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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也透出了官军乘某时间突袭的迹象。
只有他们杀死的回民数目,可能有所依据。
真正可以使任何类型的人都信服的,是一个战时就在当地办运粮草的小官写下的《平回
纪略》。这个小人物没有乾隆皇帝和大学士阿桂的复杂考虑,也没有大文人监修方略的福
气。他的这本小书中,记下了决定性的一笔:
至七月初四,值回教过年。其头目阿浑内营诵经,贼众咸伏地应听。大将军知其不备,
密令土练鱼贯而上,大兵尾后。遂登贼堡,拥入,贼众仓皇,手无器械;杀死千余,落崖死
者千余;带伤获者及千……
堡内外积尸,付之一炬。
这是最准确的记录。由于作家前线小官的身分和得意吹嘘的口吻,更由于他脑子里没有
复杂的政治和虚伪人道,所以他一语道破真情。
而《钦定》的七月初四夜至初五这一时间,“力战”、还有“贼尸积满壕内”,都是伪
造。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话,被《钦定》漏删了:
初三,贼营内甚露慌乱。时闻妇女号哭之声。
这一天是历上的尔德节正日,官军听见了回民在这一天的激动。张文庆阿訇一定决意此
日不礼尔德,等官军攻上来时再礼——这是牺牲仪式的宣布。妇女们听说了这个举意,嚎啕
大哭了!叛民们在自己终旅的终点,一片喧嚣。我们将肃穆地向往着爱人民的主,毫不反抗
地等着屠刀砍断自己脖颈。
合乎真实的那一天已经可以判定——
七月三日即尔德当日,哲合忍耶举意在礼拜中任官兵屠杀,终结这一场圣战。七月四
日,官军决定乘尔德节突袭,兵卒鱼贯登山后,山顶堡中立即开始礼尔德拜。两拜瓦者甫即
责任拜后,四拜副功,接着赞念真主和接都哇尔祈求。再念古兰选章,再接都哇尔祈求——
官军冲进来了,“层层围裹”。临行前告别尘世的忏悔词——“讨白”开始了;张文庆阿訇
起句:“主啊;求你从受赶撵的魔鬼中,护佑我们——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主啊,你
怨饶我们!……”全体跪满的多斯达尼都念起来了,浊哑的声音伴着亏屈的啜泣。官兵大杀
大砍,“痛加歼戮”,“枪箭如雨”,而忏悔的讨白声不理睬他们。不仅“手无器械”,而
且心已经充满着圣洁。他们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血水淹满了破堡。他们在陶醉中跳了
崖,尸体一层层填着深陡的沟壑。没有人反抗,在礼拜中被杀是舍西德的高品,何况在尔德
节这样的圣的时刻!
没有反击。
只有屠杀。
——在这刀刃般的一线分寸上,乾隆皇帝和他的御用文人们感到了恐怖。在如此的人道
面前,暴政突然害怕了。他们企图掩盖,他们不敢触犯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大限。
于是,《钦定石峰堡纪略》以伪作流传。
直至我和哲合忍耶的满拉杨万宝揭穿它。
我永远不愿再看那些《钦定》一眼。
我觉得恶心。它们是“书”的耻辱。
天就这样亮了。流着血忍着渴的穷苦农民们,就这样庄严地永别了石峰堡。七月五日的
晨曦依旧涂亮了陇东的荒凉山野。三年前开始的尔麦里,已经念完了它的最终章。十八世
纪,在中国回民们的眼睛里已经结束了。
石峰堡几乎和华林山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回民们总能找到这种地场。苦旱的黄土高原和
黑暗的中国都太辽阔了,回民们对走出去过于悲观绝望。他们只想制造一块瞬间的神国,在
那里享受一瞬的信仰自由的滋味。
他们如愿以偿了。
第05章 守密
乾隆皇帝,这个自称盛世君主的人,发现了在大西北的某处藏着一个对手。
他是个精明人,他觉察出,奏折里缺少他要的东西。他讨厌手下那些残民贪污的大官,
因为那些人在西北的黄土沟里疲于奔命,和对手打了半年仗也没有知己知彼。
他觉得这个对手古怪。
这一年他正要跨进皇清极盛世的大门坎,他不能容忍草民中出现新奇的怪物。他在前些
年处死了漂洋过海出国旅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广东家乡的“出国犯”梁某。而西北的一个
黑影却无法被他斩决——他感到这是一个组织。
清查在乾隆本人追逼下,进行着。
于战前修理石峰堡的马正芳、马廷秀二人一经见于下奏,乾隆立即追问:“马正芳、马
廷秀已被阿桂等飞饬查拿,现在曾否拿获?作何审办?”
