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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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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起民变。内廷供用库的收入虽然增加了四十多万两银子,但各地控告钦差太监的折子也多了起来。去年底,张居正为地方百姓计,劝皇上减少矿山数量,皇上虽不乐意,却也怕激起民变,故还是勉强答应了,一下撤销关停了十七处矿山。这样一来,一年就少了近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皇上心里想,这些矿山是你张先生建议撤掉的,那么,短少的这笔收入就该让户部补足。于是便把张居正召到平台,理直气壮地伸手要钱。

  张居正当然知道皇上的这层心思。说实话,每次与皇上见面商量国事,他的心情都很矛盾。作为君臣关系,他不应该过多地忤逆皇上,伴君如伴虎,前朝皇上流徙诛杀大臣的例子不胜枚举,为自身安危计,多顺着皇上些儿才是正途。但他在朱翊钧面前,不仅是大臣,还是老师。正是这一层师生关系,使他有责任教导皇上作一个心怀天下不藏私利的正人君子。再加上李太后每每嘱托他要把皇上管紧,事无巨细一律不可阿纵放任。这样一来,他对皇上的管束就非常严厉。九年来,皇上对他是言听计从。新婚之后,皇上曾一度沉湎酒色,经过曲流馆事件,受到刺激的皇上又收敛了不少。出席经筵批览奏折研讨国事,仿佛比先前更加认真,张居正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说实话,如果不是皇上的支持,清丈田地推行“一条鞭”法这些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举措,就不可能得以顺利实现。但近两三年来,皇上忽然表现出贪财爱钱的毛病,虽经他反复劝导,却收效甚微。皇上在军政大事上垂询甚恭,虚心纳谏,惟独在要钱的时候,表现相当固执。这会儿,见张居正又要搬出大道理来谏止他调拨户部太仓银,他的心里头十分窝火,便没好气地说:

  “张先生,去年底朕听从您的建议,撤销关停了十七处矿山。内廷供用库减少了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这笔钱总得有地方填补呀。”

  张居正知道皇上正生着气,但他仍不避厉害,耐心地说:“皇上,宫中用度,务以节俭为主。当初你的父亲隆庆皇帝在位时,就十分崇尚俭朴之风。每年秋天,他都要在南海子举行内廷侍卫射猎比武大赛,拔得头筹者,仅只得到三小块酥饼的奖赏。臣听说,皇上经常在宫中玩掷房子的游戏,谁赢了,就能得到金角银豆儿。苏州的镶金乌木扇,一把值五两银子,您一高兴,就八把十把地赏人。这种侈糜之风,万万不可滋长。”

  朱翊钧听了不以为然,问道:“张先生,您常说朕是万民拥戴的太平天子,朕且问你,这太平天子是个啥含义儿?”

  张居正答道:“边境清宁,国富民丰,四海升平,九夷来朝,当是太平盛世。”

  “现在是不是太平盛世?”

  “是的:”

  “既然国富民丰,咱这个当皇帝的,焉能鸡肠狗肚,做些小里小气的事情。”

  “皇上,臣已经不只一次讲过,居安思危,居富不侈,才是太平天子的真正品格。”

  “居富不侈,朕也没有侈呀,”朱翊钧用手指了指身上穿着的龙袍,言道,“你看朕身上的袍服,还是去年做的,袖口都有些发白了。”

  ”皇上凡事如果都能这样自律.则是天下苍生的福气。”

  朱翊钧默然良久,又道:“张先生方才说到朕的父亲隆庆皇帝,一生节俭,奖赏身边内侍只用酥饼,朕的母后也常拿这个例子来教导:但有一点,慈圣太后与张先生都忽略了。”

  “啊?”

  “朕的父亲不是太平天子。他在世时,灾害频仍国库空虚,所以只能把酥饼作为赏赐之物:朕现在不一样,经过这些年的整治,朝廷赋税大为增加,仅田亩清丈多出的三百万顷土地,一年就增收了九百万两课银。节俭固然是美德,但若守着金山银山,却仍像父皇一样,把小酥饼作为赏赐,底下人岂不讥笑我这个当皇帝的太抠门儿。”

  朱翊钧这番话虽是歪理,一时却还难以反驳。而且,张居正从话中还听出弦外之音:“国库增加那么多银子,我朱翊钧为何就不能用一点?”其中夹杂着怨气,也含了一些威胁。张居正颇感为难,便斟酌答道:

