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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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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老古董。先前羸官说‘二龙戏珠’,我心里也嘀嘀咕咕。那些不说啦,我敬酒。
我就是一句话:今天咱们好比桃园三结义,一百单八条好汉拜忠义堂。往后啊,有
福同享,有难同当,哪个当逃兵当叛徒,天打五雷轰!赞成这话的举杯,亮底儿!”
    吴正山一饮而尽,众人自然没有敢冒天打五雷轰罪过的。
    依次祝酒。轮到初胜利时,他非要与羸官来上几个“哥俩好。”吴正山知道羸
官酒量不大,想阻止,羸官先一拍巴掌一扬拳,干上了。
    屋里顿时响起“六六六”“五魁首”的划拳声。
    四五个回合下来,初胜利大获全胜,羸官眼珠儿也有些红了。
    “胜利这小子净捣鬼!不算!不算!”
    “喔!赖皮咯!”“不行!不行!”“罚!罚两杯!”初胜利、张仁一伙,一
齐冲着羸官起哄。
    “你们几个本事大怎么着?”吴正山探过脑袋,“来,哪个跟我来几下子!”
    他把手朝初胜利手上拍,初胜利急忙躲开,朝张仁和嚷得最欢的那个鼻尖上挑
个红痣的“红鼻子哥哥”面前靠,那两人也连忙摇头。
    开玩笑,谁不知道“白干大王”吴正山哪!
    据说是在“祖国山河一片红”那阵儿,一次吴正山推着一小车地瓜干子到城里
换酒。换了两大桶老白干,还剩出满满一钢精锅没处盛。酒厂的人要他再买一个塑
料桶,他说:“我还是盛肚子里吧。”端起钢精锅咕咚咕咚一阵子,酒竟然就没了。
那是六十度的烈性酒,那一钢精锅至少四五斤,把个酒厂里的人惊得眼圆舌卷。吴
正山抹抹嘴,推起两桶酒就往回返。酒厂厂长认定他走不出几步就得趴下,派人随
在后边要看热闹。没想一直跟到大桑园村头,吴正山除了撒了一泼尿,连个趔趄都
没打。“白干大王”的名号由此四扬。如今吴正山虽说上了几岁年纪,真要较量起
来,初胜利、张仁几个绑到一起,也未必赢得了他。
    “要论喝酒,你们差远了,我也不行。我那爷,那才算是这个!”吴正山得意,
挑起拇指。
    “你是白干大王,那老爷子不成了‘白干神仙’啦!”
    “不在这,在个意思。”吴正山绘声绘色讲起来:
    “那年我十一,我爷八十,每晚都是我陪着他睡。他馋酒馋得要命。过阳历年
前一天,俺妈给他买了一瓶,怕他看见,藏到碗橱里。俺爷知道了,夜里翻过来覆
过去不阖眼,跟我说:妈个巴子,今黑下怎么就翻夜啦?我说:八成是叫那瓶酒给
馋的。俺爷说:可也差不离,你说我是喝了它还是留着明儿过节?我说:我就知道
你的意思。俺爷说:知道更好,放那儿说不定叫耗子给我踢蹬了呢,干脆!说着,
起身下炕了。到碗橱那边咕咚咕咚一阵回来,孜得不行。我说:行了,这会儿没心
事了,睡觉吧。俺爷上炕,咂着嘴唇,好一会儿说:山子,你妈这回买的么个好酒,
还咸丝丝的。我一听,忙说:坏啦:俺妈买了瓶酱油也在碗橱里,别是让你喝啦!
跑去一看,果不然,那瓶酒一动没动,酱油瓶子干了底儿。俺爷一听倒乐了,说:
上算,一瓶酒顶了两瓶喝!
    羸官、初胜利等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几乎没把一桌酒席给掀了。
    吴正山讲故事有功,被赏了三杯酒。
    “谁还有好听的故事贡献出来,赏酒五杯!”羸官悬出赏格。
    “好听的还不有的是啊?”张仁眼珠一旋,伸手抓杯,“我先喝了赏酒再说。”
    “那不行!先讲后喝!”
    “先讲后喝?”
    “先讲后喝。”
    “那好,我讲个美人的故事给你们涮涮耳朵吧!你们说,天底下哪儿的美人最
绝?”
    “这个问题嘛,得认真考察考察!”
    “巴黎出美人,这还用问?”
    “你们全是老外了不是!”张仁郑重其事地说一句屈一个指头:“天下美人出
中国;中国美人出山东;山东美人出蓬城;蓬城美人出李龙山。”
    “喂,有讲究头!李龙山的美人咱怎么没见哪?”
