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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3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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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短,化单为双。杨兄,你祖上杨再兴是岳爷爷麾下的名将。你二位是忠义之后,北方沦

    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后八拜为交,义结金兰,一起搬到牛家村来居住。是也不是?”

    郭杨二人听他将自己身世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更是惊讶无比,只得点头称是。曲三道:

    “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杨再兴,本来都是绿林好汉,后来才归顺朝廷,为大宋出力。劫盗不

    义之财,你们的祖宗都干过了的。这两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杨铁心寻思:“若是不

    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双手接过,说道:“如此多谢了!”曲三霁然色喜,提起包裹缚

    在背上,说道:“回家去吧!”当下三人并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获,得到了道君

    皇帝所画的两幅画,又有他写的一张字。这家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体的书法,却

    委实是妙绝天下。”郭杨二人也不懂甚么叫作“翎毛丹青”与“瘦金体的书法”,只唯唯而

    应。走了一会,杨铁心道:“日间听那说话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这道君皇

    帝手里,他画的画、写的字,又是甚么好东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险,巴巴的到皇宫去盗了

    出来?”曲三微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郭啸天道:“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

    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

    学文学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定然一事无成。”曲三

    道:“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

    数韬略,以至医卜星相,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说着

    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轮残月,长叹一声。

    月光映照下,郭杨二人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郭杨二人回到家中,将两件金

    器深深埋入后院地下,对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两人此后一如往日,耕种打猎为生,闲来

    习练兵器拳脚,便只两人相对之时,也决不提及此事。两人有时也仍去小酒店对饮几壶,那

    跛子曲三仍是烫上酒来,端来蚕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后一跷一拐的走开,坐在门边,对

    着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但郭杨二人瞧向他的眼

    色,自不免带上了几分敬畏之意。秋尽冬来,过一天冷似一天。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

    便下起雪来。第二日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的。杨铁心跟浑家包

    氏说了,今晚整治酒肴,请义兄夫妇过来饮酒赏雪。吃过中饭后,他提了两个大葫芦,到村

    头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却见一对板门关得紧紧地,酒帘也收了起来。杨铁心打了几下

    门,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却不听得应声。隔了一会,他又叫了几声,屋内仍

    无应声,走到窗边向内一张,只见桌上灰尘积得厚厚地,心想:“几天没到村头来,原来曲

    三已有几天不在家了。可别出了事才好。”当下只得冲风冒雪,到五里外的红梅村去买了

    酒,就便又买了一只鸡,回到家来,把鸡杀了,请浑家整治。他浑家包氏,闺名惜弱,便是

    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女儿,嫁给杨铁心还不到两年。当晚包氏将一只鸡和着白菜、豆

    腐、粉丝放入一只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着,再切了一盘腊鱼腊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请

    郭啸天夫妇饮酒。

    郭啸天欣然过来。他浑家李氏却因有了身孕,这几日只是呕酸,吃了东西就吐,便推辞

    不来。李氏的闺名单字一个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一阵子话。

    包惜弱给她泡了一壶热茶,这才回家来张罗,却见丈夫和郭啸天把炭炉搬在桌上,烫了酒,

    两人早在吃喝了。郭啸天道:“弟妹,我们不等你了。快来请坐。”郭杨二人交好,又都是

    豪杰之士,乡下人家更不讲究甚么男女避嫌的礼法。包惜弱微笑答应,在炭炉中添了些炭,

    拿一只酒杯来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见两人脸上都是气忿忿地,笑问:“又有甚么事,惹

    得哥儿俩生气了?”杨铁心道:“我们正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郭啸天道:“昨儿我

    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听人谈到韩胄这贼宰相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

    不论哪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宰相压根儿就不

    瞧他的文书。”杨铁心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宰相;有这样的宰相,就有这样

    的官吏。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忽然见到大批官兵拥着一

    群官儿们过来,却是韩宰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他自管砍柴,也不理会。忽听得那韩胄叹

    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野风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

    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杨铁心道:“是

    啊,真会凑趣。那狗子叫了一会,从草里钻将出来,你道是甚么狗子?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

    的堂堂府尹赵大人。”包惜弱笑弯了腰,直叫:“啊哟!”郭啸天道:“赵大人这一扮狗

    叫,指日就要高升。”杨铁心道:“这个自然。”

    三人喝了一会酒,只见门外雪下得更大了。热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觉得暖烘烘的,忽听

    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道士。那道士头

    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

    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郭啸天道:“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来也是条

    好汉。只没个名堂,不好请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几杯,交交这个朋

    友。”两人都生性好客,当即离座出门,却见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却

    也不是发足奔跑,如此轻功,实所罕见。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感惊异。杨铁心扬声大叫:

