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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她一定要找谢玉学问清他到底怎么了,总说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疯子会把你写进他的自首书贴到大街上去?
余力以为谢玉学不在家。一段时间来他经常这么晚不回家;据他自己说,是单位上太忙,有时还得到乡下出差。可余力知道,谢玉学多半是借着出差办事的机会,有意躲避着什么。余力重手重脚打开门,又啪嗒一声打开墙头的开关。她愣住了。灯光下她看到了谢玉学,谢玉学就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
“这人回了家,怎么也不开个灯?”
“天,黑了?”谢玉学问,有些茫然地四顾一番。
谢玉学想站起身子,可他竟没有把身子站起来。谢玉学只是艰难地挣扎一下,然后又力不从心地重新跌进沙发深处。
“你,怎么了?”余力满心疑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谢玉学不承认自己有病。谢玉学明显有些狼狈,他说他只是想在沙发上这么坐坐。他又做了个起身的姿势。余力上前一步准备搀扶,可谢玉学摆摆手,不让她搀,自己站起来。
中饭前谢玉学到街对面一家私人粮店买了一袋米。一袋米搬回,他用劲甩甩手臂,同余力说刚才上楼时用脱了力,双手到现在还软得厉害,同时也抖动得厉害。余力说什么时候把自己养得如此娇贵,搬一袋米居然搬脱了力。谢玉学不在意地笑笑,说过会就好的。可是过了一会,谢玉学的手臂并没见好,谢玉学的手臂仍在发软,仍然抖动得厉害。到了第二天,手臂还在抖。余力奇怪了,谢玉学不用说更加奇怪了。余力说即便用脱了力吧,哪有这么久恢复不过来的。余力又一次提到了病,说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或者穿少了衣服,寒了,冷了?
好好一个人,不可能因为手臂有点发抖,就真以为得了什么病,寒了冷了更不可能。谢玉学习惯于采用按压的方法,他用一只手去按另外一只手。当然这方法并没有见到明显效果,一只抖动的手是不可能按住另一只手的抖动的。后来他喜欢隔着东西按,比如将手臂塞到什么重物下面,或塞到自己屁股下面。有时他还让余力帮他按。余力帮他按的时候有时会说:“我看你这都是那个什么秦老师引起的,不能跟他们算完。”谢玉学每次听到这句话,手的抖动不仅没有减轻,反而会加重,情绪也会变得非常烦躁,搞得余力有点不知所措。
7
事后回想,武常一点也记不清谢玉学是如何突然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了。
秦方志老师在自首书上一再提到什么电话,对此武常他们当然都比较清楚。不过大家都没能引起足够重视,以为这只是一个恍惚之人的恍惚之语。一个死去二十年三十年的人忽然打来电话,谁能将这样的话当真呢?可是谁能料到在一个疯子的话语中竟也还有真实的成分。
“武常,就看在老同学的面上,今天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谢玉学说。
谢玉学的胃似乎又疼起来了,整个人佝偻着。谢玉学说他打这个电话完全不是有意的,要武常这次无论如何得帮帮他。谢玉学事前显然有了足够的准备,在经过短暂的调整后,话语越说越清晰,表达得也越来越有条不紊。第一,他再次强调打那个电话绝对不是有意的,当时他完全是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其实自己也弄不清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许纯粹属于鬼使神差吧,不由自主就把电话打下了;第二,他要亲自向秦老师道歉,当面澄清事实,请武常给他帮‘忙。
武常开始很吃惊,几乎不相信谢玉学说的,他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谢玉学说广我是有点犯浑,这次你得帮我,这也是帮秦老师,你务必要帮忙啊!
武常犹豫了片刻才说:“直接见面,有点冒险,要不你先给他写封信,解释解释吧?”
