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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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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译者曾真

    雨继续下着。这是一场猛烈的雨,一场久不停歇的雨,一场令人焦躁不安的潮潮的雨。这是一场豪雨,如抽在
眼睛上的鞭子,又如齐膝涌动的暗流。这场雨淹没了所有和雨相关的记忆。大雨滂沱,劈打在密林中,像枝剪一样
砍开了树木,修齐了草坪,在土地上砸出了地道,又褪下了灌木丛的叶子。它将人们的手淋得像人猿皱巴巴的前掌。
这场顽固而呆滞的雨从未停过。

    “还有多远啊,中尉?”

    “我不知道。一英里,十英里,或许一百英里。”

    “您也不肯定吗?”

    “我怎么肯定?”

    “我不喜欢这雨。只要我们知道去太阳穹庐还有多远,我就会感到好受些。”

    “离这儿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路程。”

    “您真这么认为吗,中尉?”

    “当然。”

    “大概您只是为了让我们高兴而在撒谎吧?”

    “我就是在为了让你们高兴而撒谎。你给我闭嘴!”

    说话的两个人正并坐在雨中。在他们身后,萎靡不振地坐着两个全身湿透且倦怠不堪的人,像两块正在融化的
泥团。

    中尉抬起头来。他那曾经褐红的脸膛现在已被雨水冲成一片惨白,眼睛也因雨水的涤荡变成了白色,一如他的
头发。他从头到脚白成一片,甚至连制服也开始泛白,也许还带上一点点绿绿的菌类的颜色。

    中尉感到了雨打在他的脸颊上:“金星上上次停雨是几百万年前的事儿了?”

    “别发疯了,”另外两个人中的一个说,“金星上从来就不停雨,雨老是不断地下啊下的。我在这儿已经住了
十年了,却从未见过有一分钟,甚至于一秒钟,天没在瓢泼似的下雨。”

    “这真跟住在水底没什么区别。”中尉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耸耸肩把枪扛正,“行了,我们最好启程吧,还得
找那个太阳穹庐呢。”

    “或许我们根本找不着它。”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说道。

    “大约还有一小时左右。”

    “您现在是在对我说谎,中尉。”

    “不,我现在是对自己说谎。这是一个不得不说谎的时候。我不大能受得了。”

    任何地方都识别不出方向。那里只有灰蒙蒙的天空,仍在下的雨,密林和一条小路,以及远在他们身后的那艘
他们乘坐过并已坠下的火箭。火箭中还坐着他们的两个朋友,全身淌着雨水,已死了。

    “动手吧,西蒙斯。”中尉点点头吩咐。西蒙斯从背包中拿出一个小包,在隐藏的化学药物的作用下,充气成
了一艘大船。在中尉的指点下,他们飞快地砍下树木制成船桨,在平静的水面上敏捷地划动船桨启航了。

    中尉感到冰凉的雨水流在他的双颊、颈部和挥动的手臂上,那阵寒意直渗入肺部。

    他感觉到雨水冲刷着他的耳朵、眼睛和大腿。

    “我昨晚一宿没睡。”他说。

    “谁睡得着?谁睡了?什么时候?我们总共睡了几个晚上?三十个日日夜夜!谁能在雨狠狠击打头部时入睡?
我愿以一切代价换得一顶帽子。一切代价,只要雨不再敲打我的头。我头痛,疼得厉害呢,它时时刻刻都在搅扰着
我。”

    “我很后悔来了中国。”另外一个人说。

    “这是我头一回听人把金星叫做中国。”

    “是的,中国。中国的药剂治疗法——记得那种古老的折磨人的方法吗?把你用绳子捆在一根柱上,每隔半小
时滴一滴水在你头上,你为了等待下一滴水而急得快要疯掉。

    喏,这便是金星,只不过规模更大些罢了。我们不适应这满是水的世界,这让人不能入眠,不能正常呼吸,你
会因整日湿淋淋的而疯狂。如果我们以前为坠毁作好了准备的话,我们就应该带上防水的制服和帽子。可不是别的,
偏偏是打在头上的雨袭击了你。雨下得这么大,像气枪子弹一样。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受多久。“

    “天啊,我多盼望太阳穹庐的出现!想到这个好主意的人真是了不起。”

