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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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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仇,只不过一时忿争,如此拚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额

    头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个都要糟糕。”程青

    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哥俩儿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这两个胡闹家伙性

    命虽然可保,重伤终究难免。”正要上前拆解,袁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近,双手

    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噗的一声,三掌同时打在袁

    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同时抢上相救,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袁

    承志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逼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

    伤,因此运气于胸,接了这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掌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

    这时力已使尽,软绵绵的瘫痪在地。程青竹和沙天广扶起两人,命店小二进来收拾。袁承志

    摸出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

    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接了银子,不住称谢,叫齐伙计,收拾了打烂的东

    西,再开酒席。过得一会,头陀和那汉子力气渐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救命之恩。袁承

    志笑道:“不必客气。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了。”那头陀道:“我法名义生,但旁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

    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

    袁承志尚未回答,沙天广已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他知道自己

    姓名和外号,很是喜欢,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个骷髅头,模样可怖,便道:

    “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当真幸会。”跟着又见到倚在桌边的一根青竹,他

    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青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

    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说道:“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

    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

    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哪里偷了这把臭便壶

    来,真是古怪!”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别是北直肃和山东江湖豪杰首领,但见二人对袁承志神态恭

    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只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贸然再问。

    他本来生性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有何贵

    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甚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

    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孟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说?我

    也是拜寿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只不过你在孟大爷的酒筵之上,可别又端一把臭便

    壶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要去给孟老爷子祝寿,

    明日正好结伴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吧?”

    铁罗汉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说来也有二十多年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湖广

    一带,少到北方。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

    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爷么?那又给他去拜甚么寿?”胡桂南道:“兄弟

    对盖孟尝孟大爷一向仰慕得紧,只是没缘拜见。这次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便想借花献

    佛,作为寿礼,好得会一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

    礼,就是没有,孟大爷还不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外号盖孟尝呢?哈哈!”程青竹却留了心,

    问道:“胡老弟,你得了甚么宝物啊?给我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寻常物事

    哪会在圣手神偷的眼里?这么夸赞,那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从怀里掏出一

    只镶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黄金盒子,说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

    众人见盒子已是价值不赀,料想内藏之物必更珍贵。胡桂南待众人进房后,掩上房门,打开

    盒子,露出两只死白蟾蜍来。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血也般红,模样甚是可爱,却也不

    见有何珍异之处。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要是一齐呜呼哀哉,那也是

    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但如只是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指着白蟾蜍道:“这是产

    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的内伤、刀伤,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

    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比神奇。要是中了剧毒,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程青竹问道:“如

    此宝物,胡大哥却哪里得来?”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遇到一个采药老道,病

    得快死了,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给他延医服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

    于活不了。他临死时把这对冰蟾给了我,说是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铁罗汉道:“这盒子

    倒也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可是拿去送礼,岂能不装得好看一

    点……”沙天广笑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户去取了这只金盒。”胡桂南笑道:

    “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

    笑。胡桂南道:“刚才我两人险些儿携手齐赴鬼门关,拚斗之时我心中在想,我和铁罗汉大

    哥若得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两人又无怨仇,何必为了一把

    臭便壶,搞出人命大事?”铁罗汉笑道:“那倒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

    “总而言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双手举起金盒,送到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

    是报答,只是稍表敬意。请相公赏脸收下了。”

    袁承志愕然道:“那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送给孟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若不是相

    公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

    弟夸口,手到拿来,随处即是,用不着操心。”袁承志只是推谢。胡桂南有些不高兴了,说

    道:“这位相公既不肯见告姓名,又不肯受这冰蟾,难道疑心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

    么?”袁承志道:“胡兄说哪里话来?适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

    胡桂南同时“啊”的一声惊呼。胡桂南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

    袁大爷率领群雄,在锦阳关大破鞑子兵,天下无不景仰。”铁罗汉道:“我先几日听到这消

    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众人愕然不解。青青道:“为甚么打自己耳光?”铁罗

    汉道:“我恼恨自己运气不好,没能赶上打这一场大仗,连一名鞑子兵也没杀到。”众人又

    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

    过去,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

    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

    在桌上,登觉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吃了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却

    从未见过如此长大完美的珊瑚树。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有这般珍物。这是袁相公家传至宝

    吧?真令人大开眼界了。”袁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

    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贵重了。”袁承志道:“这些赏玩之

    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

    起。他和铁罗议见袁承志出手豪阔,心下都暗暗称奇。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

    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礼贺寿。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

    自迎接出来。他早知袁承志年轻,还道必有过人之处,此刻相会,见他只是个黝黑少年,形

    貌平庸,不觉一愣,老大不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地颠三倒四,推举这么个毛头小

    伙子做盟主?”但众人远道前来拜寿,自然是给自己极大面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

    孟铸连声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虽以六旬之

    年,仍是声若洪钟,步履之间更是稳健异常,想是武功深厚。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

    勃勃。

    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

    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出厅迎宾去了。青青心道:

