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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渔叉定定地望着他的亲儿子,下巴一会儿转到左边去,一会儿又转到右边去,认出来了,是兴隆,是他亲生的儿子。老渔叉一把抓住了兴隆的胳膊,说:“兴隆,家里藏着人!家里头有人哪!——赶快抓住他,把他劈了!!老渔叉的话把兴隆弄得寒毛直竖,却不敢乱,只能加倍地镇定,说:“家里哪儿有人?啊?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哇。”老渔叉急了,非常急,咬紧了牙关,脑袋咬得直晃,口齿含糊地、却又十分坚决地告诉兴隆:“有。家里头有人!”
作为一个赤脚医生,兴隆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真是羞于启齿。说他疯了吧,他没有。天一亮,他就安好了,太太平平地坐在角落里,说话、办事都有他的步骤,说明他的脑子没坏。说他没疯吧,也不对,深更半夜的他就是觉得自己的家里“有人”,躲在床底下,躲在箱子里,躲在墙缝里,躲在屋梁上,躲在箩筐里,躲在锅里、碗里,躲在鞋里,甚至,躲在他自己的耳朵里、屁眼里。总之,躲在一切幽暗的,难以被阳光照耀的地方。兴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有天大的本事你也不能叫太阳不下山吧。东方一定要红,太阳一定要升,这不是三年五年才来一次的事情,更不是十年八年才来一次的事情,它二天一次,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谁也挡不住。真是要了人的命了。老渔叉没有病,要说有,那只能是“夜病”。他的病就这样和“黑夜”捆绑在一起了,成了黑夜的一个部分,和黑夜一样无头无绪,和黑夜一样无边无际,和黑夜一样深不见底。这个病对老渔叉来说是致命的,对兴隆来说也一样地致命。只要天一黑,家里的那个“人”就变得非常巨大,空阔,浩瀚,同时又非常细微,幽密,一句话,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如影相随。——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是谁?老渔叉不说。兴隆问过无数遍,老渔叉就是不说。兴隆坚信,只要把“那个人”问出来,天就亮了。父亲的病就好了。好几次兴隆想严刑逼供,他做好了老虎凳。但是,兴隆忍住了。不敢。对父亲,他还是怕。老东西的手有多毒,兴隆和他的哥哥是一路领教过来的;兴隆就没见过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六亲不认的人。除非把他打死。打不死,他一旦缓过气来,一准能要你的命。还有一点兴隆也没有把握,用老虎凳来对付自己的,父亲究竟有没有用?兴隆没把握。知父莫如子。老渔叉这个人兴隆是知道的,他有亡命的气质,磅礴的血性,越挫越勇。你问不出来的。越打,他越犟。越疼,他越是守口如瓶。弄不好就收不了场。——这可怎么办呢?一天一天的,一家子的人谁也耗不起呀!
兴隆真的是困得厉害。他只想像红旗那样,平躺在船舱里,好好地睡上一个囫囵觉。五分钟也是好的。兴隆不能。主要是不好意思。好歹是在救人,他一个医生,睡在病人的旁边,要天打五雷轰的。那就闭上眼睛吧,手脚可是一点都不敢松。
红旗已经醒过来了,他端详着桅杆上的吊瓶,已经是好大的一会儿了。他在等。他在等这一瓶的盐水干净了,好亲手换一次吊瓶,过一把赤脚医生的瘾。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也许就只有这一回了。
三丫的不安就是在红旗换上吊瓶之后出现的。兴隆并没有在意。三丫突然动了。动了几下,似乎是不好意思打搅端方和兴隆,又安稳了。后来三丫轻声说:“端方。”端方也没有听见。等端方听见的时候,三丫的表情已经相当地痛苦了,眉眼和嘴角都变了形。情势急转直下,三丫的状态说变就变。端方一下子发现三丫的嘴唇乌紫了,嘴直张,张得极其大。端方失声喊道:“兴隆!兴隆!!”而三、丫的小肚子却开始打挺了。她的嘴巴就那么张在那里,一口气就是上不来。只能拚了命地瞪眼睛,瞪得很大,很圆。嘴里似乎也衔了一样东西,是一句话,是一句什么要紧的话,想说,说不出来。端方跳上去,一下子就把三丫搂住了,感觉到三丫正在努力,是最后的一丝力量。这股力量全部集中在三丫的腹部。她反弓起背脊,在往上顶,全力以赴。她渴望顶住什么。可她的眼神似乎顶不住了,有了妥协和放弃的迹象,在望着端方。那是最后的凝望。显然,三丫已经竭尽了全力,身子松了一下。就一下,全松了。最终落在了端方的胳膊上。