    他们渡过了河,在这期间不断地想着太阳穹庐在前面某个地方密林中闪耀着光华。

    那将是一座金黄色的房子,又圆又亮,宛若太阳般。房子有十五英尺高,直径达一百英尺。那里温暖而宁静,
有热气腾腾的食物,还可免受淋漓之苦。当然,在穹庐的中央,是一个太阳——一个金黄色的小火球,自由地飘浮
于建筑物的顶部。你可以从你坐的地方看到它,可以吸烟或看书,或者喝你那加了小块方糖的热咖啡。那金色的小
球会在那儿,如地球的太阳,温暖而持久,只要他们呆在里面消磨时光,便可忘却金星的雨世界。

    中尉转过身,回头看了看正咬紧牙关划着桨的三个人。他们和蘑菇一样白,跟他并无二致。在几个月内,金星
漂白了一切,甚至密林也成了一片广阔的卡通梦魇——没有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直下着的雨和不变的黄昏,如此
一来,密林又怎么可能是绿色的呢?苍白的密林,灰白的叶子,如覆上了一层卡蒙伯奶酪的土地和像巨大的毒草一
样的树干——一切非黑即白。你又能有几次看到真正的土壤本身?它不就主要是小溪、河流、水坑、池塘、湖泊、
江水,最终归为一片汪洋吗?

    “我们靠岸了!”

    他们跳上了岸,抖抖身体,溅落下水花。船被放了气,收进一个烟袋里。接着,他们站在下着雨的岸上,试图
点燃烟。大约过了五分钟,他们抖抖索索地揿燃了倒置的打火机,将手搭成杯状,猛吸了几口,但那带着不稳定火
光的烟随即在一阵雨水的横扫下脱离了他们的嘴唇。

    他们继续前行。

    “等会儿,”中尉说道,“我想我看见前面有些什么东西了。”

    “太阳穹庐。”

    “我不太确定,雨又挡住了我的视线。”

    西蒙斯开始奔跑:“太阳穹庐!”

    “回来,西蒙斯!”

    “太阳穹庐!”

    西蒙斯消失在了雨中。别的人跟着跑了过去。

    他们在一小块空地上找到了他,并且停下来看着他和他的发现。

    火箭。

    它正躺在他们离开它的地方。他们莫名其妙地兜了一个圈儿,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地方。在火箭的残骸中,绿色
的霉菌从两个死人的嘴里长了出来。当他们凝目而视时,霉菌开了花,花瓣在雨中凋落,然后死去了。

    “我们是怎么搞的?”

    “一定是有一场雷电风暴快到了。把指南针扔掉,那便是恶因。”

    “你说得对。”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重新上路。”

    “老天爷,我们完全滞步未前!”

    “我们得保持冷静,西蒙斯。”

    “冷静,冷静!这雨只会逼使我变得野蛮!”

    “如果我们仔细安排的话,我们的食物还够吃两天。”

    雨在他们的皮肤和湿透的制服上翩翩起舞,从他们的鼻子、耳朵、手指和膝盖上川流不息地淌下。他们看上去
仿佛僵在密林中的石头喷泉,从每一个毛孔中喷出水来。

    正当他们站着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轰响。

    接着,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雨中。

    那怪物被一千只蓝色电动腿支撑着,以敏捷而可怕的步态前进着,每重重地走一步都带着一阵劲风。在每条腿
扫到的地方,都有一棵树倒下并燃烧起来。浓烈的臭氧气味充斥着雨中的空气,烟雾被风驱散,被雨冲刷开。那怪
物有着宽半英里、高一英里的庞大身躯,像一个巨大的瞎眼东西触及大地。有时,在一瞬间,它的腿隐没了,然后
那一千条蓝白色鞭子样的腿又忽地从腹部伸了出来,行进在密林中。

    “雷电风暴来了,”他们中的一个人说,“就是它毁了我们的指南针。它朝这边来了。”

    “趴下,各位。”中尉嚷道。

    “快跑!”西蒙斯说。

    “别傻,趴下。它只击中最高的事物,我们有可能毫发无损地通过。在离火箭五十英尺的地方趴下,它可能会
在那儿释放能量而留我们在这里。趴下!”

    人们重重地倒在地上。

    “它来了吗?”过了一会儿,他们相互询问着。

    “来了。”

    “走得更近些了吗?”

    “还隔两百码。”

    “更近些了吗?”

    “它到了!”

