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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8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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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阁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

    要放声大哭。他举手一掷,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登时熄

    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恶贼的手中,便

    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

    ,大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走不了

    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

    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了过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

    :“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

    ,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了

    ,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

    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

    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

    “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步向岭下走去。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

    ,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

    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

    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我怎么能作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

    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的招牌从此再也立不起来了。”他幼禀庭

    训,知道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

    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

    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

    盗贼。”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

    ,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

    求过甚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

    开口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

    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

    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那农

    妇骂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林平之脸上拍来。林平之大怒,

    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

    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

    ,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

    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

    爬起,脸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

    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

    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

    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

    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妈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

    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么?”便道:“多

    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

    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

    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

    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

    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哪里有半点消息?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

    途径,径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镖局的分局,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

    马。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么?镖局子早烧

    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烧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

    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恶

    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

    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福威镖局出了甚么事,几个行人都

    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镖局走去。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

    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

    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

    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转悬挂了,他好生奇怪

    :“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

    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

    ,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个人来

    ,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甚么东西?”林平之听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贾

    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

    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

    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

    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

    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

    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地,

    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

    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

    缓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刚坐到地下,便听得

    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

    道:“不行!不能烧。皮师哥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听说连得邻居的房子也烧

    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道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林

    平之暗骂:“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

    “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另一人笑道:“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

    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

    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他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得

    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两人笑了一阵,

    那姓吉的道:“咱们明日去衡山给刘正风道喜,得带些甚么礼物才好?这次讯息来得好生

    突兀,这份礼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

    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么礼物?我

    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

    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彩。”只听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甚么包裹。

    那姓吉的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

    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

    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

    林平之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

    么?长沙分局自己哪有甚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

    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东主。”那姓申的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

    一包孝敬众位师娘,一包分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罢!”那姓

    吉的道:“那是甚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

    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哥,你从

    哪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

    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格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

    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

    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那姓吉

    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这镖局

    子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

    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

    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

    镖局子里还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

    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

    死人棺材,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动动脑筋啊。他为甚么在隔壁房

    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材

    里收藏了甚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

    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人板板,走镖的龟儿花样真多。”又道:“申师哥,这两

    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得玎珰簌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

    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道:“

    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林平之缩

    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

    踢了一脚的。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

    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蒋师

    哥他们去挑广州分局,马师哥他们去挑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

    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于师弟、贾人达他们挑了福州总

    局,掳获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福州,说来还是过大

    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镖局总局,是师父亲自押阵的,方师哥、于师弟他们不

    过做先行官。余师弟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方师哥他们照料不周。咱们这次大举

    出动,大伙儿在总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儿徒有虚名,单凭方师哥他

    们三个先锋,就将林震南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林平之只

    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青城派早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局和各省分局。

    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

    余沧海还亲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厉害。但不知我镖局甚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

    ,他们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若不是自

    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福威镖局威震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

    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林平之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那姓申的又道:“咱们下山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

    辟邪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是不易发挥罢

    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师父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

    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申师哥,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衡山取

    齐,那么方师哥他们要押着林震南夫妇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剑法的传人是怎样一副德性。”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却被人押解去衡山,心头大震之下,又是欢喜,又是难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领教辟邪剑法的功夫。”突

    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

    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林平之惊

    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

    ,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

    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

    ,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

    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

    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

    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

    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颏

    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剑。林平之提起长剑,

    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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