    “道长,请留步!”喊声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

    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顷刻间来到门外,脸上满是鄙夷

    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说出来罢!”杨铁心心想我们好意请

    你喝酒,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当下扬头不睬。郭啸天抱拳道:“我们兄弟正自烤火饮酒,

    见道长冒寒独行,斗胆相邀,冲撞莫怪。”那道人双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

    酒!”大踏步进来。

    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教道长法号。”斗

    然间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手腕上一

    紧,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时之间,便似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热,急忙运劲抵

    御,哪知整条右臂已然酸麻无力,腕上奇痛彻骨。郭啸天见义弟忽然满脸胀得通红,知他吃

    亏,心想本是好意结交,倘若贸然动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汉,忙抢过去道:“道长请这边

    坐!”那道人又是冷笑两声,放脱了杨铁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样的居中而坐,说

    道:“你们两个明明是山东大汉,却躲在这里假扮临安乡农,只可惜满口山东话却改不了。

    庄稼汉又怎会功夫?”

    杨铁心又窘又怒,走进内室,在抽屉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怀里,这才回到内堂上,筛

    了三杯酒,自己干了一杯,默然不语。那道人望着门外大雪,既不饮酒,也不说话,只是微

    微冷笑。郭啸天见他满脸敌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脚,取过道人面前酒杯,将杯中酒

    一口干了,说道:“酒冷得快,给道长换一杯热的。”说着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过一口喝

    了,说道:“酒里就是有蒙汗药,也迷我不倒。”杨铁心更是焦躁,发作道:“我们好意请

    你饮酒,难道起心害你?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四,快请出去吧。我们的酒不会酸了,菜又不

    会臭了没人吃。”那道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取过酒壶,自斟自酌,连干三杯,忽地

    解下蓑衣斗笠,抛在地下。杨郭两人细看时,只见他三十余岁年纪,双眉斜飞,脸色红润,

    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着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声,杨郭二人都跳起

    身来。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包惜弱惊叫:“哎唷!”逃进了内堂。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那道人将革囊又是一

    抖,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一个是心,一个是肝,看来不像是猪心猪肝,只怕便是人

    心人肝。杨铁心喝道:“好贼道!”匕首出怀,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冷笑道:“鹰爪

    子,动手了吗?”左手掌缘在他手腕上一击。杨铁心腕上一阵酸麻,五指登时无力,匕首已

    被他夹手夺去。郭啸天在旁看得大惊,心想义弟是名将之后,家传的武艺,平日较量武功,

    自己尚稍逊他一筹,这道人却竟视他有如无物,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上相传的“空手夺白

    刃”绝技,这功夫只曾听闻,可从来没见过,当下惟恐义弟受伤,俯身举起板凳,只待道人

    匕首刺来,就举凳去挡。谁知那道人并不理会,拿起匕首一阵乱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

    跟着一声长啸,声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将下来,腾的一声,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

    起来,看那人头时,已被他手掌击得头骨碎裂,连桌子中间也裂开一条大缝。两人正自惊疑

    不定,那道人喝道:“无耻鼠辈,道爷今日大开杀戒了!”杨铁心怒极,哪里还忍耐得住,

    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铁枪,抢到门外雪地里,叫道:“来来来,教你知通杨家枪法的厉害。”

    那道人微微冷笑,说道:“凭你这为虎作伥的公门鼠辈也配使杨家枪!”纵身出门。郭啸天

    见情势不妙,奔回家去提了双戟,只见那道人也不拔剑,站在当地,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

    响。杨铁心喝道:“拔剑吧!”那道人道:“你两个鼠辈一齐上来,道爷也只是空手对

    付。”杨铁心使个旗鼓,一招“毒龙出洞”,枪上红缨抖动,卷起碗大枪花,往道人心口直

    搠过去。那道人一怔,赞道:“好!”身随枪走,避向左侧,左掌翻转,径自来抓枪头。杨

    铁心在这杆枪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传技艺。要知杨家枪非间小可,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

    枪,率领三百宋兵在小商桥大战金兵四万,奋力杀死敌兵二千余名,刺杀万户长撒八孛堇、

    千户长、百户长一百余人,其时金兵箭来如画,他身上每中一只敌箭,随手折断箭干再战,

    最后马陷泥中,这才力战殉国。金兵焚烧他的尸身,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余。这一仗杀得金

    兵又敬又怕,杨家枪法威震中原。杨铁心虽然不及先祖威勇,却也已颇得枪法心传,只见他

    攒、刺、打、挑、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缨红光点点,好一路枪法!杨铁心把

    那枪使发了,招数灵动,变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随枪走,趋避进退,却哪里刺得着他半分?