  “国库充实,存有一千多万两银子,这一点不假。但钱多了,用钱的地方也多了。譬如说维修长城,还在五年前,戚继光就提议在长城上修暗堡,一里路一堡,每堡可容三十名兵士。长城是拱卫京师的屏障,每次鞑靼来犯,长城就吃紧。戚继光这个建堡的建议很好,士兵们守长城可以互相策应。蓟镇东起山海关,西至大水谷,抵昌平镇慕田峪地界,全长一千余里,需得修筑暗堡一千余座,初步估算,这笔工程款得一百多万两银子。再说治河,潘季驯出任漕运总督以来,悉心考察黄、淮两河水势,为从根本上治绝水患疏浚漕河,提议修建高家堰护堤六十余里、归仁集护堤四十余里,柳浦湾东、西夹堤七十余里,堵塞崔镇等决口一百三十个,然后修筑徐州、睢宁、邳州、宿迁、桃源、清河两岸的长堤五万六千余丈,砀山、丰县大坝各一道,徐州、沛县、

  丰县、砀山缕堤一百四十余里,新建崔镇等处减水石坝四座,迁通济闸于甘罗城南,还有淮安、扬州间的堤坝,也都得重新加固,这项工程预定明年开工,三年完成,耗银约计五百余万两。皇上,这笔账再明白不过,如果这两项工程一上马.国库存贮的税银,岂不要耗去大半?”

  张居正不假书册,单凭记忆就能把该讲的事阐述得清清楚楚,这一点,朱翊钧深为钦佩,他不解地问:

  “防寇治水,历朝历代都是大事,为何前朝都不做,单等我朝才来实施?”

  “因为前朝皇帝手上没有钱!”张居正斩钉截铁地回答,“皇上方才言及太平天子,依臣之见,太平天子一是手上要有钱;二是拿了这些钱不是去花天酒地,而是应该用来巩固国防,为百姓办好事,办实事。总而言之,取天下之财用于天下,才是万民拥戴的圣君:”

  几句话硬邦邦的,朱翊钧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他也深知师相的话句句都在理,便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既如此说,朕只要十万两银子,张先生你看如何?”

  依张居正的想法,是一两银子也不愿给,但他也不好太驳皇上的面子,只得点头应允。离开平台之后,在去积香庐的路上,他脑海里反反复复想着这件事。最后,还是冯保说过的那句话让他心悸:皇上长大了。

  轿子抬到积香庐的门口,天色已经黑尽。挂在大门檐下的四盏皮绢大红灯笼,在寒气中摇曳着柔和的光芒。张居正刚下轿,积香庐主管刘朴就走上前来禀道:

  “首辅大人,戚大帅已经到了。”

  “啊,他在哪里?”

  “在这里。”

  随着一声洪亮的应答,只见一个身着三品虎绣武官补服的将军大步绕过照壁,拱手前来相迎,这便是蓟镇总兵戚继光。今天中午,戚继光指派自己的心腹参将金钰赶到内阁传话,说是晚间进京,要找个地方与张居正私下唠唠嗑儿,张居正便选了积香庐,这也是他一散班就急急忙忙赶来积香庐的原因。乍一见到风风火火的戚大帅,张居正便忘却了所有的烦恼,笑道:

  “元敬兄,你到了多久?”

  “一盅茶工夫。”戚继光抬眼看了看四周,言道,“早就听说积香庐,今天第一次来,倒真是个宴乐游赏的好地儿。”

  “何时你有空闲,也来这里住几天,散散心。”张居正说着,又问,“薰风阁的猪头收到了吗?”

  “收到了。”戚继光答。

  这位戚大帅同张居正的前任高拱一样,有吃猪头肉的嗜好。每年春节,张居正都会从薰风阁买最好的薰猪头,派专人用骡车送往蓟镇戚大帅行辕。前几天过罢小年,他又命管家游七办理此事。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山翁听雨楼,地龙烧得很暖,两人都脱了斗篷和棉袍。接了先前的话,戚继光又道:

  “首辅大人,今年的薰风阁猪头,你怎么送这么多,整整一百只。”

  张居正答道:“我听说往年送给你的猪头,你都分送给部将,甚至长城哨所的兵士,自己往往一只都剩不下,所以就吩咐游七,今年多给你送一点。”