    “这人号称盖孟尝,怎么对好朋友如此冷淡?原来是浪得虚名。早知他这么老气横秋的,就

    不来给他拜甚么寿了。老家伙我还见得不够多么?”家丁献过点心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

    到后堂去看寿礼。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袁承志等进来,孟

    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样厚礼,兄弟如何克当?”袁承志道:“老前辈华

    诞,一点儿敬意,太过微薄。”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彩夺目,摆满了礼品,其中袁承

    志送的白玉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桂南送的珊瑚宝树也很抢眼。

    孟伯飞对袁承志被推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颇为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老前

    辈,送的又是这般珍贵非凡的异宝,足见对自己十分尊重,觉得这人年纪虽轻,行事果然不

    同,不觉生了一份好感,说话之间也客气得多了。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

    盖孟尝富甲保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飞掀须

    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辈份较低的宾客则

    在后厅入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都给让在居中第一席上,孟伯飞在主位相陪。在

    第一席入座的还有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统兵驻防保定府的冯同知、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

    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猜拳斗酒,甚是热闹。饭酒正

    酣,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捧着一个拜盒,走到孟铮身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

    酒,一听家丁说话,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

    无敌归二爷夫妇,带了徒弟给您拜寿来啦。”孟伯飞一愣,道:“我跟归老二素来没交情

    啊!”揭开拜盒,见大红帖子上写着:“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敬贺”几个大字,另有小字注着

    “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孟伯飞心下甚喜,向席上众宾说

    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客。不多时,只见他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

    和、刘培生、孙仲君五人进来。归二娘手中抱着那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孩子归钟。袁承

    志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嗯,

    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了一声,却不理睬。袁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座,我与剑和他们

    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袁承志这般称呼,笑道:“好哇,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

    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当呀!”言下之意,似是说袁承志少年得意,当上七

    省盟主,全是仰仗师兄的大力。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归辛树这些日子忙于为爱子觅

    药,尚不知泰山大会之事,愕然道:“甚么盟主?”孟伯飞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

    不必介意。”当下请归氏夫妇在鸳鸯胆张老英雄下首坐了。众贺客均是豪杰之上,男女杂

    坐,并不分席。袁承志自与梅剑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广却去和哑巴、青青同席。归

    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总镖头董开山站起身来,说道:“兄

    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歇一下。”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

    心想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神色尴尬,说道:“兄弟跟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

    仇,归二爷何必苦苦找我?”众人一听此言,都停杯不饮,望着二人。

    孟伯飞笑道:“两位有甚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兄弟来排解排解。”说到排难

    解纷,于他实是生平至乐。董开山道:“在下久仰归二爷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只是素不

    相识,不知何故一路追踪兄弟。”

    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好啊,你们两人都不是诚心给老夫拜寿来着。原来一个是避

    难,一个是追人。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归

    辛树道:“归二爷有甚么事,咱们过了今天慢慢再谈。大家是好朋友,总说得开。”归辛树

    不善言辞,归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说道:“这是我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眼见病得快

    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我们夫妇永感大德。”孟伯飞

    道:“那是应该的。”转头对董开山道:“董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

    这样的大英雄求你。甚么药丸,快拿出来吧!你瞧这孩子确是病重。”董开山道:“这茯苓

    首乌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须归二爷一句话,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不过这是凤阳总督马

    大人进贡的贡品,着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若有失闪,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饭吃,那也罢

    了,可是不免连身家性命也都难保,只好请归二爷高抬贵手。”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

    难。冯同知一听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哪一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

    “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得动上一动了。”冯同知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

    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夹起一个鱼圆,乘冯同知嘴还没闭,噗的一声,掷入了

    他的口中。冯同知一惊,哪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吞也不是,吐

    也不是,登时狼狈不堪。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寿辰,这般搞法岂不

    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之

    中。

    归辛树手肘靠桌,潜运混元功内力向下一抵,全身并未动弹分毫,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

    然跳出,撞向张若谷脸上。张若谷急忙闪避,虽未撞中,却已显得手忙脚乱。他满脸通红,

    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将桌面打下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丢了

    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职司招待的两名孟门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请到

    后堂用杯茶吧。”张若谷铁青着脸,双臂一张,两名弟子踉跄跌开。孟伯飞怫然不悦,心想

    好好一堂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客赶到闹局,以致老朋友不欢而去,正要发话,冯同知十指

    齐施,已将两个鱼圆从口中挖了出来,另外一个却终于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

    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两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过来。冯同知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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