    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杨铁心不禁焦躁,倒提铁枪,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发足追

    来。杨铁心大喝一声,双手抓住枪柄,斗然间拧腰纵臂,回身出枪,直刺道人面门,这一枪

    刚猛狠疾,正是杨家枪法中临阵破敌、屡杀大将的一招“回马枪”。当年杨再兴在降宋之前

    与岳飞对敌,曾以这一招刺杀岳飞之弟岳翻,端的厉害无比。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

    门,叫声:“好枪法!”双掌合拢,拍的一声,已把枪尖挟在双掌之间。杨铁心猛力挺枪往

    前疾送,竟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大惊,奋起平生之力往里夺回,枪尖却如已铸在一座铁山之

    中,哪里更拉得回来?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枪尖始终脱不出对方双掌的挟持。那道人哈哈

    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间一击,格的一声,杨铁心只觉虎口剧痛,急忙

    撒手,铁枪已摔在雪地之中。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得罪了。请教贵

    姓。”杨铁心惊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姓杨,草字铁心。”道人道:“杨再兴杨将军是

    阁下祖上吗?”杨铁心道:“那是先曾祖。”那道人肃然起敬,抱拳道:“适才误以为两人

    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却原来竟是忠良之后,实是失敬,请教这位高姓。”郭啸天道:“在

    下姓郭,贱字啸天。”杨铁心道:“他是我的义兄,是梁山泊好汉赛仁贵郭盛头领的后

    人。”那道人道:“贫道可真鲁莽了,这里谢道。”说着又施了一礼。郭啸天与杨铁心一齐

    还礼,说道:“好说,好说,请道长入内再饮三杯。”杨铁心一面说,一面拾起铁枪。道人

    笑道:“好!正要与两位喝个痛快!”

    包惜弱挂念丈夫与人争斗,提心吊胆的站在门口观看,见三人释兵言欢,心中大慰,忙

    入内整治杯盘。三人坐定,郭杨二人请教道人法号。道人道:“贫道姓丘名处机……”杨铁

    心叫了一声:“啊也!”跳起身来。郭啸天也吃了一惊,叫道:“遮莫不是长春子吗?”丘

    处机笑道:“这是道侣相赠的贱号,贫道愧不敢当。”郭啸天道:“原来是全真派大侠长春

    子,真是有幸相见。”两人扑地便拜。

    丘处机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官府追得很紧,两位忽然相招饮

    酒,这里是帝王之都,两位又不似是寻常乡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啸天道:“我这兄弟性

    子急躁,进门时试了道长一手,那是更惹道长起疑了。”丘处机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劲

    力?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的鹰犬,乔装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贫道。适才言语无礼,实是

    鲁莽得紧。”杨铁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几杯酒。丘处机指着地

    下碎裂的人头,说道:“这人名叫王道乾,是个大大的汉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

    辰,他竟与金人勾结,图谋侵犯江南。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杨郭二人久闻江

    湖上言道,长春子丘处机武功卓绝,为人侠义,这时见他一片热肠,为国除奸,更是敬仰。

    两人乘机向他讨教些功夫,丘处机详为点拨。杨家枪法虽是兵家绝技,用于战场上冲锋陷

    阵,固是所向无敌,当者披靡,但以之与武学高手对敌,毕竟颇为不足。丘处机内外兼修,

    武功虽然尚未登峰造极,却也已臻甚高境界,杨铁心又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却是丘

    处机见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称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枪法使完,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

    嫡传,要是真的对敌,数招之间就已把他铁枪震飞了;当下说明这路枪法的招数本意用于马

    上,若是步战,须当更求变化,不可拘泥成法。杨郭二人听得不住点头称是。杨家枪是传子

    不传女的绝艺,丘处机所知虽博,却也不明枪法中的精奥,当下也向杨铁心请教了几招。三

    人酒酣耳热,言谈甚是投机。杨铁心道:“我们兄弟两人得遇道长,真是平生幸事。道长可

    能在舍下多盘桓几日吗?”丘处机正待答话,忽然脸色一变,说道:“有人来找我了。不管

    遇上甚么事,你们无论如何不可出来,知道吗?”郭杨二人点头答应。丘处机俯身拾起人

    头,开门出外,飞身上树,躲在枝叶之间。郭杨二人见他举动奇特,茫然不解。这时万籁无

    声,只听得门外朔风虎虎,过了一阵,西面传来隐隐的马蹄之声,杨铁心道:“道长的耳朵

    好灵。”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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