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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4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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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

    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

    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

    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

    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

    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

    官做?这未免是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

    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

    语,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

    笑,转过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

    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

    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

    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

    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

    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

    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

    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

    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

    将图折起,握在掌中。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想是他被

    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

    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

    报。”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

    恭送下山。”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

    是好?可是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

    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

    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

    转身入内。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

    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

    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

    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后与黄

    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

    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

    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

    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

    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

    四个响头。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

    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

    徒,哈哈,可喜可贺。”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好端端

    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

    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只听得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当

    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

    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

    道。”那僧人道:“啊。”轻拍她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

    到久了罢?”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

    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

    难,否则就算早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

    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

    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

    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

    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

    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

    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

    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神

    色越是惊讶。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

    地,向他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

    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一灯适才这一抬,一

    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

    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

    浅,岂知郭靖竟是顺着来势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

    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甘拜下风。”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

    她性命!”一言方毕,突然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

    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

    经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向前推出,

    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

    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

    他的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

    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黄蓉一生

    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

    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

    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久,到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给你

    治好。”哪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

    没有止歇。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

    容的瞪着自己,当即心中歉然:“我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

    一灯大师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何缘故。”只听一灯大师道:“孩子,你

    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慢说给伯伯听。”当下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

    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但随

    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

    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

    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

    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着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

    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将他夸奖了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只

    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

    凶!”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

    青,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

    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

    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

    奇道:“甚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

    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在弟子这里。刚

    才师父入定未回,是以还没呈给师父过目。”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若是你

    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

    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

    夫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心中大是起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

    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回过头来,却见一灯在细细审

    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

    瑛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知

    道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瑛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

    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

    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

    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

    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是少见。”

    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

    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

    “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他手臂道:

    “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

    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甚么间架、远近一点也不懂,可是笔

    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

    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

    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

    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

    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甚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

    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细看时,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

    纸一般无异,道:“当真是一样的,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一

    灯大师道:“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

    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去,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似乎充耳不

    闻。一灯又道:“这部经是以西域的纸张所书,这幅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

    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正是欧阳锋

    绘的。”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

    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

    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这画和九阴真经有关

    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是强运内力撑住,于是伸手

    扶住她右臂,说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当下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

    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说道:“师父,待弟

    子给这位姑娘医治。”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那书生和农夫道:

    “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

    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然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

    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甚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

    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说到后来,神态惶急,泪流满面。

    靖、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医伤治病,怎地有恁大关系?”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

    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

    垂头站起。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

    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房中四壁萧然,除一张竹几外,只地下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了,

    自行盘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

    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了双眼,忽又睁眼说道:“他们若要

    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关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郭靖道:“是!”心下更是大惑

    不解:“他的弟子对他这般敬畏,怎敢违抗师命,硬闯进来?”一灯转头对黄蓉道:“你全

    身放松,不论有何痛痒异状,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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