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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3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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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伸臂在他腰里一抱,纵身而起,轻轻落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发

    问,嘴巴已被按住,当下伏在地上,不敢作声,从石后露出一对眼睛,注目凝视。

    过不多时,悬崖背后一条黑影腾跃而上,月光下长发飞舞,正是铁尸梅超风。那崖背比

    崖前更加陡峭,想来她目不见物,分不出两者的难易。幸而如此,否则江南六怪此时都守在

    崖前,要是她从正面上来,双方一动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风斗然间转过身子,郭靖吓得忙缩头岩下,过得片刻,才想起她双目已盲,又悄悄

    探出头来,只见她盘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纳功夫来。郭靖恍然大悟,才知

    这呼吸运气,果然便是修习内功,心中对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过了一阵,忽听得梅超风全

    身发出格格之声,初时甚为缓慢,后来越来越密,犹如大锅沙炒豆,豆子熟时纷纷爆裂一

    般。听声音是发自人身关节,但她身子纹丝不动,全身关节竟能自行作响,郭靖虽不知这是

    上乘奇门内功,但也觉得此人功夫实在非同小可。这声音繁音促节的响了良久,渐渐又由急

    而慢,终于停息,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来,左手在腰里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飞出烂银也似的

    一条长蛇来,郭靖吃了一惊,凝神看时,原来是条极长的银色软鞭。他三师父韩宝驹的金龙

    鞭长不过六尺,梅超风这条鞭子竟长了七八倍,眼见是四丈有奇。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月

    光照在她脸上,郭靖见她容颜仍是颇为秀丽,只是闭住了双目,长发垂肩,一股说不出的阴

    森诡异之气。

    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贼汉子,你在阴世,可也天天念着我

    吗?“只见她双手执在长鞭中腰,两边各有二丈,一声低笑,舞了起来。

    这鞭法却也古怪之极,舞动并不迅捷,并无丝毫破空之声,东边一卷,西边一翻,招招

    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间她右手横溜,执住鞭梢,四丈长的鞭子伸将出去,搭住一块大

    石,卷了起来,这一下灵便确实,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惊奇,那鞭头甩去了大石,忽然

    向他头上卷来,月光下看得分明,鞭头装着十多只明晃晃的尖利倒钩。郭靖早已执刀在手,

    眼见鞭到,更不思索,顺手挥刀往鞭头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掀倒

    在地,眼前银光闪动,长鞭的另一端已从头顶缓缓掠过。郭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

    是伯伯相救,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长鞭打得脑浆迸裂了。”幸喜刚才那道人手法

    敏捷,没发出半点声响,梅超风并未察觉。

    她练了一阵,收鞭回腰,从怀里摸出一大块东西来,摊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会,

    站起来做了几个姿势,又在那东西上摸索寻思,这般闹了许久,才把那块不知是布是革的东

    西收入怀里,从悬崖背后翻了下去。

    郭靖长长喘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道人低声道:“咱们跟着她,瞧她还闹甚么鬼。”抓

    住郭靖的腰带,轻轻从崖后溜将下去。两人下崖着地时,梅超风的人影已在北面远处。那道

    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时觉得行走时身子轻了大半。两人步履如飞,远远跟踪,在大

    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时,见前面影影绰绰竖立着数十个大营帐,梅超风身形晃

    动,隐没在营帐之中。两人加快脚步,避过巡逻的哨兵,抢到中间一座黄色的大帐之外,伏

    在地下,揭开帐幕一角往里张望时,只见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将一名大汉砍死在地。

    那大汉倒将下来,正跌在郭靖与道人眼前。郭靖识得这人是铁木真的亲兵,不觉一惊,心

    想:“怎么他在这里给人杀死?”转轻把帐幕底边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凶的那人正好转过面

    来,却是王罕的儿子桑昆。只见他把长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迹,说道:“现下你再没疑心了

    罢?”另一人道:“铁木真义兄智勇双全,就怕这事不易成功。”郭靖认得这人是铁木真的

    义弟札木合。桑昆冷笑道:“你爱你义兄,那就去给他报信罢。”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

    义弟,你父亲待我这般亲厚,我当然不会负你。再说,铁木真一心想并吞我的部众,我又不

    是不知,只不过瞧在结义的份上,没有跟他破脸而已。”郭靖寻思:“难道他们阴谋对付铁

    木真汗?这怎么会?”又听得帐中另一人说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是给他先动

    手干你们,你们就糟了。事成之后,铁木真的牲口、妇女、财宝全归桑昆:他的部众全归札

    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为镇北招讨使。”郭靖只见到这人的背影,于是悄悄爬过数尺,瞧

