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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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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几脚。闵子华知道受了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极力向焦公礼告罪,又向

    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来排解,消弭了一场大祸,又揭破了奸人的阴谋毒计,兄弟真

    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师、郑起云、张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谢,然后辞出。木桑解下背上

    棋盘,摸出囊中棋子,对袁承志道:“这些年来我老是牵挂着你,别的倒没甚么,就是想你

    陪我下棋。”袁承志见他兴致勃勃,微笑着坐了下来,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长待我恩

    重,难以报答。他一生惟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来稍尽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余

    人道:“你们都去睡吧。老道棋艺高深,千变万化,谅你们也看不懂。”焦公礼引崔秋山入

    内安睡。青青却定要旁观,不肯去睡。焦宛儿在一边递送酒菜水果。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着

    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

    想:“这位道长怎地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甚么羞?”宛儿

    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宛儿年纪比青青小了一岁,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装,本来不会

    看不出来,只是这两日她牵挂父亲生死安危。心无旁骛,又见青青是个美貌少年,一见面就

    拉她的手,隐隐觉得此人甚不庄重,此后就不敢对她直视,这时听袁承志说了,兀自不放

    心,轻轻除下青青的头巾,露出一头青丝秀发,头发上还插了两枚玉簪,于是扶她起身,仔

    细看时,但见青青细眉樱口,肌肤白嫩,果然是个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

    睡。”青青迷迷糊糊的道:“我不困,我还要看。道长……道长输了几局啦?”

    木桑笑道:“胡说!”宛儿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们再来看。”扶她到自己

    房里安睡。

    袁承志好几年没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

    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她是女子?”

    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见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没跟

    你相见。小心,要吃你这一块了,点眼!”说着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进,果然了

    得。或许还及不上你师父,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袁承志起立逊谢,道:“那全蒙恩师与

    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若是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甚么呢?你武功早胜

    过我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你若要我教几路棋道上的变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是得

    意,又道:“武功好,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

    行少女规规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赞不绝口呢。”袁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

    要是自己跟青青有甚么亲热举动,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

    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是高明之极了。又下数子,木桑在西边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

    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说是干冒奇险。他道:“承志,我这一手是有名堂的。

    老道过得几天,就要到西藏去。这一子深入重地,成败祸福,大是难料。”袁承志奇道:

    “道长万里迢迢的远去西藏干甚么?”木桑叹了口气,说道:“去找一件东西。那是先师的

    遗物。这件物事找不到,本来也不打紧,但若给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妥。好比下

    棋,这是抢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盘棋就输得干干净净。原来对方早已去了几年,我这几

    天才知,现下马上赶去,也已落后。”袁承志见他脸有忧色,浑不是平时潇洒自若的模样,

    知他此行关系重大,说道:“弟子随道长同去。咱们几时动身?”木桑摇摇头:“不行,不

    行,这事你可帮不上忙。”便在此时,忽听厅外微有声响,知道屋顶跃下了三个人来,袁承

    志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

    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袁承志道:“弟子不能跟师哥师嫂动手,只求道长设法排解。

    弟子自可认错赔罪。”木桑道:“怕甚么?动手打好啦,输不了!你师父怪起上来,就说是

    我叫打的。”

    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枚钢镖激射而至。木桑随手接

    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七人一齐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

    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气吃掉七子?”袁承志会意,说道:“弟子试试。”这时七人中有

    两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余五人各挺刀剑,冲将过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得篷篷声响,七名敌人齐被打中穴道,呛啷啷的

    一阵响,兵刃撒了一地。木桑点头道:“大有长进,大有长进!”

    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得响声,忙奔出来,只见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却倒了七名

    大汉。她也不多问,召来家丁,命将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绑缚了。

    这时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围困,眼见已陷绝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长把这

    块棋比作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将他这片棋子杀了,只怕于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转去东

    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续在西隅下子,说道:“凶险之极!这着棋一下,那可活

    了。你杀我不了啦!”又过了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袁承志输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

    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甚么进展。”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长妙着

    叠生,变化精奥,弟子抵挡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从心里喜欢出来,自吹自擂了一会,

    才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搜他们。”宛儿命众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除了暗器银两之

    外,搜出几封书信、几册暗语切口的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信给北京皇官

    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道关口盘查严密,是以特地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

    可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

    木桑大怒,叫道:“奸贼越来越大胆啦,哼,连皇宫里的太监也串通了。”右脚一起,

    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浆迸裂。他伸脚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来,道长!且待弟子仔细盘

    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袁承志劝住。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

    三盘棋。”袁承志笑道:“只要道长有兴,连下十盘,那也无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

    内睡了。

    袁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一动,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报,仗着这些

    密件,正好混进宫去行刺昏君,为爹爹报仇。”于是把一人穴道解了,问他谁是洪胜海。那

    人向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将洪胜海穴道解开盘问。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袁承志心想,看来他在同党面

    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说道:“我问你话,你若是老老

    实实回答,或者还可给你一条生路,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虽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为