谢玉学觉得可行,满口答应。
一封信很快寄到了秦家。
“那么上次那个电话,不是吴月波打的了?”听儿子念完信,秦老师在经过许久的沉默之后,忽然异常清晰地发问。全家人都一愣,然后立刻狠劲地点头。
秦老师好像卸下子一副重担子一样,什么也没再说,微微合上了眼睛。
谢玉学的信没能立即阻止住秦老师发作,也就是说未能阻止他把下一封自首书贴出去。不过李老师及其家人认为,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因为秦老师毕竟说出了一句清醒的话,对影响他的那个电话有了一个比较清醒的意识。李老师及其孩子觉得应该继续巩固秦老师的这个清醒意识。
谢玉学就又一次来到秦家。
谢玉学能走进秦方志的家门,一个前提条件应该是李老师李富荣的病已经痊愈了。事情的怪异之处就在这里,李老师的病还当真痊愈了,自秦老师发病后,李老师的病象便开始渐渐消失。是因为秦老师病了,反倒使李老师变坚强了,还是因为那些神神鬼鬼的巫术起了作用,抑或用秦方志老师自首书上的话,是吴月波一时找错了人,现在终于找对了人了?不得而知,反正李老师的病好了。
谢玉学虽然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但等他真的到秦家以后,他吃了一惊。他发现不只李老师没有露出丝毫病象,秦老师同样没有丝毫病象,相反,人还胖了一些,原来的青脸也有了点血色。初初一看你无论如何不会相信面前这人会是一个病人,一段时间来在县城居民中间闹得不可开交的风波全由面前这人掀起。秦老师和他爱人李老师一样,彬彬有礼地给你微笑,安排你就座,然后递烟,泡茶,询问你的工作情况,举止之间还微微透露出一点歉意。所有这些与事先的设想相差太大,谢玉学一时给弄得手足无措,迷迷瞪瞪,更像个精神病患者。
看来传言是真的,秦老师白天确实很正常。秦老师越是正常,谢玉学越是感到不安。因为,他认为,秦老师越正常,说明他的病越厉害。
他们都没提那个电话,但谢玉学的样子,他们都看到了,这一次,李老师一家人表现得很大度,似乎都原谅了他。
只是谢玉学没有被原谅后的轻松,他晕晕乎乎的,是怎么离开秦家的,都记不清了。但是,他跨出秦家门槛时,感觉到秦家上下的人似乎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出乎谢玉学的意料,第二天,县城的宣传栏上没有出现秦老师的大字报。难道秦老师的病真的好了?谢玉学给武常打了个电话,原来,秦老师被送往江州第七医院了,也即精神病院。但武常说,秦老师的病真的是有好转,送精神病院是配合药物治疗,尽量彻底根治。武常的话,谢玉学半信半疑,还想往深处打听,武常那边已经挂断电话了。
但好消息很快又传来了。先是说,秦老师的病情得到有效控制。后来又说,医院方面的意见是秦老师根本没有什么严重问题,休养一下就可以出院了。秦老师的家人及武常他们非常高兴,谢玉学当然也很高兴。这中间谢玉学和余力不止一次表示要到江州探望病人。但都被武常,也即被秦老师的家人拒绝了。武常的话语开始还说得委婉,后来便露出几分坚决和不耐烦的意思,似乎秦老师家人那边还在害怕着什么,躲避着什么。而这个谢玉学就跟这个“什么”有关系。这让谢玉学自己也害怕起来,担心偶有不慎,会再一次捅出什么娄子,闹出更大事故。他们当真不能承受任何多余的打击
了,无论是谢玉学,或是秦老师及其家人,都不能再承受半分。
秦老师出院定在第二年的三月下旬。车子大约于中午一点左右回到歌珊县城,武常早早做好准备,提前到车站接人。他问谢玉学去不去。谢玉学当然想去,从一大早开始,实际上从几天以前开始,他就想着这件事了。不过认真一想,又不由冷静下来。谢玉学心里清楚,他不能去。武常问他去不去,大概是客气。他真要去,说不定别人就要找借口回绝他了。想到这里,谢玉学便借口有点事没处理完,说车站就不去了,他在家里等武常接完人过来坐。没过多久武常就来了,谢玉学问怎来得这么快,到底接着人没有。武常说车子竟然提前了,他这边刚进车站,那边车子也正好到站。秦老师一切都不错,只是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有点疲倦,武常把他送到家休息,然后匆匆告辞,来给谢玉学报告个消息。