    他侧面,这人好生面熟,身穿镶貂的黄色锦袍,服饰甚是华贵,琢磨一下他的语气,这才想

    起:“嗯,他是大金国的六王爷。”札木合听了这番话,似乎颇为心动,道:“只要是义父

    王罕下令,我当然服从。”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

    国。回头我去请令,他不会不给六王爷的面子。”完颜洪烈道:“我大金国就要兴兵南下灭

    宋,那时你们每人统兵二万前去助战,大功告成之后,另有封赏。”桑昆喜道:“向来听说

    南朝是花花世界,满地黄金,女人个个花朵儿一般。六王爷能带我们兄弟去游玩一番,真是

    再好不过。完颜洪烈微微一笑,道:“那还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这么

    多。”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完颜洪烈道:“如何对付铁木真,请两位说说。”顿了一顿,

    又道:“我先已和铁木真商议过,要他派兵相助攻宋,这家伙只是不允。他为人精明,莫要

    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图谋于他。这件事可须加倍谨慎才是。”这时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

    扯,郭靖回过头来,只见梅超风在远处抓住了一个人,似乎在问他甚么。郭靖心想:“不管

    她在这里捣甚么鬼,恩师们总是暂且不妨。我且听了他们计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于

    是又伏下地来。只听桑昆道:“他已把女儿许给了我儿子,刚才他派人来跟我商量成亲的日

    子。”说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汉一指,又道:“我马上派人去,请他明天亲自来跟我爹爹面

    谈。他听了必定会来,也决不会多带人手。我沿路埋伏军马,铁木真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

    出我手掌心了。”说着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干掉铁木真后,咱们两路兵马立即冲他

    大营。”郭靖又气又急,万料不到人心竟会如此险诈,对结义兄弟也能图谋暗算,正待再听

    下去,那道人往他腰里一托,郭靖身子略侧,耳旁衣襟带风,梅超风的身子从身旁擦了过

    去,只见她脚步好快,转眼已走出好远,手里却仍抓着一人。那道人牵着郭靖的手,奔出数

    十步,远离营帐,低声道:“她是在询问你师父们的住处。咱们须得快去,迟了怕来不及

    啦。”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时,已近午时。那道人道:“我

    本来不愿显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师父说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顾不得小节。你进去

    通报,说全真教马钰求见江南六侠。”

    郭靖两年来跟他夜夜相处,这时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马钰是多大的来头,当

    下点头答应,奔到蒙古包前,揭开帐门,叫声:“大师父!”跨了进去。

    突然两只手的手腕同时一紧,已被人抓住,跟着膝后剧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声,

    铁杖当头砸将下来。郭靖侧身倒地,只见持杖打来的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只吓得魂飞天外,

    再也想不到抵挡挣扎,只有闭目待死,却听得当的一声,兵刃相交,一人扑在自己身上。

    他睁眼看时,只见七师父韩小莹护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长剑却已

    被柯镇恶铁杖砸飞。柯镇恶长叹一声,铁杖在地下重重一顿,道:“七妹总是心软。”郭靖

    这时才看清楚抓住自己双手的是朱聪和全金发,胆战心惊之下,全然胡涂了。柯镇恶森然

    道:“教你内功的那个人呢?”郭靖结结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见六位师

    父。”六怪听说梅超风胆敢白日上门寻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齐手执兵刃,抢出帐外,

    日影下只见一个苍髻道人拱手而立,哪里有梅超风的影子?

    朱聪仍是抓着郭靖右腕脉门不放,喝道:“梅超风那妖妇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见

    到她啦,只怕待会就来。”六怪望着马钰,惊疑不定。马钰抢步上前,拱手说道:“久慕江

    南六侠威名,今日识荆,幸何如之。”朱聪仍是紧紧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点头为礼,说

    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

    郭靖想起自己还未代他通报,忙抢着道:“他是全真教马钰。”六怪吃了一惊,他们知

    道马钰道号丹阳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阳的首徒,王重阳逝世后,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长

    春子丘处机还是他的师弟。只是他闭观静修,极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气不及丘处

    机,至于武功修为,却是谁也没有见过,无人知道深浅。柯镇恶道:“原来是全真教掌教到

    了,我们多有失敬。不知道长光降漠北,有何见教?可是与令师弟嘉兴比武之约有关吗?”

    马钰道:“敝师弟是修道练性之人,却爱与人赌强争胜,大违清静无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

    所当为,贫道曾重重数说过他几次。他与六侠赌赛之事,贫道实不愿过问,更与贫道没半点

    干系。两年之前,贫道偶然和这孩子相遇,见他心地纯良,擅自授了他一点儿强身养性、以

    保天年的法门,事先未得六侠允可,务请勿予怪贵。只是贫道没传他一招半式武功,更无师

    徒名份,说来只是贫道结交一个小朋友,倒也没坏了武林中的规矩。”说着温颜微笑。

    六侠均感诧异,却又不由得不信。朱聪和全金发当即放脱了郭靖的手腕。韩小莹喜道:

    “孩子,是这位道长教你本事的吗?你干么不早说?我们都错怪你啦。”说着伸手抚摸他肩

    头,心中十分怜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说的。”韩小莹斥道:“甚么他不他的?