    武功精强,是不是?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不服,我

    就跟你比比。你若赢了,放你走路。你若输了,一切可得从实说来。”洪胜海大喜,心想:

    “刚才也不知怎样,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

    后生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应。”答道:“好,只要你打败我,不论你问甚么,我

    都实说。”

    袁承志走近身去,双手执住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一拉一扯,绳索登时断成数截。洪胜海

    一怔,他身上所缚,都是丝麻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开后,曾暗中用力挣扎,只挣得绳索越

    缚越紧,哪知这少年只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了畏惧之意,说道:

    “怎样比法?咱们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为是那道长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跃进

    厅来的身法,是少林派东支的内家功夫了。”洪胜海又是一惊,入厅时见两人凝神下棋,眼

    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觉,哪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连门派家数也说得不

    错,便点了点头。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这里推推手吧。”洪胜海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袁承志笑道:“等你胜了我,自然会对你说。”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

    等他站起身来。袁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甚

    么呢?”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

    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赢

    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写满了一张纸,你还是推不动我,那怎么说?”洪胜海哈哈大

    笑,说道:“那时我再不认输,还要脸么?”心想:“这小子初出道儿,不知天高地厚,自

    恃手上力道了得,竟然对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见我生得文秀,只道我没有本事,且叫

    他试试。”说道:“这样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写了,你来吧。”右

    手握管,写了“恢复之计”四字。洪胜海潜运内力,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

    掌推去,只觉他左掌微侧,已把自己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

    抬,想把袁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一用力,他臂膀非断不可。袁承志右手写字,

    说道:“你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东渤海派的招数。嗯,那是‘斩蛟拳’。渤海派出

    自少林东支,原来阁下是渤海派。”

    洪胜海听他将自己的武功来历说得半点不错,心下骇然,这时他双掌已挟住对方臂膀,

    连运几次劲力,对方一条臂膀便如生铁铸成,纹丝不动。袁承志几句话一说完,臂膀一缩,

    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啪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

    洪胜海又惊又怒,展开本门绝学,双掌飞舞,惊涛骇浪般攻出。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

    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对方来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后,对洪胜海始终没瞧上一

    眼,偶尔还发出一两下反击,但左臂伸缩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稳稳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

    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拆得良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已使到尽头。袁承志道:“你

    的‘斩蛟拳’还有九招,我这篇文章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

    字!”

    洪胜海心下更惊,暗想此人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的

    掌法我从未见过,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决计不是。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招使了出来,

    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打倒对方,只盼将他身子震得

    一震,右手写的字有一笔涂污扭曲,也就可以借口脱身了。只听袁承志诵道:“‘但中有所

    危,不敢不告’。最后还有一个‘告’字!”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低

    头,双肘弯过,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他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哪

    知他这一使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觉肘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大力,蓦地向

    上托起,登时立足不稳,向后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倒在

    地。过了好一会,才摸清自己原来已被对方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焦

    宛儿拿了一把紫砂茶壶,走进书房,说道:“袁相公,这是新焙的狮峰龙井,你喝一杯

    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袁承志接过茶杯,见茶水碧绿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

    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桌上的那张纸,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纸上可有甚么破

    笔涂污?”焦宛儿接了过来,轻轻念诵了起来:

    “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

    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

    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

    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

    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

    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她于文中所指,不甚了了,见这一百多字书法甚是平

    平,结构章法,可说颇为拙劣,但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并无丝毫扭曲涂污,说道:“清清

    楚楚,一笔不苟,这是一篇甚么文章?”袁承志叹了口气,道:“这是袁督师当年守辽之

    时,上给皇帝的奏章。”焦宛儿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边事,于这些奏章也烂熟于

    胸。”袁承志摇头道:“我也只读过这几篇,那是我从小便背熟了的。”

    原来袁崇焕当年守卫辽边,抗御满洲入侵,深知崇祯性格多疑,易听小人之言,因此上

    了这篇奏章。后来崇祯果然中了满洲皇太极的反间之计,又信了奸臣的言语,将袁崇焕杀

    了。袁崇焕所疑惧的事情,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时,应松教他读书习字,曾将他

    父亲袁崇焕的诸篇奏章详为讲授。他除此之外,读书无多,此刻要写字,又想起满洲图谋日

    亟,边将无人,随手便写了出来。

    焦宛儿道:“袁相公这幅字,就给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实在难看。刚才跟这

    朋友打赌,才好玩写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给有学问的人见到,让人家笑话。”

    焦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袁承志问洪胜海道:“满洲九王派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甚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

    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才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

    惊人,小人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拜服之至。”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

    带,有甚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一点知觉。”袁承志

    道:“右边腰眼里呢?”洪胜海一按,忽然“哎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倒不觉甚

    么,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

    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

    洪胜海想走,却又不敢。过了好一会,袁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走么?”洪胜

    海言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

    留客。”洪胜海喜出望外,跪下磕头,站起来作了一揖,说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

    德。”袁承志点点头,又自看书。洪胜海走到书房门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

    飞身而出,回头一望,见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跃上屋顶,疾奔而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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