  “多谢首辅关爱,”戚继光看着张居正憔悴的脸色和凹陷的眼窝,动情地说,“首辅大人,几个月没见,你可又瘦多了。”

  “岂只是瘦,精神也差得多,”张居正一下子又记起下午平台召见的事,不由得抚髯长叹,说道,“也许,我现在应该归政了,退隐林下颐养天年。”

  “首辅何出此言?”戚继光惊问。

  张居正不能将下午在平台的君臣对话告诉戚继光,只是委婉言道:

  “早在去年,不谷见圣上已经长大,可以独自亲政,心里头就松了弦儿,萌生退隐之意。”

  “咱听说,李太后不允。”

  “是啊,”张居正撩起窗幔,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答道,“慈圣太后一直信任不谷。他看出皇上有亲政的意思,竟然教训皇上说,‘三十岁之前,你想都不要想亲政的事儿,一切还得请教张先生’,太后这么一说,倒叫不谷左右为难。”

  “李太后这句话,在底下传得很广。”

  “是吗?”

  “官员们都知道,如今皇上发下的所有圣旨,其实都是首辅的拟票:大家心照不宣,认为要想办什么事,与其找皇上,不如找首辅:”

  张居正对官员们的这种心态早有预料,只不过没有人当面给他捅穿而已:这种局面对他究竟是祸还是福,他心底也是清楚的:他之所以还不能痛下决心离开宰揆之位,一来担心万历新政的夭折;二来也不好拒却慈圣太后的信任。此时,他对戚继光说:

  “元敬兄,官员们的种种议论,我也略有耳闻。有些官员甚至认为皇上成了傀儡,这与事实不符。我张居正虽然受太后之托,行使摄政之权,但任何时候,我都是皇上的臣仆。”

  “首辅可以这样说,但官员们心里头不这样想,你拿他有何办法?”

  戚继光与张居正关系非同一般,故说话直来直去,张居正知道这种话题纵然谈论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收摄心神,勉强一笑言道:

  “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儿了。元敬兄,你说要同我唠唠嗑儿.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打紧的事儿,咱这次来,专为你的身体。”戚继光诡谲地一笑。

  “身体,我的身体怎么啦?”张居正问。

  “咱住在蓟镇,虽不常来北京,但也听人说过.您的身体比过去差多了。方才,您自己也这样讲。”

  “连我的身体,底下都有议论?”张居正约略有些吃惊,同时掺杂着一些不高兴。

  “你的身体关系到社稷苍生,更连着千万名官员的前途,他们焉能不关心!”

  “是不是有人咒我,巴不得我早死?”

  “这个,咱还没有听说过,”戚继光看了看张居正敏感的眼神,言道,“但被你得罪的那些势豪大户.肯定会背地里咒你。不过,更多的官员,还是希望你健康长寿。”

  “这个我也相信。”张居正的神色略有放松,和缓言道,“特别是你戚大帅,巴不得我张居正成为彭祖第二。”

  “是啊。”戚继光爽朗地一笑,说道,“上个月,咱在蓟镇拜会了一个老中医,他说了一番养生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咱受益匪浅。”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养生的道理千条万条,最要紧处,其实就只有一个字。”

  “哪一个字?”

  “逆,顺逆的逆!”

  “逆?此字怎讲?”

  “鸟之溯风,鱼之溯流,皆是逆行。惟其逆行,可得生气。人处逆境,必能自强不息。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说的就是逆处取顺的道理。阴阳家看风水,用沙水取逆,为的是迎生气。《易经》六十四卦中最吉利的卦是《泰卦》,这《泰卦》的卦象是乾在下而坤在上.阳下阴上,这是大逆,但大逆就是大顺。养生家取坎填离,坎为水,离为火,外坎内离是《济卦》。济就是调养,取坎填离就是返老还童。《易经》有一句话,叫‘生生之为易’,这生生之道,就是采逆之道。首辅,你觉得老郎中讲的这番道理,有无可取之处?”

  “有,这是得道人之言。”张居正赞道。

  “按老郎中所讲的养生道理,咱比着葫芦画瓢,悟到道家的方术,实有妙处。”

  “道家什么方术?”

  “采阴补阳啊!”

