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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夫人给掌柜的说:当件衣裳。郭城驿开当铺的掌柜接下一打开,只觉得,光芒闪闪;
满屋香气。掌柜的心里暗暗知道了。他取来一串麻钱,两手恭敬托着:‘这串钱,算是我给
自家求饶恕。衣裳不敢留,您快快包起来!’这就是那半串小麻钱的来历。花费了半串,剩
下的半串子公家抄上走了。”
——老人们说完又沉默了。
他们能讲清马明心家里一文钱一粒米。
深邃的哲学进入了泥屋窑洞。心灵获得的平衡,使风景柔和了,使痛苦轻缓了。饥饿的
穷人一天天在精神上富有起来,马明心这个名字迅速地传向全中国。
绝望者、念经人、大都市里的精神干渴的人、追求正道的青年、想献身追随圣徒的勇
士,——都背上了一种木头背筴,踏上了奔向甘肃的道路,寻找马明心。
哲合忍耶在迅猛传播。
但官府和俗界并不知道。
那是一个追求的年代。背着背筴的人离开家乡,形影不离地追随着认定的导师。这是今
天已经湮灭了的一种生活方式。追求者们陶醉于这种生活——他们要接近“主”,要封斋礼
拜并且秘密地从事修炼。要在僻静山洞里坐静,要把灾年里仅有的食物散给乞丐。他们的女
人要含辛茹苦,推磨扶犁。男人被捕就探监或被流放,丈夫若牺牲就献出儿子。
渐渐地,哲合忍耶的隐形世界被建立了起来,虽然外人并不知道。
半个甘肃、南北宁夏、一角青海和陕西,甚至山东、河北、江苏、云南,都有人奔向马
明心求道。
——那是逝去的十八世纪。那时的中国确实曾出现过一场旋风般的理想追求运动。穷人
回民是那次追求的主角,很多有知识的学者也在行列中。
追随着马明心的一些有志之士,形成了哲合忍耶的核心。他们不是一般满拉(经学生、
内地称海里凡),他们是圣徒的门客。他们对家庭似舍似系,生活目的是追随导师。
导师叫“穆勒什德”,他们叫做“穆勒提”——这是一种今天罕见的、不问前途不论安
危、随时准备赴汤蹈火的、以宗教圣徒为修身目标的追随者。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的弟子们不仅仅是些礼拜的阿訇。他们在荒野里、窑洞破屋里、
劳苦的庄稼活计里、“脱勒盖提”(秘密修炼)里迎送岁月,认识真理。我在钞本中读到—
—“他们都去山里打柴,他们浑身褴褛。但富贵不能诱惑他们;他们在饥饿寒冷的考验中守
着人道”。
由于贫穷的本色,哲合忍耶干脆以素为贵,他们没有雕梁画柱的清真寺,而且反对素色
之外的彩画。直至今天,你看不见它有豪华大寺。
这里是真理的辩论场。见解和认识在尖锐地较量。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时时显露本色。单凭对穷苦农民的感情和关注,是不可能掌握穷
苦农民集团的。信仰不是迷信。敢于在中国树立起一面旗子,就要有支撑它的能力。
大西北是回族密集之地。兰州、西安、西宁、河州,还有一些著名村镇,都是回族能人
的潜伏之地。
关里爷记载了一个马明心早期的故事:
相传:我们伟大的毛拉·沙赫·维尕叶·屯拉起初住在皋兰县。有一个人称“胎里会
(念经)”的人,是五阿訇之子——请毛拉吃饭。“胎里会”心中不服。为了考验毛拉,他
跟在毛拉背后,不带路,不指路。但是,不用指点,毛拉径直走到胎里会家。坐定在上房里
以后,毛拉问:
阿訇,知识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无法回答。毛拉又问:
伊斯兰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忙向毛拉说色俩目,他对毛拉深深敬佩了。毛拉说:“知识的终点,是主的认
知;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
