的行为;现在他理解了,而且觉
得父亲太无能、太懦弱。就在半个小时前,石硼丁儿脑子里还存在着一片充满阳光、
长满花草的绿洲;现在绿洲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沙漠。就在半小时以前,石硼丁儿
还为自己劲儿大、本领大沾沾自喜;现在他觉出自己是那么熊、那么可怜,就像一
只挨了踢只能鼓一鼓肚皮的癞蛤蟆。……
    他终于抹干眼泪,挺起瘦小的腰板,沿着马雅河宽长的大堤向前走去。他心里
拿定主意:他要去城里找到父亲,同父亲一起到少林寺去,拜海登法师和李连杰为
师,学一身霍元甲、陈真那样的功夫再回村里来。让那些坏种见了面儿就得下跪磕
头!(跟电影上的那个样儿!)下跪磕头也还得让他们尝尝醉拳或者三节棍的滋味!
    马雅河的水变清了。清清流淌的河水里,映出一个英俊少年的身影。
    “溜溜溜……”“叮铃铃……”
    一阵沙哑熟悉的嗓音,一阵清脆好听的铃响,使少年的身影凝住了。他情不自
禁地朝响声那边张望,随之一阵小跑,向大堤一边的柳树林子跑去。
    长满河曲柳树的林子里,两棵柳树之间拉起一条十多步长的铁丝。铁丝上串一
个铜环,铜环上系一条尼龙细绳,拴在那只老鹰的腿上。彭彪子手里拿着一只露出
鲜肉来的死鸟,他把死鸟朝向老鹰,站到铁丝这边,“溜溜溜”唤几声,老鹰擎着
翅膀,抖着牵在尾根上的铜铃,带着铜环扑到他面前来;他又站到另一边唤几声,
老鹰又带着铜环扑到他面前去。他十分吝啬,直到老鹰飞过来飞过去几次,急得眼
珠发红、翅膀抖个不止,才肯把那只死鸟的肉割下一点点,喂到鹰肚里去。
    石硼丁儿瞪着两眼看得出了神儿,问:“彪子叔,你这是做么个呀?”
    彭彪子“溜溜溜”又是一阵唤。唤过,得意地说:“小毛孩儿,懂个屁事咧!
这叫唤溜!”
    他跑到另一边又唤,又说:“看,听唤不?鹰不听唤,不飞了个毬!”
    他大概唤得累了,把鹰擎到手上摸了摸,让它踏到一根粗老的柳枝上,自己仰
着身子,躺到满是杂草树叶的地上。
    石硼丁儿觉着老鹰好玩,上前想要逗弄逗弄。彭彪子一声喝:“小兔崽子!不
要命啦!刚喂了垫,眼珠子也能给你抠出来!”
    石硼丁儿悻悻然只好作罢,坐到彭彪子身边的地上,问:
    “彪子叔,么叫喂垫啦?”
    “喂垫也不懂,笨猴一个!”彭彪子骂着,有滋有味地讲起来:
    “你小子学着!捉了大鹰先得喂垫,喂垫。把谷秸放水里泡好了,把皮儿搓去,
只剩下一团筋,一团筋。把筋填进手指肚粗细一块肉里,喂到鹰肚里去,肚里去。
垫在鹰肚里翻过来滚过去,小刀儿似地,一点一点把油水往下刮,往下刮。喂一次
刮一次,越刮它就越饿、越馋,你就越喂,越刮它,越刮它。好儿子!喂上四天垫,
再肥的老鹰,你摸摸那嗉子,也得成粉林纸那么厚薄。妈拉个巴子的!这时候你再
唤溜,那亲儿子就得跟着它彪爷跑啦,跑啦!……”
    彭彪子讲得恣意,比比划划,在草地上翻了几个滚儿。
    “嘿!”石硼丁儿听完,好奇地靠到老鹰近前,打量着,问:“彪子叔,这么
说就该上山抓兔子啦!”
    “石硼丁儿,是个精儿!精几个屁!”彭彪子更上了劲儿,还没熬鹰嘞!得整
宿整天地熬着不让它儿子闭眼。闭眼,熬上四五六天,让它儿子看鸡跟个家雀儿似
的,看兔子跟个老鼠差不离儿,见鸭巴子和鹅也急得打窜儿,打窜儿。嘿嘿小子!
那时候你就看好光景吧!”
    “彪子叔,你么个时候熬鹰嘞?”
    “这几天的事儿。怎,你小子想跟你彪大叔学一手?”
    石硼丁几点着头,方才要去少林寺的念头仿佛打消了。
    “熬鹰这差使遭罪,你彪大叔正愁一个人……哎小子,你不挣工钱啦?”