骄阳似火。三丫的身子却冷了,火焰一样的阳光也没有能够改变这样的基本局面。端方一直把三丫搂在自己的怀里。两只眼睛痴痴的,不知道朝哪里看才好。他的目光最终停落在滴管上,顺着滴管,端方的目光爬了上去,直爬到吊瓶。端方望着吊瓶,突然却把三丫放下了,直起了身子。他把吊瓶从桅,杆上取下来,看仔细了。是汽水。端方拿着吊瓶,开始喘,喘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拿眼睛去寻找兴隆。没想到兴隆早已经盯着端方了,方的眼睛红了。兴隆后退了一步,胳膊和下巴全挂下了,也在喘。小船停下来了,漂浮在河的中央,后面挂着一条大橹,水面上安静得一点涟漪都没有。红旗望着他们。端方盯着兴隆,兴隆也盯着端方。只是喘。红旗不知道兵究竟发生了什么,红旗永远不会知道了。最后还是端方先有了动静,他伸出胳膊,把吊瓶敲碎了,丢在了河里。一个,又一个,咣叮咣噹,全部丢在了河里。兴隆的两条腿一软,“咕咚”一声,瘫了船板上。 (未完待续)
希望
何 顿
一 老 五
老五点上支烟,眼睛斜瞟着窗外。窗外是一派七月的骄阳。骄阳把树木烤得有些蔫不拉叽。已有几天没下雨了。老五是个喜欢树木的男人。他觉得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是因为树木,假如没有树木,这个世界不晓得是什么样子。老五对镇政府今天下令把这里的树木砍了扩建街道,明天下令把那里的那片年轻树林伐掉修建商场或住宅区,很是愤慨。电视上说,砍伐树木是损毁自己的家园,会使子孙后代痛恨的。他想他这个平头百姓看了电视尚且有所忧思,那些当领导的难道就没一点触动?老五居住在黄家镇下河街,这是条破败的老街,街上尽是些颓败不堪的旧屋子。老五早几年就下岗了,下了岗,人就跟丢了魂一样。他领到的下岗生活费根本养活不了他、老婆和儿子,便找亲戚借钱,把家改成了收废品的店子,再把收购的废品卖给县废品回收公司,赚中间的那点差额。老五是那种希望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因而很努力的人。别人有星期天,他把星期天取消了;别人有打牌的时间,他把别人打牌的时间用来整理破烂或推着三轮车在大街小巷里叫喊着收买废品上。老五的妈妈在世的时候曾教导他,说“滴水成河,粒米成箩”,要他学会节俭。母亲临终时,还睁着双烂板栗样的眼睛说,人最要紧的是本分,只有本分才不会惹祸,不要学那些坏人的样贪财。这些年里,老五一直遵循着母亲的教诲隐忍地生活着。他没几个朋友,以前厂里的那些朋友,他都没来往了。他们打牌,他不打;他们喝酒,他不喝。自然就玩不到一起了。
现在老五有点想“贪”了。这个贪念来源于昨天晚上吃晚饭时他在岳母家听到的一则坏消息:大毛被人杀死在自己家里了。据大毛的老婆说,保险柜里有十几万元现金于大毛被杀后不翼而飞了。就是说那个杀害大毛的盗贼将十几万元现金卷走了。十几万呢!他拚死拚活地干,一分一角地积累,从年初忙到年尾,一年下来才挣几千块钱,人家一个晚上就弄了十几万,这真让他佩服和羡慕!当他昨天晚上听到这则坏消息时,他脑海里蹦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住在光裕里的结巴子二牛。早几天的晚上十二点钟,他从岳母家回来,看见一个人在距大毛家四五十米外的樟树下徘徊。他当时吓了一跳,以为那人会冲过来打劫他,但那人没理睬他。他从那人身边走过,借着那人吸烟时红亮起来的光,他认出了那人是光裕里的二牛。他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购废品时,曾在二牛手上收购过一只破铁锅,早一向还在他手上买过一辆已破烂得无法再破烂的单车,为此二牛跟他讨价还价了一气,还凶神恶煞地对他瞪眼睛。那天他有点纳闷,二牛深更半夜站在这棵树下干什么?假如他当时不是那样想问题,他是不会记住二牛的,当他听岳母用哀伤的语气提及大毛被人杀死在家里时,二牛就像一只甲鱼浮出了水面。
昨天晚上,他和老婆从岳母家回来,走到那棵樟树下,他蓦地对老婆说:那天晚上我修好电风扇,从你母亲家回来,在这里碰见了住在光裕里的二牛。