张文庆阿訇之子张太等二人先在通渭被捕,后来义军扑城时知县王慺因为害怕,放了他
们;乾隆怒斥:“若虑其抢夺,亦当即于正法,何得辄行放送?”
固原有马升贵者,为生计挖窖喂养牲畜,被疑为破城藏兵,捕后追究不已。乾隆一直问
至点滴,居然查出马升贵与田五阿訇熟悉之事,后来斩马升贵等三人,充军烟瘴五人。
田五、李可魁殉教日早。乾隆追问:“该二犯尸身,阿桂、福康安曾否亲自验明,将伊
锉骨扬灰?”
乾隆读甘官奏折中有供词曰“马明心于四十六年正法后,我听得河州有他几个徒弟,伏
羌也有他徒弟”,马上嘱咐:“留心细访河州、优羌二处马明心徒弟系何姓名,共有几人,
从前从何办理;详悉具奏。”
田五阿訇之兄田友被俘,乾隆指示:“详悉研鞫,务得确情。”
乾隆于各起事首犯或押入京、或已被杀之后,还嘱咐甘肃阿桂等,要他们在俘虏中搜查
“平日通同商谋,足备讯问者”,为获得新线索,“复加严鞫”。并且感叹说:我不过为着
甘肃永远宁谧,你们地方官自当能体慰我心。
哲合忍耶的宗教组织,如飓风中的一株嫩树,被摇撼撕扯,几几被连根拔除。
第一个危险濒临暴露边缘的案子,是秦州密尚德打刀运往伏羌一案。
官吏追查极细,包括刮刀、铲刀、裁刀长度;是否确系“口外刮香牛皮所用”;运往伏
羌可赚钱数;密姓回民根源及密尚德之母改嫁伏羌马家始末——最后发现起义军营中有一个
“密姓回民;年约二十余岁,随贼打仗,其父密阿浑现在秦州”!这样破了密家与义军的关
系秘密。公家判断:“秦州必另有党羽”。黑手立即伸向陇南,这是哲合忍耶在清查中的一
个紧急的危机关头。
密阿訇,据曼苏尔写本:
道祖太爷首次到秦州(今天水市)时,遇到了密阿訇和吴阿訇。他俩带着自己的教众来
会见道祖太爷…….他们走后,太爷对众门人说:“密阿訇是一位清廉的学者,吴阿訇是个
内污的人,不可误认!”……后来,密、吴二人被捕入狱了。……密阿訇凛然说:“一切事
都是我干的,与他没关系。要杀便杀!”密阿訇壮烈殉道了。
牛皮刮刀一案审查得细而又细。公家虽然诬以“打造军器”,但实际上案情仍然酷似一
铁匠生意。向公家告密的“乡约”吴耀先,无疑正是曼苏尔作品之中的吴阿訇。这样———
互不相干的公私两大史料,仅仅在此案上完全吻合。密阿訇在追查之下,把口供纠缠于打制
刮刀一事之上,始终没有吐露哲合忍耶教内组织的一个字。
再一次危机,是乾隆皇帝本人注意到了口供中有句“黄胡子阿浑、哈掌教俱是马明心徒
弟”,而且发现了所谓“黄胡子阿浑籍隶灵州”。于是可怕的魔爪突然伸向灵州——这个隐
忧未叛的另一个哲合忍耶中心。皇帝直觉不同寻常,灵州公家确认:“黄胡子是称呼不是姓
氏。灵州回民并无黄姓,止有王成仁从前系新教阿浑,于乾隆四十六年当官具结,改从旧
教。”
这一刹那极其危险。灵州其它王姓哲合忍耶不知怎样忍住了恐怖。七巴巴、盖兰达尔巴
巴(又称洪乐府阿訇),都没有暴露。三年前被迫改信旧教的王阿訇无辜被捕,“于司监病
毙”,乾隆已经捉住的一根线,又悄然断掉了。
恐怖中的甘肃(包括今青海东部、宁夏全境)回民中不仅有背教弃教者,甚至父举子、
翁举婿。在每一个飘扬过伊斯兰旗帜的地点,屠杀清洗都在进行。继底店血案之后,阿桂总
结:
通计节次拿获正法、及打仗杀死贼回共八千余名。又,李侍尧、刚塔等歼戮逆回妇女一
千余名。此外尚有各州县拿获正法、并现在监禁候讯应行正法人犯一千余名。
有数的遭难者已达万人以上。妇女幼童除底店已经流放为奴的一千九百余人外,石峰堡
以及各州县逮捕的回民妇女儿童“尚有二千六百余名口”。她们也沦为奴隶。与底店合计,
哲合忍耶的女人孩子被充军为奴者,人数约在五千以上。
公家血洗过的地点如下:
小山、海城、底店、石峰堡、马营、官(关)川、草芽沟、老鸦沟、蔡家堡、乌家坪、
朱家河、大马家庄、白马庄、马家堡、糜子滩、鹰窝石。其中公家大臣福康安在血洗后亲自
监视巡查过的地点有:小山、关川、糜子滩。抄查没收回民田产,公家统计:“山川、水
草、荒、熟地共五万一千四百三十三亩六分零;瓦房、土房共三千八百三间,土窑六百一十
