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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5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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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冥神功’,于是从怀中摸出卷轴,放在桌上,一想到画中的裸像,一颗心便怦怦乱跳,

    面红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习神功,可不是想偷

    看你的贵体,亵渎莫怪。”

    缓缓展开,将第一图后的小字看了几遍。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犹如家常便饭一

    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记住,读到第三遍后便有所会心。他不敢多看图中女像,

    记住了像上的经脉和穴位,便照着卷轴中所记的法门练了起来。

    文中言道:本门内功,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务须

    尽忘己学,专心修习新功,若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血,诸脉俱废,最

    是凶险不过。文中反覆致意,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段誉从未练过内功,于这最艰难的一

    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个时辰,便已依照图中所示,将‘手太阴肺经’的经脉穴道存想无误,只是身上

    内息全无,自也无法运息通行经脉。跟着便练‘任脉’,此脉起于肛门与下阴之间的‘会阴

    穴’,自曲骨、中极、关元、石门诸穴直通而上,经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断

    基穴’。任脉穴位甚多,红脉走势却是笔直一条,十分简易,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穴的位

    置名称,伸手在自己身上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摸过去。此脉仍是逆练,由断基、承浆、廉

    泉、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止。

    图中言道:“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两乳间之膻

    中穴,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后者。人有四海:胃者水毂之海,冲脉者十二经之海,膻中者

    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食水毂而储于胃,婴儿生而即能,不待练也。以少商取人内力而

    储之于我气海,惟逍遥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毂,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取人内

    力,则取一分,储一分,不泄无尽,愈厚,犹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鲲。”

    段誉掩卷凝思:“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力,取来积储于自

    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盘剥重利,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我已答应了神仙姊

    姊,不练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

    转令又想:“伯父常说,人生于世,不衣不食,无以为生,而一粥一饭,半丝半褛,尽

    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无可免,端在如何报答。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那就是了。取于

    为富不仁之徒,用于贫困无依之辈,非但无愧于心,且是仁人义士的慈悲善举,儒家佛家,

    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穷奢极欲,是为残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于众,

    则为万家生佛。是以不在取与不取,而在用之为善为恶。”想明白了此节,倒也不觉修习这

    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巨象可负千斤,

    蝼蚁仅曳一芥,力大则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坏事来也厉害。以南海鳄神的本领,若是专做好

    事,岂非造福不浅?”想到这里,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似乎

    ‘这话倒也有理’。

    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内力的法门,段誉虽然自语宽解,总觉习

    之有违本性,单是贪多务得,便非好事,当下暂不理会。

    卷到卷轴末端,又见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时便想起‘洛神赋’中那些句子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

    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脑海中缓缓流过:“第禾农章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

    成,腰如红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

    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薜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想

    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觉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

    人生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无悔,心想:“我先来练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

    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习易经,学起来自不为难。但有

    时卷轴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这才极

    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时则须跃前纵后、左窜右闪,方合于卷上的步法。他书呆子的劲道一

    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实是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之中,

    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实不下于读书念经。”

    如此一日过去,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晚饭过后,再学了十几步,便即上床。迷

    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脑子中来来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关元、中极诸穴道,便是同人、大

    有、归妹、未济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巨吼,登时惊醒,过不多久,又听得江昂、江

    昂、江昂几下大吼,声音似是牛哞,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不知是什么猛兽。他知无量山

    中颇多毒虫怪兽,听得吼声停歇,便也不以为意,着枕又睡。

    却听得隔室有人说道:“这‘莽牯朱蛤’已好久没出现了,今晚忽然鸣叫,不知主何吉

    凶?”另一人道:“咱们东宗落到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来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谢天谢

    地了。”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吴光胜,料来他们睡在隔壁,奉命监视,以防自己

    逃走。

    只听那吴光胜道:“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虽然从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也得

    了个大靠山,可说好坏参半。我最气不过的,西宗明明不及咱们东宗,干么那位符圣使却要

    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郁光标道:“谁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

    下个个都是女人哪?她们说天下男子没一个靠得住。听说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师叔做

    了咱们头儿,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你瞧,符圣使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对辛

    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吴光胜道:“郁师哥,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

    怎地又客客气气?什么‘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亲热。”

    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更加凝神倾听。

    郁光标笑道:“这几句话哪,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小白

    脸客客气气,‘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说到‘段相公’三字时,压紧了嗓子,

    学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你猜是什么意思?”吴光

    胜道:“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白脸?”郁光标道:“小声些,别吵醒了小白脸。”接着笑

    道:“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

    一着,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别让他走了。”吴光胜道:“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郁光

    标道:“符圣使在山峰上说:‘辛双清,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

    缈峰灵鹫宫找我。’……”这几句话又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可是带了段相公下

    山怎么样?她老人家不说,别人也就不敢问。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辛双

    清,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放了,岂不是糟天下

    之大糕?”吴光胜道:“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以

    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郁光标笑道:“可不是吗?”