我坚信:一切哲学,都会被这句话震动。
还有——伊斯兰教每天有五次礼拜;每一次中数拜里有一些拜属于天命,另一些属于副
功。几百年来,因《古兰经》中有一句话,提到了“正中的拜”——因此,诠释家和好道者
就对这一句“正中之拜”众说纷纭。
关里爷的《热什哈尔》记道:
相传: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屯拉问阿訇们:“真主在古兰经中说:‘你们应该坚持礼
拜,坚持正中的拜功……’这正中的拜功是什么呢?”阿訇无言可对。毛拉说——“正中之
拜,就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天命的拜数、礼拜的次数——马明心都没有讲。他讲的只是:天命,这种人证明自己是
有灵魂和信仰的最低形式,对人的生命过程如一道川流不息、迎面而来的长流水。这极其深
刻。这种见识早超越了伊斯兰教,而与各大一神教的基点完全一致。中国回民除此再没有过
更深刻的神学认识,这是一种关于人的重要观点。
在西北荒凉的人间,绝望的穷苦农民又有了希望。一个看不见的组织,一座无形的铁打
城池,已经出现在他们之中。穷人的心都好像游离出了受苦的肉体,寄放在、被保护在那座
铁打的城中。
人间依旧。黄土高原依然是千沟万壑灼人眼瞳的肃杀。日子还是糠菜半年饥饿半年天旱
了便毫无办法。但是穷人的心有掩护了,底层民众有了哲合忍耶。
穷人的心,变得尊严了。
第05章 仪礼
最简单地说,哲合忍耶就是在晨礼之后用响亮的高声赞颂来念即克尔——念辞。
晨礼中哲合忍耶的即克尔中,有一处是激烈地否定和肯定。念时全体都随着节奏,否定
时摇头向右,肯定时把头向左指向心灵。
否定时念“俩依俩罕”——万物非主。
肯定时念“印安拉乎”——只有真主。
念得激烈时,礼拜者在响亮的齐诵中如醉如痴。寺里灯已熄掉,正中只有香点燃的红
亮。在这高声赞诵之中,黎明正庄严诞生。这一段时间确实庄严而神秘。人们聚在一起这样
迎来生命的又一天,如同坚守着城池的战士。
这座坚城、这些高声赞颂的人,是有形象的——它就是“打依尔”。
打依尔,是即一个围坐的圈子。中间是矮桌,用专门的布单或毯子罩盖着。清晨这桌上
燃着香;夜晚的虎夫坦拜后,念五页《穆罕麦斯》时这桌上摊开着《穆罕麦斯》。打依尔上
的人隔桌围跪,两端各横跪一人。另外,在干办悼念、修养的功课(尔麦里)时,也有这种
圈子。打依尔所用的物品是绝对神圣的;打依尔上的氛围不仅肃穆而且严峻。阿訇们若是为
上打依尔而沐浴,洗罢直至跪上打依尔不再出声,——等仪式开始后他的初声是纯洁的经
文。教众们若是在其它圣域范围里还存着一丝轻松随便,上了打依尔后他便如同铁铸判若再
生。
这个每天都在半个中国忽聚忽散的、人数多少不等的圈子,是哲合忍耶领袖马明心赋予
人们的一种神奇的形式。
与人的区别、高贵的自我、铁的组织、高声赞颂、孤独、强悍、神秘——哲合忍耶的一
切,都尽在其中了。
如果人多,这个圈子可能很大:笔直的两排人相对跪齐;左右两端各打横跪一人,围成
一个长方形圈子。人更多时,圈子后面一排排整齐地跪好,簇拥着圈子在前。
如果人少,几个人也分成前后两排,再有两人各守左右两端。即使只有两人一起礼晨
拜,他们两人相对而跪,也组成一个打依尔。哲合忍耶对自己的“打依尔”感情很重;上打
依尔,含有着某种加入、坚守、互相信赖的隐语;上打依尔,相当强烈地暗示着保卫信仰。
打依尔,是尔麦里的外貌。
哲合忍耶,就是成千上万人、有时是数万人簇拥着一个打依尔,举行各种各样的尔麦
里。
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中、悼念的聚会中、集体的劳作中——人们看他们像一群杂乱无
章的乡下农民,他们看自己像一个隐了外形的打依尔。
我偏僻地远在北京。
但我也真切地觉得自己在这打依尔上。
我在这尔麦里般的书写中,常常幻听着那动人的即克尔。原谅我往往写得激动或用力过