五处。”哲合忍耶清真寺虽然三年前已经全灭,此次又查出七十三间,全部拆毁。
这是一种极限的恐怖。回回雄无下场,奸亦无下场。即使叛卖者也几乎全数被杀了事。
回民马得周举报亲生儿子马连举、侄子马良臣、马良得。苏德首出女婿马彦。黄进章密告外
甥吴进宝。石峰堡决战之夜,石峰堡出了一个企图倒戈以自救、向公家建议由他劫持张文庆
阿訇献官求赦的叛徒马见几;乾隆命令“妻子亦当发伊犁给兵丁为奴”,马见几本人“永远
牢固监禁,遇赦不赦”。
我感觉到了,但我不可能构拟那恐怖的具象。我也不相信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以后的
多斯达尼能够想象。哲合忍耶在那一年里承受的乃是整个中国的罪孽。翻阅着中国士大夫们
平心静气地编纂成的一部《钦定石峰堡纪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如此的罪行实录能够传
世。难道神真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终极目的,才选中了哲合忍耶来忍受苦难么?
但是秘密依然并未泄露。
张文庆阿訇,这位草芽沟张夫人的侄子,这位在宗教和血缘两面都与哲合忍耶难舍难分
的农民,这位乾隆四十九年圣战的主帅,虽然被公家“反复究诘”,但是坚持“匿不供
吐”,“坚不承认”。在亲生儿子张太(泰)殉难、关川同学中伏羌马得建、田五、黄胡子
阿訇、哈掌教、密阿訇等人都已被害的形势下,他不仅不供出伊玛目·阿兰·穆宪章,也坚
持不供出盖兰达尔巴巴等所有著名的关川穆勒提。张文庆是哲合忍耶第一个被押至热河处凌
迟刑的殉教英雄;他以他的坚贞和鲜血,维护了圣徒马明心和张夫人的荣誉。
哲合忍耶的中核部分一直隐藏着,忍受着一切一切,顽强地坚持沉默。在疯狂的屠杀和
唯有就死的现象之下,清查与守密的较量一直进行到很久以后。战争善后策结尾时,公家承
认了这一较量的失败。陕甘总督福康安奏:
若言各属必无马明心徒弟,臣亦难以尽信。
乾隆赐福康安诗一首,形象地说出心事:
善后犹应慎筹划,
听无声勉视无形。
他明白:对手就在这片无声无形之中。
第06章 在无声无形之中
恐怖是黑色的。而恐怖里面的秘密则是真正的漆黑。当恐怖达于极限,当国家权力不借
使用全面犯罪的手段来实现恐怖时,秘密如一块黑色的铁,冷漠无言,坚硬稳重。
对于公家来说,哲合忍耶已经再也无从寻找了。
对于分散于特殊的线索之外的哲合忍耶难民来说,情况也一样。哲合忍耶此时是一只濒
死的无形的虎,脉息游离,仅仅剩下一些神秘的部位还在悸动。
甚至早在上一代光阴,乾隆四十六年之后,大批哲合忍耶都失去了教门上的联系。吟味
石峰堡前后史料,有一种感觉是:多斯达尼们只是在盲目地奔突,厮杀牺牲于自己失控的感
情驱使之下。
这只看不见的伤虎只有一口气在缓缓地呼吸,这口气是尊称平凉太爷的伊玛目·阿
兰·穆宪章。这只虎尚在悸动的肌腱在一条腿上,它远远地伸向灵州——这是在永远缄默的
秘密中,今天可以大致构拟的一个影像。
再三谨慎地研究《热什哈尔》,可以判断的是:伊玛目·阿兰·穆宪章确曾入狱。但是
又可以断定他入狱原因并非因为哲合忍耶新教一案。因为四十九年的善后恐怖中,倘若某人
以新教罪见官,此人几乎立刻能名达乾隆之处,折磨鞫拷,最终无有苟存者。伊玛目·阿
兰·穆宪章若因新教案入狱;或者有人知道他是有奇迹的人物,他就断无活路。《热什哈
尔》关于平凉太爷下狱的记载很少,正反映关里爷的严谨。而诸如曼苏尔《道统史传》及毡
爷《曼纳给布》,所记的只是后代教徒的一些纪念之情。
总之,平凉爷狱中的奇迹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奇迹是他丝毫没有新教徒的表相。他隐藏
得太深了,其深度已经与哲合忍耶判若两类。因此他能够在平凉狱中仅仅以一名普通人的身
