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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5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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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

    陈达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将那块手帕取了出来,放在膝头细看。

    计老人忽道:「你怎知道这是高昌迷宫的地图?」说的是汉语。陈达海心想:「反正你

    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活不过,跟你说了也自不妨。」他寻访十二年,心愿终於得偿,满腔欢

    喜,原是不吐不快,计老人就算不问,他自言自语也要说了出来,他双手拿著手帕,说道:

    「我们查得千真万确,高昌迷宫的地图是白马李三夫妇得了去。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是

    在他们女儿手里。这块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决计不会错

    了。」指著手帕,说道:「你瞧,这手帕是丝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图形,是用棉线织在中

    间。丝是黄丝,棉线也是黄线,平时瞧不出来,但一染上血,棉线吸血比丝多,那便分出来

    了。」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说,黄色的丝帕上染了鲜血,便显出图形,不染血

    之处,却是一片黄色。当日苏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显图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

    剑伤,图形便显了一大半出来。她至此方才省悟,原来这手帕之中,还藏著这样的一个大秘

    密。

    苏鲁克和车尔库所受的伤都并不重,两人心里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将这汉人强

    盗杀了。」车尔库道:「老人,给我些水喝。」计老人道:「好!」站起来要去拿水。陈达

    海厉声喝道:「给我坐著,谁都不许动。」计老人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陈达海心下盘算:「这几人如果合力对付我,一拥而上,那可不妙。乘著这两条哈萨克

    老狗酒还没醒,先行杀了,以策万全。」慢慢走到苏鲁克身前,突然之间拔出长剑,一剑便

    往他头上砍了下去。这一下拔剑挥击,既是突如其来,行动又是快极,苏鲁克全无闪避的馀

    裕。苏普大叫一声,待要扑上相救,那里来得及?陈达海一剑正要砍到苏鲁克头上,蓦听得

    呼的一声响,一物掷向自己面前,来势奇急,慌乱中顾不得伤人,疾向左跃,乒乓一声响

    亮,那物撞在墙上,登时粉碎,却原来是一只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掷他的却是李

    文秀。

    陈达海大怒,一直见这哈萨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没去理会,那知竟敢来老虎头

    上拍苍蝇,挺剑指著她骂道:「哈萨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烦了?」李文秀慢慢解开哈萨克外

    衣,除了下来,露出里面的汉装短袄,以哈萨克语说道:「我不是哈萨克人。我是汉人。」

    左手指著苏鲁克道:「这位哈萨克伯伯,以为汉人都是强盗坏人。我要他知道,我们汉人并

    非个个都是强盗,也有好人。」适才陈达海那一剑,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掷碗相

    救,苏鲁克此刻早已毙命,听得她这麽说,苏普首先说道:「多谢你救我爹爹!」苏鲁克却

    是十分倔强,大声道:「你是汉人,我不要你救,让这强盗杀了我好啦。」陈达海踏上一

    步,问李文秀:「你是谁?你是汉人,到这里来干甚麽?」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认

    得我,我却认得你。抢劫哈萨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萨克人的,就是你这批汉人强盗。」说到

    这里,声音变得甚是苦涩,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强盗作了这许多坏事,苏鲁克也

    不会这样憎恨我们汉人。」陈达海大声道:「是老子便有怎样?」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

    是你的女奴,我要夺她过来,做我的女奴!」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陈达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来夺吧。」长剑一挥,剑刃抖动,

    嗡嗡作响。

    李文秀转头对阿曼道:「你凭著真主安拉之名,立过了誓,一辈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

    他打我不过,你给我夺过来,那麽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萨克人与别族人

    打仗,俘虏了敌人便当作奴隶,回教的可兰经中原有明文规定。奴隶的身分和牲口无别,全

    无自主之权,听凭主人只配买卖,主人若是给人制服,他的家产、牲口、奴隶都不免属於旁

    人。阿曼听她这麽说,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与其跟了这恶强盗去受他折磨,不如奉

    你为主人。」於是点头道:「是的。」跟著又道:「你……你打不过他的。这强盗的武功很

    好。」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担心,我打他不过,自然会给他杀了。」双手一拍,对陈达海

