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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8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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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斐站起身来,侧耳凝听,只听得狼嗥之中,还夹着一二声山羊的咩咩之声,显然是狼群追

    羊而噬。当下也不以为意,正想再去察看锺兆文的情状,呀的一声,房门推开,那村女手持

    烛台,走了出来,脸上略现惊惶,说道:“这是狼叫啊。”胡斐点了点头,道:“姑

    娘……”向锺兆文一指。只听得马蹄声、羊咩声、狼嗥声吵成一片,竟是直奔这茅屋而来。

    胡斐脸上变色,心想若是敌人大举来袭,这茅屋不经一冲,何况锺二哥中毒后人事不知,这

    村女处在肘腋之旁,是敌是友,身分不明,这便如何是好?转念未毕,只听得一骑快马急驰

    而至。胡斐手无寸铁,弯腰抱起锺兆文,冲进厨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却又摸索不到,

    只听那村女大声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胡斐听她口气严厉,不

    似作伪,看来她与来袭之人并非一路,心中稍慰,当下抢出后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砖石,纵

    身上了一株柳树,将锺兆文搁在两个大桠枝之间,凝目望去。星光下只见一个灰衣汉子骑在

    马上,已冲到了茅屋之前,马后尘土飞扬,叫声大作,跟着十几头饿狼。瞧这情势,似乎那

    人途中遇到饿狼袭击,纵马奔逃,但再一看,只见马后拖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原来是只活

    羊,胡斐心想,这多半是个猎人,以羊为饵,设计诱捕狼群。却见那人纵马驰入花圃,直奔

    到东首,圈转马头,又向西驰来,一群饿狼在后追叫,这么一来一去,登时将花圃践踏得不

    成模样。这汉子的坐骑甚是骏良,他骑术又精,来回冲了几次,饿狼始终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转念间,已然省悟:“啊,这家伙是来踩坏蓝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当下双

    足一点,跃到了茅屋顶上,忽听那人“哎哟!”一声叫,纵马向北疾驰而去,那活羊却留在

    花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抢咬撕夺,更将花圃蹂躏得狼藉不堪。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

    毒!”两块石子飞出,噗噗两声,打在两头恶狼脑门正中,登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他跟

    着又打出两块石子,这一次石子较小,准头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尽管如

    此,两头恶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连吃苦头,知道屋顶有人,仰起了头望着胡斐,张牙

    舞爪,声势汹汹。胡斐见了群狼这副凶恶神情,心中大是发毛,自己赤手空拳,实不易和这

    十几头恶狼的毒牙利爪相抗,当下瞧准了一头最大的雄狼,一块瓦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

    那狼在地下一个打滚,吃痛不过,转身便逃,另有一头大狼咬了白羊,跟着逃走。片刻之

    间,叫声越去越远,花圃中的蓝花却已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跃下屋来,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锄花拔草,将这片蓝花培植得

    大是可观,现下顷刻之间尽归毁败,一定恼怒异常。哪知村女对蓝花被毁之事一句不提,只

    笑吟吟地道:“多谢胡爷援手了。”胡斐道:“说来惭愧!都怪我见机不早,出手太迟,倘

    若早将那恶汉在花圃外打下马来,这片花卉还能保全。”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

    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一怔,心

    想:“这姑娘吐属不凡,言语之间似含玄机。”说道:“在府上吵扰,却还没请教姑娘尊

    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别提起我的姓氏。”这三句话说

    得甚是亲切,似乎已将胡斐当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兴,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这人很好,我便索性连名字也都跟你说了。我叫程灵素,‘灵枢’的

    ‘灵’,‘素问’的‘素’。”胡斐不知“灵枢”和“素问”乃是中国两大医经,只觉得这

    两个字很是雅致,不像农村女子的名字,这时已知她决不是寻常乡下姑娘,也不以为异,笑

    道:“那我便叫你‘灵姑娘’,别人听来,只当我叫你‘林姑娘’呢。”程灵素嫣然一笑,

    道:“你总有法儿讨我欢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动,觉得她相貌虽然并不甚美,但这么一言