老婆望着他,不懂他的意思。老五神色庄重地说:我怀疑大毛是被二牛杀的。
老婆听到他的猜测立即打了个哆嗦,说你可不能乱说,这种话说出去是会惹祸的。
老五乖巧的样子一笑说:我只是怀疑,我又没说一定是他。
老婆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女人。她是那种从生下来起就没有人注意的女人。她很普通,普通得就如大树旁的一株无名小树,从来就没人留意过她。这样的结果是,她既然普通得可以在人群中不存在,反过来她也把别人忘记了。她的心里只装着她丈夫和她儿子及她年老多病的母亲。她的世界就是这几个人。她一脸郑重地对老五说:老五,你不要管闲事,派出所的人正在破案,不关我们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老五笑笑说:我晓得。
女人说:我小时候听我妈教育我哥说,祸从口出。祸是什么东西你是晓得的。
老五确实没把握,就说:我只是跟你说说,我又没跟别人说。
那天晚上,老婆睡下后,老五却失眠了。二牛,还有那十几万元在他脑海里翻腾,犹如真有海豹或海象在他脑海里跳上蹦下似的。十几万,这捡破烂和收购废铜烂铁要好多年才能达到啊!他无法像过去样一倒到床上就打鼾了。好几次,他刚要进入梦乡,十几万元这个数目又把他从睡眠中硬拉了出来,仿佛是一双手把他从河里拎上来样。十几万啊。他心里嫉妒地说,十几万可以让我建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还可以余出一笔钱开店子呢。
他是迷迷糊糊进入睡乡的。他没睡几个小时,可能是刚刚睡着就惊醒了。天很热,他出了一身汗,篾席上都是他流的汗。吊扇旋出来的风是热风。他感觉现在的夏天比他小时候的夏天要炎热些。他听见老婆在厨房里弄得乒乒乓乓响。他点上支烟,为熏醒瞌睡地抽着。
老婆煮好面条走进来,见他坐在床上抽烟,骂他说:你怕是脑壳进了水罢?坐在床上抽烟!面煮好了还要端进来喂你吃是罢?
老五笑了,感觉自己虽然穷但挺幸福的。他娶了个好老婆,老婆不漂亮但本分,心里没装别的男人,只有他老五一个。老五起身,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在老婆那有些油渍的额头上亲了口说:你真是我的好老婆。
老婆嗔嫌他不讲卫生道:去,莫发骚了。去洗脸漱口。
老五满脸快活地对老婆笑了下,走出卧室,闻见的是一股陈腐的气味——这是各种废品散发的怪味儿。店堂里堆满了废铜烂铁及旧报纸旧塑料和破衣服等等。老五步人厨房漱口洗脸。厨房是临时搭建的一个棚。老五蹲在阴沟前漱口时,虎子拢上来,摇着尾巴。
虎子是二条大黄狗。老五养它是用来守护废品的,尽管废品店里都是破铜烂铁,但仍有些比老五混得更差的人打着这些破铜烂铁的主意。他们的工作就是勇敢地把他店里的破铜烂铁偷走,过两天又嬉笑着拿来卖给他。这种事过去发生过好几起,明明是他从改革路或迎春路上收购来的铝锅子或已锈穿底的铜炒瓢,早两天不见了的,然而那几个偷汉又一脸讪笑着拿来卖给他。这把他的肺都气爆裂了。但他却不好当面指出来。那些贼比他凶,为了一支烟都可以翻脸,甚至大打出手。老五不愿为破铜烂铁动粗,毕竟打了人或被人打了都不划算。后来,他养了虎子,虎子大了,这种事就渐渐杜绝了。
虎子用它的威武的狗头磨蹭、着老五的腿部,表示亲热。虎子力大,头一顶,老五差点被它顶倒了。老五说:虎子,走开。老子在漱口,莫捣蛋。
虎子仍用头挤他,挤得老五有点蹲不稳了。老五火了,对它吼了声:老子砍死你。说着,他二脸凶巴巴地举起漱口杯要打虎子的模样,虎子见状退开了,退到一旁瞪着它的主人。狗脸上有一种顽皮的表情。虎子是一条三岁半的公狗,有四十多斤重。三年前,老五走街串巷来到虎子主人家门前,见有几只小狗在玩耍,就讨好地向它的前主人索要。这家人正为一窝的狗崽犯愁,于是很大方地把虎子送给了老五。在老五的精心喂养下,虎子很快就长成了一条健壮、傈悍的大狗。
老五漱完口,随便洗了把脸,端起热烘烘的面吃着。老婆的面煮得太咸了。老婆对咸的解释是吃咸的有力气。农村里为什么菜吃得咸?因为吃淡了人就没力气做事。老婆是农村户口,从小在农村里长大,吃惯了她母亲做的咸菜,吃淡菜觉得无味。老婆走进来时,老五对老婆说:老婆,面煮得太咸了。
老婆一笑:你等下要出去收废品,我怕你没劲,跟你特意加了点盐。
我跟你说了几次了,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这是报纸上说的。老五望着老婆,你怎么不相信科学?