分受苦。关里爷所作《热什哈尔》中,仅仅用波斯文写了残缺的一句:
华哲第指平凉导师穆宪章章 病的时间很长,病根是第乾隆四十章九年的监狱里得下的。
他在狱中忍受着拷打吊刑。他的心还在忍受着更沉重的一种刑罚。平凉与灵州一样,是
哲合忍耶未遭涂炭的幸存区,没有参与圣战的平凉人和灵州人,在那些日子里是眼睁睁注视
着教胞的牺牲而苟活的人。哲合忍耶在靖远、伏羌、通渭、隆德以及关川周边激烈地赴死,
在平凉和灵州却屈辱地追求着存活。
决不是平凉太爷穆宪章背弃了苏四十三阿訇的血性。在冥冥的前定中,具备色百布(条
件,命定)的人物必须服从自己的使命。这就是伊斯兰概念——“口唤”的含义。苏阿訇和
平凉太爷都是洞悉了自己的人物,他们必须各自完成自己的前定。
后来,曼苏尔记述了牛木头阿訇的故事,这个故事注释着平凉太爷的前定。
牛木头阿訇的学问全美后,平凉太爷就命他到平凉北边的毛家对村去开学。
这两句史料之所以重要,在于它说明了:一、平凉太爷在执行一代穆勒什德的职权任免
阿訇,二、平凉太爷至少控制着平凉附近的教区。在乾隆四十六年战火之后,能够传教、能
够暗中宣扬哲合忍耶宗教功课,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牛木头)到了该村,人们对他不闻不问,很冷淡。……牛木头阿訇在寂寞中自叹
道:“毛拉啊,您把我派到这里来开学,而他们却不来照面,这该怎么办呢?”
后来牛木头阿訇克服了困难,扎稳了脚跟。毛家对村渐渐恢复了哲合忍耶教。但是,随
着牛木头阿訇知名,清朝官吏便察觉了。公家捕走了牛阿訇,“打断了他的双脚,拉到平凉
先游街,再斩首示众。”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老人家只能目送他赴死。牛木头远远望见平凉太爷时,大声高
呼:“兴圣教,心坚如石!”而平凉太爷只能流泪,“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地”。
毛拉见敌人绑着牛阿訇游街时,心里难过极了。他老人家急忙回家,独自干了个尔麦
里。到了结束的都哇尔,他老人家念了很长很长。
在连空气中都充满杀机的大恐怖里,在视野眸子每天看着多斯达尼的凄惨殉教而自己无
能为力时,在一躯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身子必须担起重负的指令下,伊玛目·阿兰·平凉太
爷隐没在无声无形的痛苦之海,谁也看不见他了。非但迫害者和公家,就连被打散的哲合忍
耶,也看不见他了。
如今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
像闪电突然照亮黑暗恐怖中的真相一样,马明心导师的预言在此刻投来一道炫目的光
芒。直至今天这预言仍然那么隐秘,吸引着人们向它参悟。
在这强烈的光芒中,我看见一个生命垂暮的老人。他一直跪在坐静办功的一口枯井里,
那口井在平凉一个地名白水的村子附近。他的形象不像他的导师、圣徒马明心那样深不可测
和无法追及。他的形象,如果有时灵性的光亮照来时人们可以看到——他是一个久久跪定、
久久地向真主虔诚祈求着的衰弱老人。
由于命定的悲剧,圣战和教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永远由选择了心灵痛苦
的生者来完成。这也是一种哲合忍耶,一种新的信仰者。忍,这个宇的含义是最沉重的。人
们常说、但很少有人真地体会过——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是他的宿命如此。
他的濒死生命,是用于拴住哲合忍耶最后的一丝脉息的。
久之,平凉太爷其人,愈来愈“人不知他”,愈来愈像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