度,因为我的耳边那声音响亮起来了。
在宁夏川、西海固,在陇东和陇南,在新疆和云南贵州,在大西北和星星点点散布半个
中国的浩茫大陆上,哲合忍耶就像一个巨大无形的打依尔。
清晨,我听见——我的读者们,我希望你们也听见——在中国,有一种声音渐渐出现。
它变得清晰了,它愈来愈强。这是心灵的声音。它由悠扬古朴,逐渐变成一种痴情的激烈。
它反复地向着这难解的宇宙和人生质疑,又反复地相信和肯定。大约在晨曦出现时,大约在
东方的鱼肚白色悄悄染上窗棂的时刻,那声音变成了响亮的宣誓。它震撼着时间的进程,斩
钉截铁,威武悲怆。
除开即克尔外,马明心从也门带回的经典中,有五言的赞圣诗《穆罕麦斯》一种。每晚
宵礼后,哲合忍耶以特定的四热(调子)念五段。这是一种强抒情的循环赞诗。《穆罕麦
斯》给哲合忍耶带来一种特殊的神秘感情。原因有二:第一是此经的诵读永无止歇。哪怕遇
上巨大灾难,如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文化大革命,如果念诵中断了,那么在恢复的那一
晚,教众们要一晚晚、一年年推算,上溯到中止的那个晚上。然后再按照每晚五段的原则,
推出今晚应念的段落,开始诵读。不必联络,不用任何组织手段——全国各地一切哲合忍耶
教坊,在一天晚上所念的《穆罕麦斯》,都是相同的五段。决无差错。这又是简直不可思
议。
第二个原因是《穆罕麦斯》的隐喻性。教内历史著作往往注明事件发生的当晚,念的
《穆罕麦斯》是哪一段。往往有惊人的吻合——关于这个问题本书会有重要的举例。
这本赞诗极美。每晚念诵五节之后,懂得阿拉伯文的人便向群众讲解这些修饰外露的句
子。情感——尤其是诗中的哀伤和想象滋润着人心。中国人不擅感情表露;但哲合忍耶却每
晚都在用这种奇异的形式抒情。
清晨和夜晚——哲合忍耶的仪礼,基本上就是这样。这些仪礼是后来动人故事的框架。
神秘功修即“脱勒盖提”不易了解。从事这种功修的人,把它的内容视为自己——导师
——真主之间的秘密,决不外传。
我作为一名晚来的、而且是从繁华向它倾倒的流浪汉,只能看到这种神秘主义宗教功课
的一些表象。我只知道它是一些念辞,有严格的传授规定、念诵时间和遍数。我只知道从事
“脱勒盖提”功干的人,都是具备完美的拜功及一般宗教实践的纯洁者。它的场所、它的典
籍、它的用具包括用水,甚至不允许妻子儿女触碰。我只知道一些荒僻的山崖和洞穴,传说
那里是从事这种功修的静室,也有一些静室是真的房间,但今天都被锁着,里面打扫得干干
净净,却不许闯入。
但是,一般说来,感到自己内心需要进行脱勒盖提修磨、需要独自感悟和寻找和主相会
的感受的人,一般都是在深夜或凌晨悄悄念一些特殊的词句。
我常常凝视着那些毫不透露他们功修内容的老人。他们的脸庞,常常使我抑制不住要描
写这种脸庞和神情。那是一种铁一样的宁静,那是雷打不动的稳重。他们使我屏住呼吸,不
敢放松分寸。但是那如谜如墨的铁色神情中,又藏着无限柔和和满足。他们不会透露,那是
他们和造物的真主之间的秘密。他们独自享受了神秘瞬间的甜蜜,又回到了我们中间。似乎
他们和人们毫无区别;只是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美,轻合着他们的言谈举止,闪亮在他们的眉
宇眼光之中。
你能摆脱这美的诱惑吗?
我不能。
在正统的中国文化中,这一切都不能想象。
对于正统的中国,它是异端。
但是,异端即美——这是人的规律。
导师马明心在哲合忍耶的《尼斯白提》(道谱)上,豪迈地在七位也门圣徒的名字后面
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向着黄土高原和半个中国的穷苦回民发出宣言:
你们听啊,天空中有我的位置,大地上有我的国土。我有骑乘,我有学堂,我看见翠绿
世界。一切圣徒都是我的教下,一切学者都听我呼唤——我的话语里没有谎言!