    “哎!没见你就别啰啰,听我细细儿跟你说。”
    讲故事成了说山东快书。声调抑扬顿挫,一双筷子嗒嗒地代替了铜板。
        当今世上美人多,
        美人偏生在山窝。
        有个村子的名儿咱先不讲,
        位置就在李龙山的前半坡。
        村里一个美人你就别说有多俊,
        柳叶眉,樱桃嘴地,
        轻轻一笑就是俩酒窝。……
    “老套子!老套子!”有人喊。
        谁说老套子闭上嘴,
        听我把新鲜事儿往下说。……
    初胜利早已听出门道,接口道:
        那个美女芳名就叫肖小玉,
        爱上的小伙是他羸官哥。……
    张仁的包袱被人揭穿,沮丧地坐下了。众人一阵哄笑,羸官也被逗得乐了。
    “你们这也叫讲故事?罚!每人三杯!”
    张仁接过一杯喝了。初胜利却涎着脸盯住羸官说:“说正经的吧,要是在过去,
要是小玉再高出那么一丝丝,说不定皇后娘娘也当上了。你老兄,溜墙根去吧!”
    羸官招呼众人喝酒,只是装作没有听见。
    “哎,你们说,女的漂亮的好还是丑的好?”一杯酒下肚,红鼻子哥哥忽然问。
    这伙人正处在一个复杂的年龄,有的刚刚结婚,有的还在谈着对象。女人,尤
其姑娘是他们经常的话题。而且一旦提起,每每便肆意泛滥,失去遮拦。
    “废话!没听说谁,见了漂亮姑娘朝一边躲的!”
    “那才不一定!”
    “不一定?你怎么单挑俊媳妇,不找个丑闺女搂着?”
    “呃,这就得看怎么说了。我给你们说个故事。”红鼻子哥哥鼻尖上的红痣闪
了几闪,一本正经地道:“话说苏州有个厂子,厂子里边有个女的,比林黛玉还得
猛出几分。
    张仁:“林黛玉算什么呀!挑一担水得掉井里!”
    “哎哎哎!”初胜利连忙揪了他一把。
    红鼻子哥哥并不受他们干扰,有声有色地讲着:“那女的三十一、二了,屁股
后边至少还跟着一打。后来被厂长看上了。两个人先是偷偷摸摸在一起粘,后来干
脆就大摇大摆朝家里领。
    张仁:“他媳妇呢?”
    “这不就说她漂亮吗?人家厂长的媳妇每次见那女的来,又是买菜又是做饭,
还得赶着那女的说:‘大妹子,快上床吧,被窝我都给你们暖好啦!’……”
    “胡扯!胡扯!”“天下哪有这种事儿!”“该不是说的你红鼻子哥哥自己吧?”
初胜利、张仁等人一阵哄笑、一阵叫嚷。
    “别说啦!”羸官突然发一声喊,把一只酒杯拨到地上。一声脆响,众人惊住
了。
    “我说酒喝得多了吧!”吴正山连忙来扶羸官,“要不要醒醒酒?”
    羸官一愣,突然站起,换过杯满满斟上,锐声嚷道:“你们光顾了胡扯!酒剩
下谁负责任?喝!缺一罚十!我带头!”
    咕咚一声。吴正山心里打了一个颤。

    送走客人,太阳已经歪到马雅河那边去了。天上还是没有风,“秋老虎”威风
还是不减。田野里收获已经开始,早熟的豆子花生正在被割倒刨出。羸官坐在河边
的树荫下,身上仿佛散了架儿。
    “喝多啦,快回去歇着吧。”吴正山劝慰地说,“有事,有我和海江呢。”
    “知道。”羸官随口应着。到小桑园这几年,他一直克制自己尽量少喝酒或不
喝酒。今天确是多喝了几杯。但如果论起酒量,实在则算不了什么。上技工中专时,
他和几个好友打赌,啃着成萝卜,一次就喝过一瓶景芝白干。
    “要不我送你回去?”吴正山问。他对羸官怀有一种父亲般的情感,也看出羸
官今天的酒喝得有点溪跷。
    羸官摇摇头,抬起有些发红的眼睛:“正山叔,石衡保儿子的情况,你查过了
没有?”