    道:「上吧!」陈达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杀你这恶强盗,用得著甚麽

    兵器?」陈达海心想:「这里个个都是敌人,多挨时刻,便多危险,他自己托大,再好不

    过。」喝道:「看剑!」利剑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当胸刺去,势道甚是劲

    急。

    计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难抵挡,那知李文秀身形一幌,轻轻悄悄的

    避过了,抢到陈达海左首,左肘後挺,撞向他的腰间。陈达海叫道:「好!」长剑圈转,削

    向她手臂。李文秀飞起右足,踢他手腕,这一招「叶底飞燕」是华辉的绝招之一,李文秀苦

    练了七八天方才练成,轻巧迅捷,甚是了得。陈达海急忙缩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被

    踢中,总算对方脚力不甚强劲,陈达海长剑这才没有脱手。他大声怒吼,跃後一步。计老人

    「咦」的一声,惊奇之极。

    陈达海抚了抚手腕,挺剑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这时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觑了这个

    瘦弱少年,眼见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实了得,当下施展「青蟒剑法」,招招狠毒,要奋力将

    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师父华辉传授,身手灵敏,招式精奇,只是从未与人拆招相斗,临阵

    全无经验,初时全凭著一股仇恨之意,要杀此恶盗为父母报仇,斗到後来,对敌人的剑法已

    渐渐摸到了门路,心神慢慢宁定。

    计老人这茅屋本甚狭窄,厅中又生了火堆,陈李二人在火堆旁纵跃相搏,剑锋拳掌相去

    往往间不逾寸,似乎陈达海每一剑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总是或反打、或闪避,一一

    拆解开去。苏鲁克等只看得张大了嘴。计老人却越看越是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发抖。

    两人斗到酣处,陈达海一剑「灵舌吐信」,剑尖点向李文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头,从

    剑底下扑了上去,左臂一格敌人的右臂,将他长剑掠向外门,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柄

    金银小剑,一拔一送,噗的一声响,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窝。

    陈达海「啊」的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踉踉跄跄的接连倒退,背靠墙壁,只是喘气。这

    两柄小剑插入肩窝,直没至柄,剑尖从背心穿了出来,他筋脉已断,双臂更无半分力气,想

    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剑,右臂却那里抬得起来?只听得屋中众人欢呼之声大作,大叫:「打

    败了恶强盗,打败了恶强盗!」连苏鲁克也是纵声大叫。苏普和阿曼拥抱在一起,喜不自

    胜。只有计老人却仍是不住发抖,牙关相击,格格有声。

    李文秀知他为自己担心而害怕,走过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将嘴巴凑到他耳畔,低声

    道:「计爷爷,别害怕,这恶强盗打我不过的。」只觉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厉害。

    李文秀转过头来,见苏普紧紧搂著阿曼,心中本来充溢著的胜利喜悦霎时间化为乌有,

    只觉得自己也在发抖,计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冰凉。

    她放开了计老人的手,走过去牵住仍是套在阿曼颈中的长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

    奴,得一辈子跟著我。」苏普和阿曼心中同时一寒,相搂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开来。他们

    知道这是哈萨克世世代代相传的规矩,是无可违抗的命运。两人的脸色都变成了惨白!李文

    秀叹了口气,将索圈从阿曼颈中取了出来,说道:「苏普喜欢你,我……我不会让他伤心

    的。你是苏普的人!」说著轻轻将阿曼一推,让她偎倚在苏普的怀里。

    苏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问道:「真的麽?」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

    真的。」苏普和阿曼分别抓住了她一只手,不住摇幌,道:「多谢你,多谢你!」他们狂喜

    之下,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泪,是从李文秀眼中落下来的泪水。

    苏鲁克挣扎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头重重一拍,说道:「汉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