    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这位姓符的圣使姊姊尊称我一声

    ‘段相公’,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客气三分,你们歪七缠八,又想到那里去啦?你们就把

    我关到胡子发白,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

    正烦恼间,只听吴光胜道:“咱二人岂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响,那

    ‘莽牯朱蛤’又吼了起来。吴光胜立即住口。隔了好一会,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说

    道:“莽牯朱蛤一叫,我总是心惊肉惊,瘟神爷不知这次又要收多少条人命。”郁光标道:

    “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坐骑,那也是说说罢了。文殊菩萨骑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

    太上老君骑青牛,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神通广大,毒性厉害,故老相传,就说它是瘟菩

    萨的坐骑,其实也未必是真的。”

    吴光胜道:“郁师兄,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么样儿。”郁光标笑道:“你想不想瞧

    瞧。”吴光胜笑道:“那还是你瞧过之后跟我说吧。”郁光标道:“我一见到莽牯朱蛤,毒

    气立时冲瞎了眼睛,跟着毒质入脑,只怕也没功夫来跟你说这万毒之王的模样儿了。还是咱

    哥儿俩一起去瞧瞧吧。”说着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是拔下门闩的声音。

    吴光胜忙道:“别……别开这玩笑。”话声发颤,抢过去上回门闩,郁光标笑道:“哈

    哈哈,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瞧你吓成了这副德性。”吴光胜道:“这种玩笑还是别开的

    为妙,莫要当真惹出什么事来。太太平平的,这就睡吧!”

    郁光标转过话题,说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吴光胜

    道:“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郁光标道:“干光豪有多大本

    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人贪懒好色,练剑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

    散手。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连灵鹫宫的圣使也亲自出马,居然仍是给他们溜了,老子

    就是不信。”吴光胜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标道:“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吴光胜“啊”的一

    声,大有惊惧之意。郁光标道:“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

    入脑,全身化为一滩脓血,自然影踪全无。”吴光胜道:“你猜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郁光

    标道:“什么几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岂有此理。”吴光胜道:“说不定他

    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昏天黑地之际,两人来一招‘鲤鱼翻身’,

    啊哟,乖乖不得了,掉入了万丈深谷。”两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段誉寻思:“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无量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嗯,是

    了,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快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无量剑的人去查问,市集上的人

    见到他们手执兵器,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说出来。”

    只听吴光胜道:“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不急

    太监急,灵鹫宫的圣使又干么这等着紧,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郁光标道:“这你就得

    动动脑筋,想上一想了。”吴光胜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脑筋向来不灵,动来动去,

    动不出什么名堂来。”

    郁光标道:“我先问你: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那为发什么?”吴光胜道:“听唐

    师哥说,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玉壁。符圣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问无量玉壁上的

    仙影啦、剑法啦这些东西。对啦!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

    以后谁也不敢泄露,可是干光豪与葛光佩呢,他们可没立这个誓,既然叛离了本派,那还有

    不说出去的?”吴光胜一拍大腿,叫道:“对,对!灵鹫宫是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

    郁光标低声喝道:“别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了吗?”吴光胜忙道:“是,

    是。”停了一会,说道:“干光豪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把葛光佩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搂在

    怀里,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啧啧啧……他妈的,就算后来化成了一滩浓血,那也……那

    也……嘿嘿。”

    两人此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段誉便不再听,可是隔墙的淫猥笑话不绝

    传来,不听却是不行,于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经脉穴道,过不多时,便潜心内想,隔墙

    之言说得再响,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次日他又练那‘凌波微步’,照着卷中所绘步法,一步步的试演。这步法左歪右斜,没

    一步笔直进退,虽在室中,只须挪开了桌椅,也尽能施展得开,又学得十来步,蓦地心想:

    “待会送饭之人进来,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立时便绕过了他,抢出门去,他未必能抓得我

    着。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脸了?”想到此处,喜不自胜,心

    道:“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只要走错了半步,便给他一把抓住。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

    副铁镣,再用根铁链锁住,那时凌波微步再妙,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欲不为老白脸

    亦不可得矣。”说着脑袋摆了个圈子。

    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举步便对。

    唉,我段誉这样一个臭男子,却去学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么‘罗袜生

    尘’了?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转‘既济’。不

    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脚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

    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

    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

    他可不知这‘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所以列于卷轴之末,原是要待人练成

    ‘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自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

    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段誉全无内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

    步,又停顿片刻,血脉有缓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想熟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来,

    体内经脉错乱,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没跨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

    到绝经断脉的危境。

    他惊慌之中,出力挣扎,但越使力,胸腹间越难过,似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他长叹

    一声,只有不动,这一任其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当下便这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眼

    见那个卷轴兀自展在面前,百无聊赖之中,再看卷上未学过的步法,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

    的想下去。大半个时辰后,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烦恶之感竟然大减。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卷轴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从‘明

    夷’起始,经‘贲’、‘既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

    ‘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这四

    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

    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他又惊又喜,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遍,生怕重蹈覆辙,极缓慢的一

    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几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气爽,全身精力弥

    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极,妙极,妙之极矣!”

    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大叫小呼的干什么?老子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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