  “采阴补阳?”张居正忍俊不住笑了起来,谑道,“你这位戚大帅,莫不是想当花帅了。”

  “古人讲酒色财气四字,把色摆在第二,说色是刮骨的钢刀,这话只对了一半儿,”戚继光也不管张居正取笑,径自讲下去,“若是一味沉湎酒色,女人就是害命的毒药。但如果深谙采阴补阳的大法,控驭有方,女人又可成为男人最好的养品。不然,乾下坤上凤骑龙,为何成了大吉大利的《泰卦》呢?”

  “戚大帅雄辩滔滔,看来你的采战之理,比起你的军事韬略来,毫不逊色啊!”张居正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首辅先甭夸奖,您听我把话说完。”戚继光挤了挤眼,接着又神秘地问,“前几年,您的身边是否有一位名叫玉娘的女孩儿?”

  “有。”张居正心下一动。

  “那几年.咱瞧着您首辅大人,精气神三样都比现在好得多。您那时身体调养得好,玉娘功不可没。”

  “玉娘离我而去,已经四年了。”张居正说着有些伤感,“她就是从这积香庐走的。”

  “咱知道,”戚继光说,“听说玉娘善解人意,她走后,首辅也曾伤心过一段日子。”

  “人去楼空,说这些陈年旧事,只能令人徒自伤悲。”张居正说着站起身来,对戚继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走,说了这半日的闲话,咱们也该填填肚子了。”

  “就咱两人吃饭?”戚继光起身问道。

  “不就咱两人还有谁?”

  “两个大老爷们儿扎堆儿喝闷酒,有啥意思。咱这次来,给首辅大人带来了两个佐酒的。”

  “佐酒的,人在哪?“

  “在隔壁花厅里,请首辅大人挪步过去一瞧。”戚继光说着头前带路,将张居正领进一墙之隔的花厅。厅里头早坐了两位美女,一见戚继光进来,都连忙起身并排站着敛衽行礼。

  这两位娇娃,都是深眼碧瞳,睫毛修长,鼻梁高耸,猩红的嘴唇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更有奇者,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嘴唇的弧线,微笑的眼神都毫无分别。一看到她们,张居正马上想起那一位曾叫隆庆皇帝神魂颠倒的奴儿花花,禁不住精神一振,脱口问道:

  “这两位可是波斯美女?”

  “首辅好眼力!”戚继光介绍说,“这两个美人儿是一对孪生姐妹,都来自波斯。”

  “难怪她们长得这么像。”张居正的眼神一直不曾离开波斯美女令人勾魂的脸庞,又好奇地问道,“元敬兄,你是在何处得到她们的?”

  “托人出关,直接从波斯物色到的。”

  “你为何要将她们弄到中土?”

  “为了给首辅调养身体。”戚继光说着凑近张居正耳边,小声嘀咕道,“首辅,采阴补阳滋润身体,这两位胡姬,都胜过长白山上的千年老人参哪!”

  “她们都叫什么名字?”

  戚继光走近两位波斯美女,指着张居正对她们说道:“这位美髯男子汉.就是咱对你们讲过的首辅张大人。他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自己告诉主子,你们叫什么名字?”

  左边的一个跨前一步,蹲了一个万福,然后说道:“奴婢叫阿古丽,是姐姐。”

  右边的一个仿效姐姐,施礼说道: “奴婢叫布丽雅,是妹妹。”

  姐妹两人的汉语不甚流利,但看上去已是懂得大汉闺门的礼节。张居正赞道:“这姐妹两个,倒是让不谷想起了奴儿花花,天生尤物,风情万种:”

  “她们两个进入中土已经半年,咱先让她们呆在蓟镇,委派专人调教。”

  “难得你戚大帅如此有心。”

  “过春节了,你送我猪头,咱总得有所回赠哪!”

  戚继光开了一句玩笑,张居正拍拍他的肩膀,两人会心地大笑起来。
 
 
 
 
 
 《张居正》

 
 
第四卷:火凤凰
 
 
第二十五回 猜灯谜说龙马精神 献颂诗免百姓欠赋
 
 
  转眼间就到了万历十年的元宵节。为了庆祝朱翊钧登极十年,李太后颁下懿旨,要在紫禁城内举办声势浩大的鳌山灯会。

  却说皇城里的鳌山灯会,本是一年一度的常例。其规模的大小并无定制,全凭皇上的嗜好和年成收入的好坏来决定。嘉靖年代晚期,因世宗皇帝笃信斋醮,为了开炉炼丹的方便,他竟搬出乾清宫另觅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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