    不过……不过,恐怕只有你一个!」车尔库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我请大家喝酒,请哈

    萨克的好人喝酒,请汉人的好人喝酒,庆祝抓住了恶强盗,咦!那强盗呢?」众人回过头

    来,却见陈达海已然不知去向。原来各人刚才都注视著李文秀和阿曼,却给这强盗乘机从後

    门中逃走了。苏鲁克大怒,叫道:「咱们快追!」打开板门,一阵大风刮进来,他脚下兀自

    无力,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寒风夹雪,猛恶难当,人人都觉气也透不过来。阿曼道:「这般大风雪中,谅他也走不

    远,勉强挣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风小了,咱们到雪地中找这恶贼的尸首便

    了。」苏普点点头,关上了门。

    苏鲁克瞪视著李文秀,过了半晌,说道:「小兄弟,你是哈萨克人,是不是?」李文秀

    摇头道:「不,我是汉人!」苏鲁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汉人,为甚麽反而打倒那个汉人

    强盗,救我们哈萨克人?」李文秀道:「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坏人。」

    苏鲁克喃喃的道:「汉人中也有好人?」缓缓摇了摇头。可是他的性命,他儿子的性命,明

    明是这个少年汉人救的,却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汉人,现在这信念在动摇了。他恼怒自己,为甚麽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

    跟那汉人强盗拼斗一场,却要另一个汉人来救了自己的性命?他一生之中,甚麽事情到了紧

    要关头,总是那麽不巧,总是运气不好。

    然而,刚才那强盗的长剑已砍到了自己头顶,幸好那少年及时相救,难道这也是不巧

    吗?也是运气不好麽?到得黎明时,大风雪终於止歇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立即出发去召集族人追踪那汉人强盗。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何况他受

    了重伤,一定逃不远。最好是他去和其馀的汉人强盗相会,十二年来的大仇,这次就可得报

    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队,其馀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

    来。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当然用不著这许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人

    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他们要其馀族人远远的相隔十几里路,在後慢慢跟来,免得给

    陈达海发觉了,就此不去和同夥相会。苏普昨晚受了伤,但伤势不重,要跟著父亲。阿曼坚

    持也要跟著父亲,但谁都知道,她是不愿离开苏普。车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一个是敏捷

    的桑斯儿;一个是力大如骆驼的青年,绰号就叫作「骆驼」,人人都叫他骆驼,他的本名反

    而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苏普首先欢迎。经过了昨晚的事後,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

    英雄。车尔库并不反对她参加。苏鲁克有些不愿,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早晨喝羊奶时,失手打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给他,他

    双手发抖,接过茶碗时将茶溅泼在衣襟上。李文秀问他怎样,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恼的

    神色,突然回身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难以乘马,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沿著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眼见陈

    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似乎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脚下功夫仍然十分了

    得。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戈壁沙漠中多有恶鬼,都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恶鬼,也非去把强盗捉住不可。

    苏普,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

    吧!」阿曼道:「你去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在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个人还

    能活麽?」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车

    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水一喝乾,便非渴死不可,但这

    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顾虑。虽然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

    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到後来他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

    风雪停止之後所留下来的了。

    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然困他不死。」苏鲁克忽然叫道:

    「咦,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著足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

    心就瞧不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甚麽缘故。骆驼忽然道:「难道是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

    的话,给他突然说了出来,各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是缓慢,当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

    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

    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著一堆大火。

    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一阵风刮来,卷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风中飞舞。

    李文秀望著两片上下飞舞的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苏普接口道:「是,真

    像!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

    姑娘,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

    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

    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著照顾羊群。女

    孩说著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著,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坟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满

    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

    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後来这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

    阿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小姑娘麽?她死了麽?」苏

    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麽?」苏

    普道:「自然记得。那怎麽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麽不去瞧瞧她的坟墓?」苏普道:

    「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坟墓

    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的是这

    样。」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坟上真的裂

    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麽?」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

    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著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

    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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