    “……他们把我开除啦……”
    “那些个狗免崽子!”彭彪子骂一句,又叫着:“正好!你小子就跟着我,跟
着我!熬完鹰抓兔子,抓完兔子放羊。我让向晖帮我,妈个巴子……”不说了。
    “他们压榨人,我得去找俺爹!”石硼丁儿又想起方才的打算。
    “毬!我说你那爹是毬!”彭彪子忽然上了邪劲,“告状,告的毬状!驴粪蛋
一个,还想往天宫上滚!啐!
    “谁像你彪子叔哇!”石硼丁儿的心被戳疼了,恶狠狠地跳起来,叫着:
    “你占便宜卖乖!种地不行当工人,当工人不行当传达,当传达不行放羊养鱼!
谁能跟你比呀?你闺女跟那个姓岳的书记相好,谁不知道哇!”
    彭彪子被说得两只干涩的小眼睛直打愣征。好一会儿才似懂非懂地问:“小子,
你说么个咧?”
    “就是!俺秋玲姐就是大恶霸岳鹏程的拐老婆!”
    “你小子放屁!……我砸死你!”彭彪子以罕有的迅速站起来,两只小眼睛眯
成一条线,并且随手捡起一根棍子。
    石硼丁儿一点不怕。你骂翻了他祖宗,他也至多吓唬吓唬或者骂几句脏话,动
手打人的事,彭彪子这一辈子还没有过。
    “这又不是我说的!要不你能摊上那么多好事儿?……”
    “狗免崽子!你还放屁!”彭彪子手中棍子一轮,“噗”地落到石硼丁儿腚板
上。
    石硼丁儿被打得愣了神儿,歪着嘴“哎哟”着,威胁地说:“好!彪子叔:你
敢打人!”
    “你再放屁,我要你狗命!”
    石硼丁儿后退几步,忽然喊起来:“就是!就是!彭秋玲就是……”
    没等他喊完,彭彪子的棍子又一次落到他身上。石硼丁儿吓坏了,回头撒腿就
跑。跑出老远,也没敢回回头。
    天知道!这个彪子叔是邪啦?疯啦?
    这一上午,石硼丁儿一直在马雅河边转悠。但他终究未敢再靠近老鹰和那片长
满河曲柳树的小林子。










                                第十一章

    秋玲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只画眉鸟儿。声音那么脆亮甜润,脚步那么轻盈蹁跹,
连穿过两个夏天的一身纺毛呢接待裙服,也显得飘飘逸逸,像孔雀张开的彩屏。
    上午送走两拨内宾。一拨是广东那边来的,一拨是黑龙江那边来的。一南一北
天涯相隔,语言、心态、询问和参观的内容,几乎没有一点相同之处。但两拨人都
以满意和感激的心情离去了。下午一上班来了一拨外宾。据翻译说,其中有英国人,
还有两个德国人。在河滨公园的八角亭上,秋玲用流利的英语介绍了一番,接着又
讲了几句德语。这使外宾兴奋不已。尤其两个德国人,伸出拇指连声叫着:“逊!
逊!”①“VieIeuDnak!”②读过北京外语学院,又到国外实习过一段时间的翻译,
也惊奇地询问秋玲是哪所专科学校毕业的。
    回到接待处,表针指到三点五十分。秋玲打开收录机,一边听着歌儿,一边对
着镜子梳头、搽珍珠霜;脚下还不由自主地和着曲调的节奏,轻轻挪着舞步。大桑
园的接待员跳舞是必修课,秋玲的舞跳得尤其出色。
    “咯……”几个接待员乐成一团。
    秋玲觉得奇怪,“你们笑什么?”
    ①德语译音,“好”的意思。
    ②德语,“谢谢”。
    “笑你呀!秋玲姐,你真成了歌里唱的:‘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眉毛
弯弯眼睛大,眼睛大;红红的嘴唇雪白牙,雪白牙;粉红的小脸,粉红的小脸赛晚
霞——’”
    机灵调皮的姑娘们,扯着秋玲的裙子又唱又跳。唱完跳完,又是一层笑浪。秋
玲要算是远东实业总公司仅有的几位与下属亲密无间的中层干部呢。
    “哟!歌也不让唱,舞也不让跳,你们非让我当老太婆才行啊?”秋玲也笑着,
笑得那么天真。纯洁,同一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没有丝毫区别。
    秋玲的变化确是引人注目。这种变化是昨晚与岳鹏程再次谈过之后出现的。岳
鹏程不仅帮助解决了贺子磊户口迁移的事,而且答应以后两人以兄妹相待,不再做
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事。缚在心灵上的无形的绳索解去了,从办公楼出来,秋玲觉
得自己正像书上写的,成了一只出笼的鸟儿,飞上了高阔、辽远的天空。
    与贺子磊建立起特殊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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