对于痛苦的心灵,这宣言有着不可遏止的力量。被压迫的人渴望着奔向这面大旗,冲出
苦难的压迫。让心灵自由,让心灵痊愈,让心灵呼吸喘息,让心灵先去天国——舍了这受苦
人的身子给这坑人的世道,让心沾一沾主的雨露吧。
这就是神秘主义。
这就是大西北的十八世纪。
中国对此一无所知。中国对心灵和心的灵性,从来是冷淡的。中国没有听见哲合忍耶在
清晨的公开高诵。一个中国底层的新形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式,形成了。
但是,中国不允许这种怪诞形式。苏菲神秘主义对于来世和造物主的挚爱和苦苦追求,
实质上标志着对黑暗中国的控诉批判。这是一种最彻底的异端。让中国容忍着人民异端自由
发展的假象,很快就要结束了。
第06章 出河州
河州濒临大夏河,是甘肃南部隔离开青藏高原的一个回族密集居住的小城。它南靠藏
区,北近兰州,中间有黄河滚滚流过。它居民复杂,语源奇特,回民中藏着撒拉、东乡、保
安三个特殊的小族。河州地区忽穷忽富,贫瘠与丰饶错综,有着各式各样的风土。河州城百
步一寺,家家念经,郊外八坊分划回民各派,圣徒们的拱北林立,宗教是生活中的盐。
虽然它后来自称中国麦加,但在十八世纪,这个小城像耶路撒冷一样,是宗教竞争较
力、追求繁荣的中心——故事就在这里开始了。
——花寺派也是一种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派别。它与哲合忍耶有大量细节上的不同(其
中主要的是低声赞念即克尔),但同样追求脱勒盖提的“道”。花寺教派创建于艾必·福土
哈·马来迟,父子承授教权,次任掌教为马国宝。
马来迟,家道殷实,父号马十万。他与马明心道祖同年赴西方朝觐求道;因此哲派称他
为道祖同学。马来迟游学五年后,回故乡河州,传授虎夫耶学理,突出的伟绩是教化青海卡
力岗一批藏民信仰了伊斯兰教。若干年后,其派在河州迤西发展很大,同时也聚集了财力,
传说曾以彩画饰修清真寺,后来他本人之拱北也广用彩画,“花寺门宦”之称由此而名。
马明心在回国后,回到河州传授哲合忍耶。在如同自由竞争的传教中,原来属于花寺的
人有相当一部分转信哲合忍耶,因此引起了教争。
哲合忍耶在人世间的遭遇,它后来长达二百年的悲怆历史,就是以这种出乎意料的开幕
式,突兀地开始的。
最初是和平的信仰竞争。
那时比的是导师——穆勒什德的能力。
民众们注视着,他们要考验这些传道者。不信仰的人觉得教争永远是愚蠢可笑的,而信
仰者却认为这至关重要,心灵不能容许虚假。用百姓的话说,“要寻真的教门”。
哲合忍耶的阿訇们对此写得非常活跃。
相传河州西关有婆媳俩,都很虔诚。婆婆随的是艾必·福土哈;媳妇跟的是维尕叶。一
天,娘俩为干尔麦里而做饭,吃莜麦猫耳朵。虔诚的她们每当用手搓一个,就念一遍“台思
米”①。后来,请到了维尕叶·屯拉,也请到了艾必·福土哈,还有一个阿訇一个乡老。饭
上来,维尕叶问众人:“请给这食品安个名字。”都说:“猫耳朵。”问到艾必·福土哈,
他也说:“叫个猫耳朵。”维尕叶·屯拉说:“你们说得都不对,这是一碟‘台思米’。”
婆媳二人听了流了泪,跪下说:“你是真主的卧里②,从今后,我俩要跟随你的教门。”
这个小故事非常有意思。它相当可信:马明心最初和马来迟在各自传道期间,曾经比较
友好,甚至还常常在一块活动相遇;后来,他们的矛盾逐渐尖锐;唇枪舌剑,寸土必争。教
门,也不单纯得只是一丝意念。它是更全面的社会;充满着利益地位。教争从来不可避免,
只要人与人存在矛盾。
终于,大规模的教争伴着流血,在河州城和河州回乡爆发了。其中最著名的一件事,是
祁阿訇改宗案。
祁阿訇的故事,是哲合忍耶钞本秘密文学中最细腻的一个。关里爷最初描写了它;后来
一个叫曼苏尔的阿訇又更细地写了一遍:
祁阿訇说:我原是艾必·福土哈(马来迟)的教下,我父亲属老教。有一天父亲对我
说:孩子啊,我从没有见过像维尕叶这样的人!你以为如何呢?我说:对安拉发誓!我心里
也这样认为。然后,我父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在院子内外都点上了香,请来了毛拉维
尕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