    没点规矩,傻孩子,该叫‘道长’。”虽是斥责,脸上却尽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

    长。”这两年来,他与马钰向来“你、我”相称,从来不知该叫“道长”,马钰也不以为

    意。马钰道:“贫道云游无定,不喜为人所知,是以与六侠虽近在咫尺,却未前来拜见,伏

    乞恕罪。”说着又行了一礼。原来马钰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后,心中好生相敬,又从尹志

    平口中查知郭靖并无内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从人的至理,雅不欲师弟丘

    处机又在这件事上压倒了江南六怪。但数次劝告丘处机认输,他却说甚么也不答应,于是远

    来大漠,苦心设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则哪有这么巧法,他刚好会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

    又这般毫没来由的为他花费两年时光?若不是梅超风突然出现,他一待郭靖内功已有根基,

    便即飘然南归,不论江南六怪还是丘处机,都不会知道此中原委的了。六怪见他气度谦冲,

    真是一位有道之士,与他师弟慷慨飞扬的豪态截然不同,当下一齐还礼。正要相询梅超风之

    事,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马飞驰而来,奔向铁木真所居的大帐。郭靖知道是桑昆派来诱杀

    铁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对柯镇恶道:“大师父,我过去一会就回来。”柯镇恶适才险些

    伤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对这徒儿更增怜爱,只怕他走开之后,竟遇上了梅超风而受到

    伤害,忙道:“不,你留在我们身边,千万不可走开。”

    郭靖待要说明原委,却听柯镇恶已在与马钰论当年荒山夜斗双煞的情景。他焦急异常,

    大师父性子素来严峻,动不动便大发脾气,实不敢打断他的话头,只待他们说话稍停,即行

    禀告,忽见一骑马急奔而来,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华筝,离开他们十多步远就

    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师父责怪,不敢过去,招手要她走近。

    华筝双目红肿,似乎刚才大哭过一场,走近身来,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

    去嫁给那个都史……”一言方毕,眼泪又流了下来。郭靖道:“你快去禀告大汗,说桑昆与

    札木合安排了诡计,要骗了大汗去害死他。”华筝大吃一惊,道:“当真?”郭靖道:“千

    真万确,是我昨晚亲耳听见的,你快去对你爹爹说。”华筝道:“好!”登时喜气洋洋,转

    身上马,急奔而去。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阴谋要害大汗,你怎么反而高兴?”转念一

    想:“啊,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嫁给都史了。”他与华筝情若兄妹,一直对她十分关切爱

    护,想到她可以脱却厄运,不禁代她欢喜,笑容满脸的转过身来。只听马钰说道:“不是贫

    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梅超风显然已得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真传,九阴白骨爪

    固然已练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银鞭的招数更是奥妙无方。咱们合八人之力,当然未必便输给

    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损伤。”韩小莹道:“这女子的武功确是十分厉害,但我们

    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马钰道:“听说张五侠与飞天神龙柯大侠都是为铜尸陈玄风所

    害。但各位既口诛了陈玄风,大仇可说已经报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梅超风一个孤

    身女子,又有残疾,处境其实也很可怜。”六怪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宝驹道:“她练这

    阴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无辜,道长侠义为怀,总不能任由她如此为非作歹。”朱聪

    道:“现下是她找上门来,不是我们去找他。”全金发道:“就算这次我们躲过了,只要她

    存心报仇,今后总是防不胜防。”马钰道:“贫道已筹划了一个法子,不过要请六侠宽大为

    怀,念她孤苦,给她一条自新之路。”朱聪等不再接口,静候柯镇恶决断。柯镇恶道:“我

    们江南七怪生性粗鲁,向来只知蛮拚硬斗。道长指点明路,我们感激不尽,就请示下。”他

    听了马钰的语气,知道梅超风在这十年之中武功大进,马钰口中说求他们饶她一命,其实是

    顾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点他们如何避开她的毒手。韩宝驹等却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

    感诧异。马钰道:“柯大侠仁心善怀,必获天佑。此外还有一层紧要之事。据贫道猜想,这

    十年之中,那梅超风一定又得了黄药师的传授。”朱聪惊道:“听说黑风双煞是桃花岛的叛

    徒,黄药师怎能再传她功夫?”马钰道:“贫道本也这样想,但听柯大侠所说当年荒山之战

    的情形,那梅超风当时的功夫与现下相差甚远。她如不再得明师指点,但凭自己苦练,决计

    到不了眼下这个地步。咱们今日诛了铁尸,要是黄药师见怪,这……”柯镇恶和朱聪都曾听

    人说过黄药师的武功,总是夸大到了荒诞离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术正

    宗,马钰以掌教之尊,对他尚且如此忌惮,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聪说道:“道长顾虑周详,

    我兄弟佩服得紧,就请示下妙策。”马钰道:“贫道这法子说来有点狂妄自大,还请六侠不

    要见笑才好。”朱聪道:“道长不必过谦,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谁不钦仰?”这句

    话向着马钰说来,他是一片诚敬之意。丘处机虽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聪却万万不甘对他说

    这句话。马钰道:“仗着先师遗德,贫道七个师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点儿虚名,想来那梅

    超风还不敢同时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贫道想施个诡计,用这点儿虚名将她惊走。这法子说

    来实非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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