武常的动作神情都很放松。这天武常在谢玉学家坐了好久。他们有太长时间没在一起坐这么久了。谈起刚刚过去的一连串奇特经历,两人都不由一阵阵后怕,同时也有了一阵阵侥幸。谢玉学再一次表示了自己的痛悔之情,他说是他害了秦老师,是他那个电话害了秦老师。他到现在还弄不清当初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那完全是一种鬼使神差,根本无法解释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电话会引起那么大后果,会给秦老师造成如此致命的打击,说句不恰当的话,其实这也是他反复说过多次的一句话:假若这次秦老师的病没有治好,假若秦老师的病继续发展下去,那么他这一辈子将如何同众人交代,又如何同自己、同自己的家人交代?说到这里,谢玉学的脑子里忽然又莫名地一转,脱口而出道:“唉,武常,你说秦老师跟吴月波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大字报上说的是真的吗?”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停住,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再看武常,正—动不动认真地甚至有点出神地看着他。看了好长时间,他才意味深长地说:
“幸亏秦老师的病好了,一切已经过去了—二就让他们过去吧。”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沉默了。一段非常生活宣告结束。
8
武常离开后,谢玉学才想起,有一句话他忘了说了。秦老师到江州去住院,花费肯定很大,自己应该出点钱。虽然自己并不宽绰,别人也没要求,但根据自己的原则,出点钱,心里更踏实一些。谢玉学准备打个电话给武常,又想反正过一两天武常会来的,到时再提不迟。不过一两天后武常并没来,过了一个星期,过了十天半月,武常仍没来。谢玉学再次见到武常,那是在大约一个月之后了。谢玉学到复印店为单位复印一份材料,刚跨上对街的人行道,他看到武常陪着一个陌生人正不紧不慢迎面走来。许久未见,谢玉学很高兴,隔老远用很大的声音打招呼。他以为武常也高兴,也会大声打招呼。但武常并没显出多少高兴模样,武常只是跟他点了点头。谢玉学立刻察觉到,武常在有意冷淡他。据说,秦老师真的是好了,李老师也没有什么问题了。似乎武常跟秦家又开始走动了,好像还一起又去过巨石涧了呢。那干吗武常对自己冷淡,没原因啊。
这些日子谢玉学也忙,就没怎么往心里去。他的忙也许跟心境有关,秦老师的事了结后,谢玉学只感到全身上下轻松舒畅,似乎从里到外都有使不完的劲。他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人,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阴影地活着,又有多么幸福啊。
但事实上,生活好像没有那么幸福。首先,武常找不到了,家里的电话换成另一家人的电话了。打手机说是停机。起初他不相信,连续几天打家里那个电话,还跟接电话的那个人理论,说明明是我朋友家的电话吗,怎么变成你们家里了?退一步讲,即使电话换主了,我的朋友也会通知我啊。那个人见跟他说不清,很生气,摔了好几次电话。后来,再接,那个人突然意识到什么,问了句: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叫谢什么的人?谢玉学一愣,自己先把电话挂了。
然后,他这才发现,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961213与961312
走 走
1
在这个城市里我已经生活了很久,我不知道还需要在这里生活多久。我可以一直活下去,没有老,没有病,没有死。所以;这是我的屋子,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只有:门、窗、床、洗澡池,我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灰色的泥壳。桌上立着电脑,它同样四四方方。
每天天亮之前,在房顶的小窗开始由黑转白的时候,泥水从洗澡池底渗出。当我自然醒来,我就从床上坐起,下到地上,走进池子,在那里我闭上眼,屏住呼吸,滚动一圈。带着湿漉漉的身体走到窗下,站在光里缓缓旋转;潮湿渐渐从身体上蒸发。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洗,更不知道不洗会使我变得怎样。不,对此我一无所知。我也并不在意。我知道我为何知道要洗(各项指示都张贴在“体检中心”的门上,每年我都认真仔细地阅读。为了避免遗忘。可以带走一份指示的复印件)。这就够了。