    怪物来到了他们身边,居高临下地站着。它抛下十道蓝色闪电,击中了火箭。火箭像被击打了的铜锣炫着光,
发出金属的鸣响。那怪物又投下另外十五道闪电,像在演出一出谎诞不经的哑剧般触及密林和潮湿的土壤。

    “不要,不要!”一个人一跃而起。

    “趴下,你这个笨蛋!”中尉吼道。

    “不!”

    闪电又屡次击中了火箭。中尉扭转头,看见了蓝色的炽烈的闪电,看见了树木裂开,崩塌倒地,还看见了那怪
异恐怖的暗色云朵在头顶上空变得宛如一张黑色圆盘,发射出成百束的电流柱。

    跳起来的那人正疲于奔命,像跑在一个有许多支柱的大厅中。他奔跑着闪躲于柱子间,终于在一根柱子下砰然
倒下,传来的声音就好像一只苍蝇落在捕蝇电网上的叫声。

    中尉是儿时在农场生活时记住这声音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人炙烤成灰烬的气味。

    中尉低下了头。“别抬头看。”他告诉别的人们。他担心自己随时也有可能跑起来。

    头顶的风暴又连续发出了几次闪电,然后走开了。整个世界再次由雨独霸,并很快清除了空气中那股烧焦的气
味。有好一阵子,剩下的三个人坐在原地,等待着心跳再次平息下来。

    他们向那具尸体走过去,想着可能还有办法救那个人的命。他们不能相信已经没有办法救他了,这是还未接受
死亡的人的自然反应,直到他们触摸了他,把他翻过来并计划着是把他埋掉还是任由飞快生长的密林在一小时内将
他掩埋。

    尸体被扭曲,坚硬如钢,包在烧焦的皮革中。它看上去像一具石蜡人像模型,先是被扔进了焚化炉,待到石蜡
变成木炭骨架后再拖出来。惟一洁白的是牙齿,它们闪闪发光,像从紧攥的黑色拳头中半掉下来的奇怪的白色项链。

    “他不该跳起来。”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甚至当他们还站在尸体旁时,它便开始消失,蔓延的植被——小小的树条,长青藤,匍匐茎,甚至悼念死者的
花——正渐渐爬上来。

    远处,风暴在蓝色闪电中走开,逐渐消逝。

    他们横渡了一条江、一条小溪,以及十多条各式各样的河流。在他们眼前,江水奔流着显现出来。当原来的河
流改变河道时,新的河流又展现开它的面孔。

    他们来到了海边。

    辛格海。金星上只有一片大陆,长三千英里,宽一千英里,环绕这块岛屿的便是覆盖了整个下着雨的星球的辛
格海。它一动不动地躺在暗无血色的海滨……

    “往这边。”中尉向南边点点头,“我确定离这边不远处有两个太阳穹庐。”

    “他们在这儿时,为什么不多建一百个穹庐呢?”

    “这儿现在已经有一百个了,不是吗?”

    “到上个月为止,已有一百二十六个了。一年前,他们试图在地球上让国会通过一项议案以多建几十所穹庐,
但是,如你所知,不行。他们宁愿让少数几个人因淋雨而疯狂。”

    他们向南边出发了。

    中尉、西蒙斯和第三个人皮卡德,行进在忽大忽小的雨中。雨水倾泻,片刻不停地落在土地、海洋和行走的人
们身上。

    西蒙斯率先看见了它:“它在那儿!”

    “什么在那儿?”

    “太阳穹庐!”

    中尉眨去眼边的水珠,抬起手挡开雨水的频频敲击。远处的海边,密林的边缘,有一个金黄色的发光体。那的
确是太阳穹庐。

    三人相视而笑。

    “看来您对了,中尉。”

    “运气来了。”

    “伙计们,单看到它就让我浑身来劲。来吧!谁最后到谁是孬种!”西蒙斯开始一路小跑起来,另两个人也不
由自主地喘着气跟着跑起来。尽管疲惫不堪,却仍奋力往前赶。

    “我要一大壶咖啡,”西蒙斯边笑边喘着粗气说,“还要一整盘肉桂小蛋糕。天啊!我要躺在那儿让古老的阳
光照耀着我。发明太阳穹庐的人应该获得一枚荣誉勋章!”