    一笑,却自有一股妩媚的风致。他正想询问锺兆文酒醉之事,程灵素道:“你的锺二哥喝醉

    了酒,不碍事,到天明便醒了。现下我要去瞧几个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觉得这个小姑

    娘行事处处十分奇怪,这半夜三更去探访别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灵素

    道:“你陪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胡斐道:“好,我

    扮哑子便是。”程灵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说话当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动武,放暗

    器点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

    胡斐点头答应,心想:“原来她带我去见毒手药王。她叫我不能离开她身边三步,自是

    怕我中毒受害了。”当下甚是振奋,道:“咱们这便去么?”程灵素道:“得带些东西。”

    走进自己房内,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挑了两只竹箩出来,箩上用盖盖着,不知里面放着些什

    么,看她的模样,挑得颇为吃力。胡斐道:“我来挑!”将扁担接了过来,一放上肩头,几

    有一百二三十斤。两只竹箩轻重悬殊,一只甚重,一只却是极轻,挑来颇不方便,只见锺兆

    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经过他身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两人出了茅舍,程灵素将门带上,在前引路。胡斐道:“灵姑娘,我问你一件事,成不

    成?”程灵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没第二个人答

    得出了。我那锺二哥滴水没有入口,怎地会醉成这个模样?”程灵素轻轻一笑,道:“就因

    他滴水不肯入口,这才吃了亏。”胡斐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锺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见

    愁锺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我却是个见识浅陋之人,哪知道他处处小心,反

    而……”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程灵素道:“你说好了!他处处小心,反而着了我的道

    儿,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平无事。”胡斐道:“我怎

    么啊!”程灵素笑道:“叫你挑粪便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能忍心害

    你?”胡斐笑道:“原来做人要听话。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我到现在还是摸不

    着头脑。”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一个乖。厅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

    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口一张半桌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的白花。程灵素道:“这盆

    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和饮了烈酒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

    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对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来只

    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

    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他解药,你不用担心。”胡斐心中一动:“这位姑娘既然擅用药

    物,说不定能治苗大侠的伤目,那便不须去求什么毒手药王了。”于是问道:“灵姑娘,你

    知道解治断肠草毒性的法子吗?”程灵素道:“难说。”

    胡斐听她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下文,不便就提医治之请,只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

    徐地走着,虽不是施展轻功,但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

    药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说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适才我和锺二哥去药王庄,

    你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们绕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没能

    明白。”程灵素道:“你真正想问我的,还不是这件事。我猜你是想问:药王庄明明是在西

    北,咱们怎么向东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请问便是。”程灵素道:“咱

    们所以不朝药王庄走,因为并不是去药王庄。”这一下,胡斐又是出于意料之外,“啊”了

    一声。

    程灵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

    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王

    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才克得它住。”胡斐听了,心中钦

    服无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药,竟有这许多学问,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

    所及,当下说到在洞庭湖见到的两名死者。程灵素听说两名死者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

    哼了一声,道:“这种鬼蝙蝠的毒无药可治。他们什么也不顾了。”胡斐心道:“‘鬼蝙

    蝠’是什么毒,她说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说多问,徒然显得自己一

    无是处。”于是不再询问,跟在她身后一路向东。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

    林。程灵素低声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树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竹箩放在那株

    树下。”说着向一株大树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

    大树八九丈处的一丛长草之旁,道:“这一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草,钻进了草

    丛之中。胡斐也不问谁还没来,等候什么,记着不离开她三步的约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箩,

    也钻进草丛,挨在她的身旁。仰头向天,只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

    偶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程灵素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在口里,别吞下!”胡斐看

    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觉味道极苦。两人静静的坐着,过了小半个时辰,胡斐东想西想,只

