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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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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

    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

    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

    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

    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

    岁。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

    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

    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

    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么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

    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么老了,头颈

    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

    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

    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迳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

    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

    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

    走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

    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

    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向程英

    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

    说:“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

    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肩肩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

    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

    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

    后走入了桑树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

    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

    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

    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怪客

    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拚命的大叫

    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

    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

    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

    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

    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

    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

    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

    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

    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是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的伤

    心,又为甚么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是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幌

    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

    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么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

    着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几步,只见怪客头上

    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

    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

    可是见他满脸鲜血,实在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

    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么?”

    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

    着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

    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

    还不如让我死了乾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怪客摇摇

    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么头上破了这么一大块,

    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么?

    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斑斑的甚

    是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

    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

    了他的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

    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

    话都忘了,只记着这个新相识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心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

    “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说着

    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后,永远跟着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

    认得了吗?”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有义父。”怪客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

    “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多年

    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今阿沅早长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

    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

    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

    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甚是害怕,脸上却仍是带着微笑,颤声

    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

    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

    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我给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忘记

    了。”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一个小女孩甚是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

    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

    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么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

    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大槐树,道:“就在那边。”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

    踪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着两座

    坟墓,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

    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

    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

    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

    回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么?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

    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

    我大妈也死了。”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色苍

    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

    吓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

    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大块树只踢得不住摇

    幌,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那株

    槐树用力摇幌,似要拔将起来。但那槐树干粗枝密,却那里拔得它起?他高声大叫:“你亲

    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么答应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声

    音渐渐嘶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

    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

    截。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

    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

    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的少

    年。两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

    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

    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着击出,一掌双发,拍拍两响,

    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是鲜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

    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

    他正自纵身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

    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

    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

    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

    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

    人打听,直到天色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

    飞跑着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

    程英跟着进厅,和陆无双顺着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

    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是殷红如血。

    陆立鼎听着女儿叫嚷,忙问:“你说甚么?”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

    坟。”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陆立鼎知

    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甚么事?”陆无双咭咭咯咯

    的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上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

    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被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

    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

    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乱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许多铁器崭凿印痕、

    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尸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

    们死后尚来毁尸泄愤?当即提刀追赶。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

    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

    坟前,更无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

    只是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

    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妻报仇。那时他说:『我

    此病已然不治,这场冤仇,那赤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在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

    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当晚便即自刎殉

    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么的自

    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干甚么?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

    门上印上血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

    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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