    他们跑得更快了。金黄的发光体越来越明亮。

    “猜猜看有多少人在完成治疗以前疯掉了?想想这是多么显然的事呀!几乎不用怎么想也知道。”西蒙斯喘着
气,和着自己跑动的节奏说,“雨,雨!多年前,在密林外,发现了,我的,一个朋友,四下游荡。他在雨中,一
遍又一遍地说,‘知道得不够多,进来,到外面的雨中去。知道得不够多,进来,到外面的雨中去。知道得不够多
——’就像这样。可怜的疯子。闭上你的臭嘴!”

    他们一阵奔跑。

    他们全笑了起来。他们笑着来到了太阳穹庐的大门前。

    西蒙斯急切地把门拉开。“嗨!”他大喊着,“把咖啡和蛋糕拿出来!”

    没人回答。

    他们跨进了门。

    太阳穹庐又空又黑,并不见有金黄色的人工太阳发出咝咝的声响悬于蓝色的天花板中央,也不见有预备好的食
物,房子冷得如同墓穴。从屋顶才刺穿的成千个孔中,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浸湿了厚厚的毯子和沉重的现代家具,
溅落在玻璃桌子上。丛林在房中地面、书架顶和沙发上像苔藓一样生长起来,雨水从洞中如鞭打一般落在三个人脸
上。

    皮卡德开始暗暗笑出声来。

    “闭嘴,皮卡德!”

    “老天,你看这儿为我们布置了什么——没有食物,没有太阳,一切空空如也。金星人——当然是他们干的!”

    西蒙斯点点头,雨水漏在他脸上,流进了他银色的头发和白色的眉毛。“每隔一段时间便有金星人从海里出来
袭击太阳穹庐。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毁了太阳穹庐,便能毁了我们。”

    “不是说有枪支保护着太阳穹庐吗?”

    “当然有,”西蒙斯走到旁边一个稍干一点的地方,“但金星人上次试图袭击至今已有五年了。防备松懈了,
他们在未被察觉的情况下攻下了这座穹庐。”

    “那死尸在哪儿呢?”

    “金星人把他们拖下了水。我听说他们用一种悦人的方法淹死你。他们大约用八小时来完成这项工作,令人十
分愉悦。”

    “我打赌这儿压根儿没吃的东西。”皮卡德笑道。

    中尉向西蒙斯皱皱眉,又点点头,以让他看见。西蒙斯摇摇头,走回到椭圆形会客室一侧的房间里。厨房里撒
满了湿透了并且长了一层绿毛的面包和肉,雨水从厨房屋顶的几百个洞中漏下。

    “很好。”中尉向那些洞瞟了一眼,“我不认为我们能把这些洞全堵起来,然后舒舒服服地呆在这儿。”

    “没吃的吗,先生?”西蒙斯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留意到太阳机器已支离破碎了。

    我们最好继续前进,去下一个太阳穹庐。它离这儿有多远?“

    “不远。我记得他们在这儿建了两座离得很近的穹庐。或许我们在这儿等着,会有救援部队从另一个穹庐……”

    “也许他们几天前来过,现在已经走了。再过六个月,当他们从国会拿到钱时,他们会派一支小分队来修缮这
个地方。我认为我们最好别等了。”

    “那也好。我们先把剩下的口粮吃了,然后再去下一个穹庐。”

    皮卡德说:“但愿这雨别再打在我的头上,哪怕停几分钟也好,只要让我能记起不受雨打搅是什么样子。”他
把手放在头颅上,并紧紧抱住了它,“我记得当我还在学校时,一个爱欺侮弱小者的人曾经坐在我的后排,成天每
隔五分钟便拧我一下,连续这样做了几星期以至几个月。我的手臂淤青一片,疼极了,我觉得我快被拧疯了。终于
有一天,我一定是被这连续不断的伤害弄得有些不正常了,我回转身,拿起一个机械绘图用的金属三角尺,差点儿
把那小子给杀掉。在他们把我拖出教室之前,我快把他下贱的头切下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了。而且我还大叫道,
‘他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好好呆着?他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好好呆着?’我的天!”他的双手紧箍住头骨,全身颤
栗,蜷成一团,双目紧闭,“但现在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打谁,我叫谁住手别再烦我?这该死的雨,就像有人在不
断地拧你。雨就是你所能听到和感受到的全部!”

    “我们今天下午四点能到达下一个太阳穹庐。”

    “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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