泥水半干,捂住皮肤,用手摸一摸,非常厚重,这时可以开始磨舌头。磨舌头是这个城市特有的一项娱乐活动,去年在“体检中心”我见到的最薄一条,阳光照在伸出的弧线上,熠熠生辉。
歪着头,把舌头伸长,贴紧水泥墙面来回,不久就会大脑空白,接着就会慢慢滑到地上。其实有一种更好的办法:用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抓紧舌头两边在墙上来回磨。
舌头在墙面上摩擦,细小的碎屑不停往下掉,它们在地上累积,从平铺到隆起弧度。我的舌头已经很薄了。有一次右手食指抓住舌头边缘时,向下按了按,立刻流下一条细细的液体,液体蜿蜒着,我蹲下来,让它们一滴一滴滴进地上的碎屑里。这就是我第一次流血的情况。我并没有因此停止磨舌头。流血对身体不好,但我们不会因此死去。人总是死不了。几十年来,关于“如何真正死去,永不复返”的文章在网上一篇一篇地发表,但据说连作者本人也没能做到。
每天正午,食管从屋顶缓慢垂下,一直垂到桌上,开始有节奏地一伸一缩。这种伸缩突如其来,一天只此一次,一次三分钟,而这只是目前的科学水平。我记得几年前还需要耳分钟之久。好吧,科学家们想,我们来做些事吧,于是几年之后,他们获得了突破性进展(省下的两分钟可以花在其他事情上,比如说洗澡,澡是怎么洗都洗不够的;再比如磨舌头,如果愿意,可以经常调整角度,改变现有的弧线)。不过三分钟不是一个精确的概念,它因人而异。在管子的末端有一个嘴套,把它套上嘴,就会有东西滑进胃,三分钟就是食物从嘴到胃的整个滑动过程所需要的时间平均值。因为每个人的上身高度不尽相同,从嘴到胃的距离也有长有短,因此有几秒钟的偏差在所难免。食物的分量不多也不少;刚好装满整个胃。这是经过科学计量的。每一年的最后一天,人们都会走到街上,在街的尽头有一座名叫“体检中心”的大玻璃房,走进去,再从另一扇门走出来,身体最新的所有数据就被登记在案了,包括胃的大小是否有所变化,身高有无改变等等。每天的食物都是根据不同人的不同身体数据精心计算后科学处理的,包含了人体所需种种元素。所以大家都很健康,身体素质经高矮胖瘦比例摊派后完全平均。
有时为了给进餐增添一些乐趣,我会把管子攥在手里挤压、折叠,或者打上几个结。它的造型既然发生了新的变化,进入我胃里的东西应该也会变得特殊一些吧。不过具体是不是真会这样;我就弄不清楚了。
每天食管一开始伸缩,我就在桌边坐下,桌沿紧贴胸部,整个人前倾,把嘴凑上去。当管子重新缩回屋顶,我就知道,胃已经被填满了。其实我并不了解我的胃,我既没有体验过饥饿将肠胃绞成一团的痛楚,也没有品尝过饱餐带来的满足。而这两种感觉是那样的特别,自从我在“感觉中心”体验过一次后,就欲罢不能,重复体验了好几次,我希望我可以长久地记住它们。所有我在“感觉中心”体验过的感觉,我都会深深记忆,我不想因为忘记而重复体验。在“感觉中心”体验一小时,需要辛苦工作五小时。
说到工作,我工作时坐着的那把椅子,坐起来实在很不舒服,用手指摸一摸椅面,可以发现许多细小的颗粒状突起。每天我一坐下,电脑感应到我的存在后就点起一盏蓝色小灯向我问好。和蓝色小灯一起跳出来向我问好的还有一句话,“你好,961213,你是唯一的,要努力工作!”这句话会在屏幕上停留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电脑将我和屋外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确切一点说,是和许许多多像我一样、坐在屋里的人们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这行字的黑色变淡了,融人屏幕深处。
电脑的前面是一张长方键盘,键盘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点,每个小点代表这个城市的一个区域。哪个小点有了光,说明这个区域里出现了需要安慰的心灵,就把一个指头伸过去,让光点在其下熄灭,同时,电脑屏幕上将闪烁出一句话,送给那个需要安慰的人。我还记得其中的几句,“人总是输的,只有混蛋才相信自己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