    吴正山诧异地翕动了一下嘴角。石硼丁儿被开除的消息,是那天小玉当着他和
羸官的面讲的。小玉的用意很明显。但两人都没有表态。因为羸官从外地外村招聘
了一批能人到小桑园落户,小桑园的一姓天下被打破,惹得老尊主和家族里原先的
几位头面人物四处告状,明里暗里设置障碍。羸官虽然不肯屈从他们的压力,对招
人聘人的事却谨慎多了。吴正山是被视为吴家叛逆的,受的气自然也不少。石硼丁
儿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处境纵然令人同情,收到小桑园来也并没有多少理
由。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天了,吴正山不明白羸官何以重新提出来。
    “我想把他先收到咱这儿来,你看行不行?”羸官又问。
    “收是可以。”吴正山思谋着说,“只是那样一来,你和河那边又得一场热闹。
我寻思着,你们终究是父子,尽可能的还是别……”
    “这根本就扯不到热闹不热闹的事儿!”羸官跳起来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犯了什么罪了学上不成,活也不让干,这是什么王法?什么共产党社会主义?旧社
会碰上善人还收养孤儿味!咱们总不能眼看一个孩子受欺负不管不问吧?”
    好象觉出过于冲动,他缓了口气又说:
    “再说,咱可以作为招工,让他半天干活半天上学,等他父亲回来再说嘛!”
    透过羸官的冲动,吴正山感受到了一股动人心扉的浪潮。那浪潮中翻卷的是对
弱小善良的同情和对不公正、丑恶的嫉恨。他甚至猜出,羸官的决定和冲动,与方
才酒宴上摔碎的那只酒杯,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我同意收。妈个巴子,咱揣个党票总得像那么回事儿!……我这就找小玉去!”
    吴正山趿沓着一串脚步离去了。羸官整理了几下衣服,起身直向马雅河对岸去。
一次酒宴,使羸官心中生发起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愿望:他急于回到马雅河对岸的那
个家中,急于见到那个爱他、怜他也让他爱怜和同情的母亲。
    院门大敞而开,院里静悄悄的。羸官跨进家门时,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叫:
    “哥!你回来啦!”
    银屏从屋里跑出,勾住羸官的脖子,打秋千似的悠了一圈儿,又朝从墙角跳起
吠叫着的恺撒踢去威胁的一脚。
    “哥,你在家,我得温习功课去”
    银屏铁定要上高考班了,这几天已经开始给“摩托车”加油了。
    “爷爷在吗?”
    “没!”
    “妈呢?”
    “我怎么知道!”回答已经是在大门外了。
    一座院落,只剩下羸官和一位恺撒。
    恺撒后腿圈伏,前足支撑,两耳扌宅立,警戒地注视着这位似曾相识的来人。
羸官与这位昔日的伙伴早已生疏了。不惟生疏,作为一种象征,简直视若寇仇。尤
其现在,一见那副神气十足盛气凌人的样儿,就恨不得抓起一根棍子,给它留下几
记重重的教训。
    两对目光冷冷地对峙了不下两分钟,羸官才撇下恺撒朝屋里去。身后传来几声
犬吠,完全是威胁和警告的意思。
    “哎呀我的羸官子耶!”
    羸官刚踏上门阶,徐夏子婶忽然从厨房里冒出来。手里端一个药铫子,汤药已
经滗净,只把药渣倒进院子一角的垃圾桶去。
    “你这个羸官子呀!多长时候没回来了?你把你那妈和你这个姥,全都不要了
是不?”
    徐夏子婶快嘴如刀,羸官只好陪着笑脸。
    “姥,我有那么大胆子?人家事多嘛。”
    “事多就不能抽空回来几趟?你没见你那妈,想你都想得疯啦!”
    “我这不回来啦——哎,姥,你给谁熬的药呀?”
    “给谁熬的?你妈的呗。”
    “俺妈病啦?”
    “你说说你这个儿子!你妈病了这好几天,你还不知道!”
    “你和俺舅也不告诉我!姥,俺妈得的么病?”
    “么病,头晕,心口窝疼,血脉不齐。还不都是让你那爸给气的!你那爸呀,
真是没良心!在外边……”
    徐夏子婶把药渣倒了,又把药铫子在自来水管上冲洗干净。这才又说:
    “羸官子呀,待会儿见了你妈,好好劝导劝导她,让她想开点儿。啊!你妈心
里头就是有你。你劝劝,她定准能听。啊!”
