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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10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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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

    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

    求恳的神色。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

    甚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

    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

    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霎时

    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

    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允便

    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

    ,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

    彩,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

    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

    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

    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

    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

    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吸。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

    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

    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

    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

    ,口中只说:“小师妹,你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

    ,就此人事不知了。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跟着琴声宛转往复

    ,曲调甚是熟习,听着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

    永远永远听着这琴声不断。琴声果然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迷迷糊糊的

    又睡着了。待得二次醒转,耳中仍是这清幽的琴声,鼻中更闻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睁开

    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堆满眼前,心想:“这是甚么地方?”

    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她坐

    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射进

    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令狐冲想要坐起,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嘎然而

    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

    溢。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

    自己救到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

    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闻到一些烤肉的香气。

    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大笑

    了起来。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

    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坐了

    起来,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含泪道:“多……多

    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各有各的业报。”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盈

    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

    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

    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欢你的。”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

    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我只

    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

    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前,

    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

    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冲见那坟虽以乱石堆成,却大

    小石块错落有致,殊非草草,坟前坟后都是鲜花,足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

    激。坟前竖着一根削去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

    之墓”。令狐冲又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

    :“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甚么夫妻。”令狐冲道:“那也说

    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所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

    鸟唱和不绝,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

    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独自个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这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静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

    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已痊愈了八九。盈盈每日教

    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这日清晨起来,只见岳灵珊的坟上

    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嫩芽,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

    忽听得背后传来几下清幽的箫声,他回过头来,只见盈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

    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将过去,见那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剑

    削下竹枝,穿孔调律,制成了洞箫。他搬过瑶琴,盘膝坐下,跟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

    渐的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曲

    》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子如此难奏,不知甚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

    这曲子乐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个特异之处,何以如此,却难以索

    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冲拍

    手道:“是了,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日月教的曲长老合奏此曲,琴箫之声

    共起鸣响,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师叔说,原是为琴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

    :“你抚琴,我吹箫,咱们慢慢一节一节的练下去。”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那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

    ,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令狐冲做个鬼

    脸,知道盈盈性子是最腼腆,虽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对,却从来不许自己言行稍有越

    礼,再说句笑话,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当下凑过去看她展开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

    释,学着奏了起来。抚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奥,变化繁复,更是艰难

    ,但令狐冲秉性聪明,既得名师指点,而当日在洛阳绿竹巷中就已起始学奏,此后每逢闲

    日,便即练习,时日既久,自有进境。此刻合奏,初时难以合拍,慢慢的终于也跟上去了

    ,虽不能如曲刘二人之曲尽其妙,却也略有其意境韵味。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鬓厮磨,

    合奏琴箫,这青松环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渐渐都淡忘

    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被卷入武林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甚么

    都快活了。这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内息不顺,无法宁静,接连

    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了。盈盈道:“你累吗?休息一会再说。”令狐冲道

    :“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琴。”盈盈道:“

    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道山谷东南有许多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下分草拂树,行出八九里,来

    到野桃树下,纵身摘了两枚桃子,二次纵起时又摘了三枚。眼见桃子已然熟透,树下已掉

    了不少,数日间便会尽数自落,在地下烂掉,当下一口气摘了数十枚,心想:“我和盈盈

    吃了桃子之后,将桃核种在山谷四周,数年后桃树成长,翠谷中桃花灿烂,那可多美?”

    忽然间想起了桃谷六仙:“这山谷四周种满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变成了桃

    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个儿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

    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

    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响。令狐冲立即伏低,藏身长

    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腻了,听这声音多半是只野兽,若能捉到一只羚

    羊野鹿,也好教盈盈惊喜一番。”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令

    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冲着盈盈和我来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没弄错吗?岳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

    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父来了,那是甚么人?”另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

    香主四周都查察过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市镇码头、水陆两道,

    都不见这对小夫妇的踪迹,定是躲在近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

    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知道小师妹受伤,却不知她已经死了,自是有不

    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父师娘。若不是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

    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

    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能引他过来。”那

    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

    笑道:“葛长老说得好。属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甚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

    答你老的恩典。”令狐冲心下恍然:“原来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们走得远

    远地,别来骚扰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师父武功大进,他们人数再多,也决计不是师

    父的敌手。师父精明机警,武林中无人能及,凭他们这点儿能耐,想要诱我师父上当,那

    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拍拍拍的击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

    老也拍拍拍的击了三下。脚步声响,四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奔到近处,令狐

    冲听了出来,这二人抬着一件甚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儿了?功劳不小哪。”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

    :“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

    ,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起身上没带剑。他手无长剑,

    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暗着急,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老道:“岳

    夫人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杜长老笑道:“这婆娘失魂

    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

    起,却原来是草包一个。”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十天

    遍寻不获,自然是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哪里是草包一个?你们辱我师娘,待会教你

    们一个个都死于我剑下。”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没剑,刀也行。”只听那

    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

    如何将岳不群引来。”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葛长老微一踌躇,道:“咱

    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义重,决计不敢反抗。”杜长

    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可就有点

    儿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

    两位长老之前,原挨不上属下说话……”正说到这里,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杜长

    老道:“包长老到了。”片刻之间,两人自西如飞奔来,脚步极快。葛长老道:“莫长老

    也到了。”令狐冲暗暗叫苦:“从脚步声听来,这二人似乎比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

    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师娘?”只听葛杜二长老齐声说道:“包莫二兄也到了,当真再好不

    过。”葛长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个老者喜道:“

    妙极,妙极!两位辛苦了。”葛长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劳。”那老者道:“大家奉教

    主之命出来办事,不论是谁的功劳,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冲听这老者的声音有些耳

    熟,心想:“莫非是当日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的?”他运起内功,听得到各人说话,却不

    敢探头查看。魔教中的长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动弹,只怕便给他们查觉了。葛长老

    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议,怎生才诱得岳不群到来,擒他到黑木崖去。”另

    一名长老道:“你们想到了甚么计较?”葛长老道:“我们一时还没想到甚么良策,包莫

    二兄到来,定有妙计。”先一名老者说道:“五岳剑派在嵩山封禅台争夺掌门之位,岳不

    群刺瞎左冷禅双目,威震嵩山,五岳剑派之中,再也没人敢上台向他挑战。听说这人已得

    了林家辟邪剑法的真传,非同小可,咱们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不能小觑了他。”杜长老

    道:“正是。咱们四人合力齐上,虽然未必便输于他,却也无必胜之算。”莫长老道:“

    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请说出来如何?”

    那姓包的长老道:“我虽已想到一条计策,但平平无奇,只怕三位见笑了。”莫葛杜

    三长老齐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计策,定是好的。”包长老道:“这其实是个笨法

    子。咱们掘个极深的陷坑,上面铺上树枝青草,不露痕迹,然后点了这婆娘的穴道,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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