    觉这一日一晚的经历,实在大是诡异,可说是生平从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间,想到了袁紫

    衣:“不知她这时身在何处?如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

    不知她要跟我说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凤。忽然程灵素伸手拉了他的衣

    角,向前一指。胡斐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在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火光

    必是暗红之色,但这盏灯笼发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

    丈外,灯下瞧得明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跛的。她身后

    紧随着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胡斐想起锺兆文的说话,身子不

    由得微微一震:“锺二哥说,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又有人说药王是个又驼

    又跛的女子。那么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药王。”斜眼向程灵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见

    她的脸色,但见她一对清澈晶莹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神情显甚紧张。胡斐登时起

    了侠义之心:“这毒手药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是拚着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见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虽然身有残疾,仍可说得上是个美

    女,那大汉却是满脸横肉,形相凶狠。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江

    湖上最厉害的巨寇大贼环攻,也是无所畏惧,但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乱跳,自觉武功

    有时而穷,对付这种人,武功未必便能管用。那两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

    左,又走了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约前来,便请露面

    相见吧!”

    他站立之处距胡斐并不甚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大,只把他吓了一跳。那大汉说了

    两遍,无人答话,胡斐心想:“这里除了咱们四人,再没旁人,哪里还有什么慕容师兄?这

    两人原来是一对夫妻。”

    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地道:“慕容师兄既然不肯现身,我夫妇迫得无礼了。”胡斐暗暗

    好笑:“这叫做一报还一报。适才我到药王庄来拜访,说什么你们也不理睬。这时候别人也

    给一个软钉子你们碰碰。”只见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束草来,伸到灯笼中去点燃了,立时发

    出一股浓烟。过不多时,林中便白雾瀰漫,烟雾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难闻。

    胡斐听她说“迫得无礼”四字。知道这股烟雾定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不感到有何不适,

    想必是口中含了药丸之功,转头向程灵素望了一眼。这时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满了关

    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点了点头。

    那烟雾越来越浓,突然大树下的竹箩中有人大声打了个喷嚏。胡斐大吃一惊:“怎么竹

    箩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点也没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说话,都让他听去了?”自忖对毒

    物医药之道虽然一窍不通,但练了这许多年武功,决不能挑着一个人走这许多路而茫然不

    觉,除非这是个死人,那又作别论。他心中大是惊奇,只听竹箩中那人又连打几个喷嚏,箩

    盖掀开,跃了出来。但见他长袍儒巾,正是日间所见在小山上采药的那个老者。这时他衣衫

    凌乱,头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狈,已没半点日间所见的儒雅神态,一见到那男女二人,怒声

    喝道:“好啊,姜师弟、薛师妹。你们下手越来越阴毒了。”

    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笑说道:“还说我们下了阴毒?

    你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

    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发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道:“大师兄,来不及啦,来不

    及啦!”

    那老者脸如土色,颓然坐在地下,过了半晌,说道:“好,算我栽了。”那大汉从怀中

    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

    啊。”那老者道:“胡说八道!你们说是小铁哥么?我几年没见他了,下什么毒手?”那驼

    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只是要说这句话么?”转头向那大汉说道:“铁山,咱们走

    吧。“说着掉头便走。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那女子道:“他恨咱们入骨,宁

    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难道你还想不通?”那大汉想走又不肯

    走,说道:“大师兄,咱们多年以前的怨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还是

    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那老者问道:“薛师

    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兄,到这地步,也

    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声道:“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

    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恐惧之意

    见于颜色。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他假装得这般像?”那女子道:“好,慕

    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会,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头道:“我没有约

    啊。是你们把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突然飞起一腿,

    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兄的字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

    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手一扬,那纸笺便向老者飞了过去。那老者伸手欲接,

    突然缩手,跟着一掌发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挡了一挡,左手中指一弹,发出了一枚暗

    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钉,射向纸笺,拍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胡斐暗自寒

    心:“跟这些人打交道,对方说一句话,喷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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