    徐夏子婶出院门去了。羸官一屁股坐到院中的石阶上。
    ……你妈病了……让你爸气的……他在外边……如同天空中突然袭来一股风暴,
羸官的脑海立刻变成了一片波涛连天的汪洋。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惊和痛楚的情感,
迅猛地在他心中冲激着、汹涌着,形成了一股异乎寻常的感情的洪涛:刻骨铭心的
爱,刻骨铭心的恨,刻骨铭心的屈辱……
    这种爱、恨和屈辱,是从那件蝙蝠衫时就开始了的。
    那个夜晚他原本多么兴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呀!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
他的眼睛就经常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苗条婀娜的身影。那身影简直就是一
轮迷人的明月。从学校回村不久,那轮明月便深深地印进他心灵中了,那一举一动。
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甚至包括生气时陵起的秀目和掀起的红唇,都无不洋溢着动
人的诗情。小玉恬静、灵秀,如山中的一株修竹;秋玲则雍容华贵,像一朵盛开的
牡丹。修竹固然可爱,牡丹却更容易让人心迷神驰。对于心狂血热的小伙子,尤其
如此。
    羸官是真正爱上了秋玲,正像青山爱上了碧水,蓝天爱上了白云。
    那次他听秋玲称赞蝙蝠衫后,利用出差的机会,跑遍了大半个广州市区,用高
出几倍的价格买回了那件漂亮的蝙蝠衫。那天他与秋玲约好会面的地点时间,把改
了不知多少遍、抄了不知多少遍,才终于写成的一封求爱信,小心地放进蝙蝠衫衣
袋,要把自己的一片圣洁的爱,奉献给自己心中的安琪儿。
    走到街心拐弯的路口,他意外地听到了暗影中的一串对话:
    “看见没有,姓岳的把小相好的又找去啦!”
    “哪个姓岳的?”
    “还有哪个?除了天老爷数他大的那一个呗!”
    “小相好的是哪个?”
    “还有哪个?彭彪子的闺女呗。”
    “这可不敢瞎说!”
    “瞎说嘴上长疗!去年秋里人家就眼见了的!
    羸官被惊得魂飞魄散,心里仿佛喷出了血。岳鹏程与秋玲关系密切他是知道的,
却万没有想到……当他清醒之后,立即飞也似地跑回家中,抓起一根棍子便要去找
岳鹏程。棍子被夺下了,淑贞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儿,羸官只是放声大哭。他仇
恨!他屈辱!然而,他怎么能够把这仇恨和屈辱的真相,告诉慈爱的母亲呢?……
    他离开了那个毁灭了他的爱情、根本不配他称为爸爸的人。他用自己全部的生
命和才智去创造新的生活,去与那个人争雄斗法。那仇恨和屈辱被深深地埋在心的
底层。那无形的东西,正如同掩埋于地下的原子核,无时不挥发出巨大的能量。今
天的酒宴失态,酒宴后突然作出的收留石硼丁儿的决定,以及生发的急于回家和见
到母亲的愿望,便正是那深埋心底的“原子核”作用的显现。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企望回到母亲身边,用自己的爱和母亲的爱,去
熨平那仇恨和屈辱的创伤时,得到的却是更加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屈辱!
    他要彻底根除这仇恨和屈辱!他要等着母亲回来,坚决地劝母亲与那个人断绝
一切联系,搬到小桑园去!为了母亲能够免除屈辱和痛苦,为了母亲能够得到安宁
和幸福,他愿意终生侍奉在母亲膝前。哪怕需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割下,
去换取母亲的一丝欣慰,换取母亲所需要的一粒仙丹、一棵长生草,羸官也在所不
惜!
    一种崇高得近乎神圣的情流升腾起来。羸官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觉出了眼睛的
潮润。那潮润旋即便凝作了涔涔热泪,破眶四溢……
    那近乎神圣的情流很快升腾到了极致,随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和力量,
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仇恨。那仇恨使羸官以近乎疯狂的神态跳跃起来。
    一盆培植了六七个年头,被岳鹏程视为夸耀之物的君子兰,被猛地摔到院墙角
落。一声闷响惊起他撤,张牙舞爪直向羸官扑来。羸官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切罪恶的
元凶,抓起一根棍棒,便迎上前去。恺撒从未遇到过这样凶猛的进攻,不得不带着
一身鳞伤败下阵去,远远地站在院门那边,用惊恐燥哑的音调,发着警报和已经起
不了多少作用的威胁。
    羸官气犹未尽。他奔到屋里,拉开抽屉、打开箱子、掀开床单,把属于岳鹏程
的一切杯盘器皿、家什物件、书信古玩,统统丢进一个废旧物品堆里。做完这一切
之后,他又在房间里搜寻着,把搜索出来的一切物品,以最简便的方式或者就地毁
坏,或者丢到人眼不及的旮旯里。
    他进到会客间。墙上那幅旧式结婚照上,憨笑的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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