老婆不屑报纸上说的话道:我们村里家家户户吃的菜都咸,又没看见死人!
老五说:报纸上说盐吃多了对人体有害。
老婆说:报纸上尽是一些骗人的话,我才不信呢。
老五说:算了,不说了,你以后炒菜和煮面少放点盐。
老婆说:那你就自己做,我喜欢吃咸味重一点的菜。
老五无法说服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虽是个好女人却是个只具备初小文化的女人,你还真难让她信奉科学。她只读了四年小学,在她进入五年级那年,父亲从手扶拖拉机上摔到了山坡下,从此丧失了劳动力。她跟着失学了,因为家里没钱供她交学费了。他没再说什么,吃完面,他喝了一大杯凉茶,点上支烟,坐在门口舒舒服服地将手中的烟抽完,接着他解开用铁链锁在门口的脚踏三轮车,跨到歪歪的座椅上,骑着它走街串巷地收废品去了。
二 下河街
老五居住的这条下河街,在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是妓女一条街,不过都是些乡下来的下等妓女。下河街傍着湘江。解放前,交通不便利,黄家镇还没公路,运输基本靠船。老一辈人乐滋滋地回忆说,当年下河街一带的湘江岸边停泊着很多大小船只,一些船夫驾着船来到黄家镇,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找妓女睡觉。那时下河街一带云集着众多下等妓女。这些妓女大多长得又矮又胖,甚至很丑,但她们却把自己化妆化得山花烂漫的,于黑灯瞎火中接待那一个又一个不嫌粗糙的船夫。那些来自他乡的船夫都是些精力旺盛的中壮年男人,一个个力大无比,脾气来了打得死一头健壮的水牛。但他们一投入温柔之乡,马上就跟着那些妓女山花烂漫起来。他们有的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月,或更长一段时间。他们除了跟自己喜欢的女人亲热,就是聚在一起喝酒,当他们把口袋里的钱用完后,他们就自动销声匿迹了。
老五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船夫与老五的奶奶生的。老五的奶奶当年是下河街一带最红的妓女,红到那种程度,很多船夫都不远千里地驾着帆船乘风破浪地慕名而来,与他奶奶温柔一个晚上或者两个晚上,然后又驾着船离去。老五的爷爷于那年春天里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来了,那是个五短身材的湘南蛮汉,然而口袋里却揣着大把大把的钱。他把老五的奶奶包了整整一个月。据老五的奶奶回忆说,他应该是个中年人,不爱说话,但出手却大方得没边。方方脸,两条浓眉,腰间永远挂着把弯刀。没有人敢招惹他,他脸上有杀气,随便看你一眼也会使你打个寒噤。一个月后,他走了,说明年夏天再来。老五的奶奶充满期待地等着他来,等得很伤心,因为就是那个月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为他生了下来。然而,他再也没出现过。老五的奶奶活了八十八岁,早几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人世,离开前还在唠叨此事,说那个湘南汉子是个骗子,害她后面的六十五年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
一九五O年后,这条街上的妓女被扫荡干净了,这是人民政府不允许妓女存在。一些妓女便嬉笑着从良了。于是这条龌龊的夏天里充斥着劣质香味、冬天里下半夜还有女人发出尖叫声的街渐渐冷清了下来。冷清了几十年,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这条街忽然又热闹了。不过不是妓女使这条老街热闹了,而是这条冷清了多年的老街简直是一夜之间变成了黄家镇的食品烟酒一条街。镇上的人如果要买烟酒和食品,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